雾隐大都内九区,第四区。

跟内九区的其他八个分区比起来,这边一直保持着相当静谧的气氛,与下城区相当。雾隐大都内最大的墓园坐落在这里或许是造成这样的原因之一。

一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伫立在墓园前。他一动不动地在这里站了好一会儿了,但始终没有表现出要进去的样子,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老人的双手自然下垂,只是这样笔直地站在墓园前,微微仰头望着墓园。

与外表看起来不同,他眼中的神采并不像一名老人。那双一直以来被形容成“猎鹰一般”的眼睛此刻包含的情感,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明白。

因为最最珍视的女儿在这种地方殒命而感到悲伤;

对那个从他手中夺走自己最重要的人的愤怒;

后悔自己当初的顽固与幼稚;

又或者,都不是。

“啊……”

老人的嘴角动了动,发出轻微的叹息。

“我是真的老了……连瑶儿的脸是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啦……”

以一脸苦笑面对旧人或许算不上太好,但夏渊觉得,这也要看那个所谓的“旧人”是谁。如果是跟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血亲兄弟,他女儿的叔父的话,应该是相当合适的表情。

毕竟,那是当初不惜跟本家断绝关系也要帮助侄女私奔的家伙啊。

“看守墓园这种工作,还真是意料之内地适合你啊……”

隔着墓园的入口,夏渊苦笑着挖苦守墓老人,自己的弟弟,唯熟识的守墓老人。

“夏轩。”

夏渊念出这名字之后便沉默了。许久不见的兄弟二人静立在墓园入口两侧,中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高墙。

隔了好久,夏轩才恭敬地回了一句“家主”,随即一愣,又将称呼改为了“二哥”,但即便如此,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他顿了顿,最终选择了这些年来,自己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你好,是来扫墓的吗?”

闻言,夏渊眉头一皱:

“混账!来这种地方,难道还能是来野餐的!”

以平时的感觉脱口而出这话之后,夏渊心中立刻觉得有些后悔,但又放不下脸,只好以另一种方式补救。

“这里不是联邦,你叫我‘家主’我不能应你,可一声‘二哥’我还是会答应下来的。独立都市,也就这点好处了吧。”

夏轩像是打起了精神似的挺直了身子。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他只是放弃了一直以来的伪装——一名羸弱老人的姿态。

面对夏渊,那是多余的,夏轩很明白,而且待会儿说不定还得就这个姿态被一顿说教。

“那孩子过来的时候都会带吃的,我也偶尔能尝尝。”

夏轩淡淡地说着毫不相关的话题,但夏渊并没有露出意外的表情。

“比瑶儿做的好吃多了。”

“哈哈……瑶儿做的,用时下流行的话来说,那叫‘杀人料理’。”

“这话说得有些过分了。”

“呵,比‘猪食’要好。”

夏渊不是那种“即便难吃得要死,但只要是女儿做的就会说‘好吃’”的父亲。他对女儿第一次亲手做的料理的评价就是刚刚说的这个词。

“进来吧,我带你去。”

两人的对话看似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对话的双方都十分清楚对方的打算跟意图。

“这么多年了,一次都不来看看瑶儿,还真是一副铁石心肠啊。”

“若非如此,又怎么能夺得家主的地位呢?”

夏渊以一步之差走在弟弟后面,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心狠狠抽搐着,但很快便平复了。

你以为我不想来看她?!身在这个位子要顾虑的事情你怎么能懂!我甚至连女儿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要不是你当初从中作梗,瑶儿她不可能逃得出去!她的死,你也有责任——

他是真的很想这样对着自己的弟弟怒吼,发泄。

可这样做没有意义。

一生都在追求“意义”的夏渊不能,也无法这样宣泄自己的情绪。

然而今天,来自夏轩的一声模糊不清的“嗯”,或许也是原因之一吧。

“更何况,我也不想看到那个小畜生。”

“雨宫家的暗忍部队可不是为了打探这种情报存在的,你……再说,死者为大,华生好歹是你名义上的女婿,都这么多年了,二哥你也还是一点也没变啊。”

“我不会为了这种事情动用雨宫家的人脉,你应该知道的。”

