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生命已經到了盡頭。無需悲傷,也無需悔恨。世界已經結束了,眾生的滅跡不過或早或晚。

這些日子裡有溫柔的巨龍相伴,孩童過得很開心。在詛咒遍生的大地、堆積着輻射塵的城市殘骸、危險重重的荒野,龍一直保護着他。

不知道為什麼,孩童失去了父母,就這樣一個人面對已經暮氣沉沉的世界。真的不知道在這樣的世界裡,孩子的父母是出於什麼心態還要製造新的生命。繁殖的誘惑——讓自己的基因傳遞下去的誘惑——存在的誘惑就這麼強烈嗎?

龍盡了自己最大的可能去幫助孩童。孩子受到的教育都是如何在末日中求存,同時他失去雙親之時也尚未準備好獨立生活。因此龍對於孩童的本性十分放任,既不管教,也不勸阻。

孩子就像任何一個孩子一樣,因為好奇而殘酷,因為渴望而貪婪。

龍一直很溺愛他。和他同行的日子裡,荒涼與衰敗居然也別有一番風味。只要孩子開口,龍都會滿足他。帶他離開這個世界,在一個充滿生機的新世界去生活——只要他願意說,龍就會想盡辦法去實現。但是孩子並沒有這種想象力,他根本沒有能力去思考:人如果不以這樣的方式掙扎,還能以什麼方式而活。

因為孩子從來沒有知曉過詩歌。這和之前邁向終結的宇宙里的詩人不同,龍族的王子對待他也和小心翼翼對待最後的詩人們不同。龍會一直給他哼唱敘事的詩篇,為他講述故事。

 

然而孩子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總會有人會為了追尋星星而死去,也偶爾有人為了一朵花而死去。龍正在打盹,孩童卻找到了末日里的最後一朵花。

等到龍醒來時,孩童已經摔下了高樓,被剝出的鋼筋刺穿,瀕臨死亡。他一廂情願認為是花的東西,不過是在末日的大戰之後蒙塵的彩色塑料。

孩子對龍說,我正在下墜,墜向星空蒼穹。

抱着孩子的屍體,或者熟睡的孩子,龍飛向了夜空。

 

×××

 

醉舟哥哥被奇怪的外國女人拐走已經有幾天了。其實仔細算算也就兩三天,但是我卻有種不好的預感,好像是接下來再也看不到醉舟哥哥了一樣。

暴雨那天,羅曼大姐受伊凡所託,把我提前送回了旅館裡。我上樓之後發現醉舟和一嘴哥的房門虛掩着。不知道是來了小偷還是旅館的保潔服務,我當時也是膽子大,把頭伸進了房內。

結果我看到醉舟濕漉漉地躺在地毯上。活像是那個什麼……叫什麼來着……科恩,說自己是一個“在雨中濕透的人”。

我正想過去搖醒他,卻發現他好像醒着。

“嗯,你回來挺早啊。”他看起來很精神地坐了起來,身上和頭髮的水痘因為慣性甩出去了,“演出結束了?”

“因為暴雨酒吧剛才好多人,然後晚上人又少了好多。情緒不太對,於是伊凡就讓我先回來了。他們看情況可能也不表演了。”我如實回答。

“唉,今晚應該去看看的。”

“你和那個……金頭髮的女人,事情辦完了?”

他似乎想揉我頭髮,不過想到自己淋過雨,又躺過地板,半空中收了回去。他說:“你哪學的這個亂七八糟的說法。”

“啊?”

“沒什麼。”醉舟又倒了下去。

我發現他沒戴招牌圓框眼鏡。

“是不是她不會來找你了?”

“明天最後一次來找我。然後就沒了。”他看着天花板。

不知道為什麼,看着他這副樣子,我有種不好的感覺。可能因為我天賦英才,初中就已經嶄露頭角了。

“你是不是要退出樂隊了?”我問道。

“怎麼突然問這個?”

“你今天做了這麼多怪事,我想是有大變故。”我接著說道,“你看,你演出就沒有你。說你是樂隊成員,是因為你台下幕後幫了樂隊很多。只要你還願意和他們攀哥們兒,他們就永遠承認你是樂隊的一員。”

“嗯。”

“也就是說,除非你從此往後一句話也不和我們講了,那你才算是離開樂隊。你出什麼事了,要做到這個地步?那個金髮的女人是誰以前的女朋友你們鬧翻了嗎?”

仔細想想不太可能。我於是糾正了一下:

“那個金髮女人是樂隊里誰看上了嗎?還搞出女生才喜歡看的感情糾葛了。”

“沒這麼多事。”醉舟聽我激動地語氣,居然笑了起來,“出趟遠門。有點太遠了。”

“不能不去?”

“非去不可。”他跟着解釋了一句,“你就想象一下,現在中東那種感覺的國家。我要去一個遠方的國家去拯救他們。”

“打仗嗎?”

我思考了一下最近世界上哪裡在打仗。不過總來說我們這一代人並不怎麼盯着電視看節目,所以對國際局勢、地緣政治什麼漠不關心還是情有可原的吧。大家在這個網絡時代里都是自己盯着自己喜歡的東西看的。

“打完了。”

“打完了。那就沒有什麼值得救不救了吧。醉舟哥哥你是過去搞重建工作嗎?”

不知道為什麼,他笑了起來,“是啦是啦。不是拯救,我要能救早就救了。現在只是戰後重建。小孩子說話還真的是一針見血。”

“那你做的是正確的事情。那裡有互聯網嗎?”

“我想沒有。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人望着茫茫廢墟思考明天。”

“怪不得你沒辦法和我們聯繫。長途電話估計也很貴。偶爾還是寫點信吧。”

他在地上轉過臉來,看着我,“你見過我的字跡嗎?”

我用力思考。好像在這個時代基本也都是電子輸入。樂隊的歌詞、他自己的詩也都是拿來的打印稿。我連他簽自己名字都沒見過。

“沒見過。”

“啊,這樣……”他眼神深遠了起來開始思考,同時又顯得有點安心。可能是在思索跨國往中國寫信的可行性吧。

“你這樣濕衣服躺地上要鬧感冒的。趕快換了吧。”

“你這小子,這份心拿去給班上姑娘多好。”

“他們不配的。”

“我才不配呢。詩人。”醉舟雖然這麼說著,還是爬了起來,走去關上了旅館們,開始脫起了衣服,“我剛才想了一下,應該還是有辦法給你們寫回信的。”

“那感情好啊。也就不用離開樂隊了吧。”

“我得跟你說個嚴酷的事實。沒哪個樂隊是能永遠辦下去的,成員來來走走,或者直接解散,都是司空見慣。你要習慣。詞作者走了是最無所謂的事情了。”

“我不。”

這是我的特權,不講道理的耍脾氣。要我說,醉舟這一出才是真的不講道理。

醉舟這個時候已經走進了浴室,開始等着花灑的出水變溫。這個城市天氣太熱了,就算是暴雨也沒降溫多少,沖涼也不需要水開多熱。

“你既然要走了。之前給我講的那些半頭故事——”我開口問道。

醉舟沒有回答,只有花灑噴水的聲音。他連壓液體肥皂和沐浴露的動靜都沒有,只是在沖水。

醉舟喜歡海鮮,也挺喜歡游泳和水的。他此刻心情應該很好。下雨天他應該也是心情不錯所以一路淋雨走回來才濕成這樣的吧。這一點上,醉舟的怪異讓人十分印象深刻。

所以我斷定,他沖涼可能會沖很久。我也不介意自己的問題沒有回答,坐在了床上,開始玩起了醉舟的手機。

我也好想有自己的手機啊。

醉舟的手機里一般會有幾個解密小遊戲,在我打穿或者刷出他打不出來的高分之後就換一批。而且他從來不設置密碼,通訊應用也十分乾淨,基本上沒什麼能稱得上是隱私的記錄或者照片。

這麼一說,我突然很想知道醉舟他女朋友會是什麼樣的人。以前看相冊沒有照片,不代表之後就一直沒有啊。最重要的是,最近的那個金髮女人——萬一她的照片出現在手機里了……

我們初中生做事從來不計較後果,被發現、把人惹毛了,立刻就道歉認慫就行。所以我有一次摁開了醉舟的手機相冊。

裡面還是什麼都沒有,除了那張老照片。

醉舟的手機里以前也有這張照片,看不懂什麼意思。仔細一看,像是用很久以前的低像素手機攝像頭拍攝的照片,因為寶貴一直轉存到了現在的手機里。照片是三十萬像素的手機攝像頭拍的,內容是不知道哪裡的廢棄樓層里,一段鋼筋掛住的塑料彩花。

本身當年手機就不行,醉舟哥技術也不咋樣。這照片要帶什麼樣的情緒呢?唉,對十年前的手機電子元件講攝影情緒太嚴格了。醉舟哥應該就是想留個紀念吧。這麼一想,照片里的廢墟,難道就是醉舟要去參與重建的地方嗎?

這麼一想,我倒是有種“原來如此”恍然大悟的感覺。

 

醉舟真的挺享受淋水的。他不知過了多久才出來,換了我估計皮都泡皺了。雖然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特殊意義,他感覺換的這身新衣服應該是挑選搭配了一下的。當然不排除這就是預定好的下一套換洗衣物的可能。

“謝謝你最後還來和我見了一面。我不擅長告別。”他拿着旅館的低功率吹風機吹着頭髮,“但是還是得和你把話說清楚才放心。”

“是的。”我說,“之前你給我講的那些半截故事,把結局都和我說說唄。突厥的女巫怎麼了,商人怎麼了,烈日王最後怎麼了,泰迪熊的軍團最後怎麼了?”