“……这样吗,是啊,应该是那孩子。”

夏轩稍微思考了一下便明白了夏渊的意思,而后者并没有回应。

“凛子她……也不容易啊,雨宫家对‘叛徒’可是——”

雨宫一族,在联邦中主要负责祭祀相关的工作。当然,这是展示给一般民众的一面,是极其朴素而令人向往的一面。而这一族的另一面,被像是夏渊这样的存在所熟知的一面,则是复杂而残忍的。

他们之中有一群人活在阴影中。谍报、暗杀、监视,只要是对联邦有利,对家主有利的事,无论以任何方式,以任何代价,都会实行、完成。这群不存在的雨宫一族的成员被称为“雨宫暗忍”。

忠心与服从,是雨宫暗忍最重要素质,他们绝不容忍对联邦、对家主的背叛。“雨宫暗忍”中,不会有活着的叛徒。这是所有雨宫暗忍都铭记于心的戒律。

夏轩对雨宫家的事了解得不多,只能说是“略知一二”的程度,而这里的“一二”也是从夏之一族中的某些人口中听来,以及到雾隐大都之后从一些佣兵口中得知的。

事实上,他的确破坏了数次针对雨宫凛子的暗杀。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暗杀停止了。

既然如此决定了,雨宫家的人自然不会仅凭行动失败几次就轻易放弃,这种程度的事情夏轩还是能自信地判断出来。那么,原因究竟是什么,夏轩疑惑着,却没有深究,因为这不是他有资格继续深究的问题。暗杀停止了,是好事,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当初瑶儿她们能顺利逃走,我也有责任……”

“你当然有责任。”

听到哥哥冷若冰霜、声调没有丝毫起伏的话语,夏轩想起了小时候被父亲说教的情形——他的哥哥夏渊是四个兄弟中最像父亲的。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在双手沾满血亲的鲜血之后,面不改色地成为家主吧。

“瑶儿死了,身为雨宫暗忍的雨宫凛子已经死了,应该侍奉的主人死去之后,侍者又怎么能独活?现在存在于雾隐大都,在士官学院无忧无虑地担任教师的雨宫凛子,不过是同名同姓的另一人而已。”

“……二哥。”

夏轩没有把“原来是你吗”几个字说出来,但很多事都明了了,与此同时,新的疑问也出现了。

为什么夏渊会出手帮助已经失去价值的雨宫凛子?

以夏轩对自己兄长的了解,他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他会这么做的原因只有一个:这样做有意义,仅此而已。但这里最为关键的“意义”是什么?

夏轩自认为将表情隐藏得很深,但他不知道,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包括此刻在他脑中那过于简单的思考,在夏渊看来,是那么可笑。

分别这么多年,夏轩早已忘记,他从没有什么事,是瞒过自己二哥的,只有一件事例外——帮助夏瑶跟华生私奔。

对话与思考无法影响时间的流逝,所有应该发生的事情皆会发生,所有应该产生的结果也会诞生。

“老幺,我今天来这里,见瑶儿最后一面是目的之一。”

站在夏瑶与华生·布拉格维奇的墓前,夏渊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在这夏日中让夏轩如坠冰窖的话。

“另外,我要带瑶儿的女儿回联邦,她会继承夏家家主,也就是我的位置。”

他就像一名普通的外祖父说着要带外孙女回老家玩几天一般,以这样的语气,说完了这句话。

然而这其中的意义,无论是夏渊还是夏轩都心知肚明。

“二哥你、你怎么——”

为什么他会知道唯?

即便知道这样问也已经毫无意义,但夏轩还是生出了这样的疑问。这就是他与夏渊最大的不同。

知道夏瑶真实身份,还育有一女这件事的只有他们夫妻、九重、凛子,还有他自己而已!无论是谁都无法也不会将这件事告诉夏渊的。

为什么二哥会知道!

“我给了你们时间,无论是瑶儿的女儿还是雨宫家的小丫头,亦或是你,老幺。我给了你们整整十八年的时间,没错,还有我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我会知道瑶儿的女儿,唯·布拉格维奇?不,那孩子应该姓夏,她的名字是夏唯。至于我为什么会知道,事到如今还会问出这种无意义的问题,老幺,你果然还是像过去那样蠢得无可救药。”

夏渊眼中的那份不屑与无可奈何在夏轩看来是如此熟悉。自己的二哥是孤独的,他从小就这样觉得,而现在,他更深刻的感受着这份孤独。

“方法要多少有多少。你们真以为躲到这所谓的‘独立都市’我就没办法了?雨宫家的那些刺客是怎么找到你们的?夏轩,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瑶儿付出了生命,你跟雨宫家的小丫头付出了身份,规则之外则是妥协。这世间没有真正的自由,自由是只有高位者才能企及的奢侈品,但即便是那些高位者,他们能得到的,也只是相对而已。就算已经活到这个岁数,你也无法明白,我已经死去的弟弟。”

“不,你不能——”

夏轩根本没听那些长篇大论,他此刻关心的事只有一件而已。

夏瑶跟华生唯一的宝物,只有这个,无论如何都要守住。

“你们从我身边将瑶儿夺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有没有思考过,‘能’或者‘不能’?”

“那根本不一样啊!再说,为什么是那孩子?如果要继承家主的话,你不是还有文远吗?”

“无所谓。”

夏渊收敛了质问的语气。他开始对自己最小的弟弟不断提出的,无意义的问题感到不耐烦。

“你知道我做事一向只看结果。你们的理由,追求自由?亦或是追求所谓的‘爱’?对我来说全都无所谓——”

“那为什么,为何现在又要突然提出要带唯去联邦这种事?”

为什么偏偏在这种地方?

为什么对象是他这个已经死去的弟弟?

夏渊一旦决定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但夏轩依旧不想放弃,他依然寻找着哪怕万分之一的机会来劝说自己的哥哥放弃唯。

“我原本是这么想的。那是我一生中所犯的最大的错误……”

他以为自己的女儿只是一时新鲜,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那么去看便是,顺便体会现实的残酷。

他并没有让自己女儿与他指定的人结婚的打算。

跟任何人结婚,哪怕是兽人也没关系,但只能是入赘。

他原打算过几年就将自己的女儿带回联邦。

然而这个‘预定’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实行了。

“那件事”发生得是如此突兀。自己的女儿,拐走自己女儿的那个混账,两人连尸体都没有留下。他们在这世间唯一留下的,就只有名为“唯”的自己的外孙女,以及让他们双双殒命的那件魔导兵器而已。

“文远不是能够担任家主的人选,我的弟弟。那个不成材的东西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现,‘家主不是继承,而是夺取’的真相。若不是这样,我也不会站在这里,而夏家也早已经有了新的家主。”

“那么,唯更不会做出‘夺取’这种事!那孩子是那么善良!虽然无法时刻陪在她身边,看着她一点一点长大,但我知道,她甚至会关心我这样的人。最重要的是,她是那两个人的孩子!”

在自己的这位哥哥面前,夏轩完全没有任何气势,看守墓园的生活更是磨去了他本就不多的锐气,这样的争辩已经是他用尽全力的结果。

“就这样吗?”

夏渊等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短短几个字已经将他的不耐烦表达的淋漓尽致。

“已经足够了吧,这样的理由。她不是会‘夺取’的孩子,所以——”

“所以?‘不要把她卷进来’?可笑!”

夏渊发出嗤笑。

“我说过,我给了你们时间。那孩子跟你、跟瑶儿、跟我一样,身体里留着夏家的血。你说她善良?或许是吧,不过这无所谓,有个表面看上去善良的统治者,对联邦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但如果你要说夏唯不会‘夺取’,那就错了。”

“……我,错了?”

“她不是不会‘夺取’,而是还没有属于自己的目的。”

将愣在原地的夏轩抛在一边,夏渊眯起眼,抬头看向雾隐大都·圆顶区方向。

这样的结论并不是仅凭血脉就能得出来的。夏渊说过,他给了所有人时间,这里面也包括他自己,通过散布在大都的无数双眼睛,他甚至可以说,他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的外孙女。

“当她有了必须达成的目的之后,她会变得比任何人都不择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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