“這是我要和你道別時說的第一件事:詩這種東西,串聯着前後相繼的生命。只要你對我向你介紹的世界保持着興趣,你肯定會在以後生命的某處知道他們的結局。”

“哦,哦哦。”醉舟一旦進入這個模式,我也只能這麼應對。

“無論詩行已經寫就還是尚未寫就,唯一的詩人會浮現,唯一的詩篇也會透過他來到現實。只要你繼續——或者你對詩已經沒有興趣了,這也無所謂。”

“我也不知道。萬一我對這些東西感興趣是因為你故事說的好,詩寫的好呢?沒了你,我可能也不聽AIZY唱歌了。”

“這就是我要說的第二件事了。”醉舟用手撥了撥頭髮,“你知道King Crimson樂隊吧。”

“知道。”畢竟這是他們最喜歡的樂隊之一。

“King Crimson這個名字來自於皮特·辛菲爾德(Peter Sinfield)的詩行。而Peter Sinfield則是樂隊前四張專輯的詞作者,被譽為前衛搖滾英雄、搖滾界的桂冠詩人。”

“嗯嗯。”我點頭。

“說的有些激動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

“你說吧。說不出來你也難受我也難受。說出來了我一個人琢磨難受就行。”

他笑了一笑,接著說:“羅伯特·弗里普是King Crimson樂隊的主軸,這麼多年樂隊成員更迭,基本上只有他是鐵打的吉他,其餘人都是流水。最開始他邀請了辛菲爾德,創造了無與倫比的前四張專輯。隨後他開始厭倦了幻想風格的歌詞,於是辛菲爾德離開了。無怪於有人評價‘King Crimson不過是羅伯特·弗里普織造的幻象’。”

“我好像明白你的意思了。”

“沒有了詩人,世界還是一樣運轉。就算沒有了我,伊凡也會帶着AIZY走下去的,直到他和自己休戰那一天。不過哪有不散的樂隊呢,也不用看得太重。”

他最後和沉默的我對視良久。我不知道為什麼,只能不停撓自己的頭,蠻不講理的勁就是使不上來。

“去睡吧。”他說,“我要睡了。今天真的很累。這幾天你也調整好作息吧,馬上要開學了。”

“再見。”

可能是因為暑假將盡,我有點本能反應出了對這件事的厭煩。我也不知道我當時是怎麼想的,居然就這麼做了這麼平淡無奇的告別。

 

 

×××

 

擊潰大身迦樓羅王的屍骸是在簡單不過的事情了。因為是皇室的密令,所以特別重視;因為特別重視,所以這幾日都非常抓狂;因為這幾日都很抓狂,在真正工作開始之時,不快的情緒一口氣宣洩在了它的頭上。

天上墜下的不是龍,而是本應在高天的鳥。龍本來就應該墜下,沉入深深的海底。

現在的情況剛好相反吧,和大鯤化鵬也正好相反。大身王屍骸製作出的幼鳥本就不具有生命,現在連驅動它的能量也耗盡了。它被雷部諸尊切開,化作碎片在無生的宇宙間飄蕩。失去了勢能與惡意的星幽輻射,可能會毀滅城市靈界的大鯨魚現在只不過是一團等待提煉的鯨魚脂肪。

如果墟城或皇室不做要求的話,這種異界靈體的屍骸之後丟入大海就好。

 

雷暴持續時間太長是很異常的現象,那天晚上持續了一小時就足夠上異常天氣警報了。其本身也只是雷部諸尊的忿怒感應所致罷了,可是招致的雨雲似乎一直不願散去。在出了梅雨時節的夏天,能覆蓋城市而且持續兩日的雨,是很少見的。

如今,如果有農墾、露天會議或者緩解高溫的需要,現代式的做法是動用人工降雨。其中並沒有巫術、方術介入的餘地。需要動用社家、方術士的求雨都是出於儀式目的,需要經過墟城、皇室和氣象部門的審批。一般術士要是敢隨意改變天氣,下場恐怕會和《西遊記》里隨意改降雨量的涇河龍王一樣吧。

這些在文件里寫明了:本來為了用烏雲掩蓋天空戰場,九陵被准許使用道術改變天氣。社家恐怕忙着逃離城市,並沒誰能有餘力幫助九陵請雨。九陵也並不會什麼求雨道術,也並沒有什麼熟識的龍。因此他只能依靠師傅教導的傳統道術,通過打坐入靜來解放自身的法界實相。在支配範圍覆蓋城市之後,九陵控制自身的情感,升起憤怒之心,藉此招來雷雲。

“覺得很奇怪嗎?”阿布走近了陽台上望着烏雲的九陵。

“因為晴日霹靂不足以承擔正神的忿怒,因此才聚集雲雨形成了雷暴。招雷為因,雲聚為果,本應如此。那這雨雲應該昨晚就散了才對。”九陵說完,關上了窗戶,看起來今天的雨也不會小。

“這是大龍王的宣戰。龍力招致,雲行雨施。也就是和我們就沒有關係了。”阿布說道,“可能墜下的大鳥有關係吧,還有那個逃走的血肉機器造神。龍眾和鳥眾總是在戰爭嘛。”

龍力也屬佛教所言【四不思議力】之一。因龍降神雨,非從口出,亦不從眼、耳、鼻出,乃從意之所念,其念若善若惡皆能作雨,故龍境界不可思議。

“得到過許可嗎?”

“現在沒有誰有餘力管這件事。昨天以前全部在驚恐地逃竄,今天則在忙着把一切回歸原樣。”

“那不關我的事。”

“是這樣。”

“詩人究竟是誰呢?“

“是啊,究竟是誰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