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行法師,在出家之前的本名即為佐藤義清。

 相傳容貌俊美異常的佐藤義清曾經是法皇手下北面武士的一員,同時也是斬殺了平將門的英雄、藤原秀鄉的九世孫。在蹴鞠、馬術和射術上都相當出色的佐藤義清同時也是當時名震平安京的有才歌人,這也為佐藤義清帶來了不少女性的青睞——

  但是,「她」卻在23歲時因為某種原因選擇了遁入空門。

 「妳說妳是返魂人形?這不可能,妳、妳……是完整的?」

 「母親的做法是不完整的,在平安京之外還有其他術者存在。」

 「但是這怎麼可能呢,那樣的技術真的存在嗎?而且如果妳是其他人做的,妳的身體是怎麼保存到現在的?」

  滿頭大汗的白峯抹掉額頭上的汗珠,順便把礙事的劉海抹到了頭上。

「妳是誰做出來的?妳又是怎麼來到這裡的?」

  現在他就和三歲小孩一樣對世界充滿疑問。

  他在波士頓的某大學被人發現之前,自己已經先用記載的材料做了好幾百個人造人。但是就和西行的傳說說的一樣,他做出來的東西與其說是人、還不如說是把人分解成一個個部件之後再重新拼湊出來的「合成體」。

  在歐洲就有不少煉金術師用蛇和雞、蛇和獅子和山羊、或者蛇和更多的蛇做出了不少類似的合成生物。那些合成生物就算被湊成一團也能好好活著,但當他們拿人類來進行合成,他們得到的東西最多也就是和傳說中西行做出來的那團東西差不多的謎之生物。

  後來還有醫生把屍體湊成一個整體並且用電擊救活了那個合成人,當然結果仍然是只能做出「拼湊出來的東西」。足夠的例子已經能證明魔法和煉金術絕對做不出「人工的人類」,甚至就是因為這樣白峯才轉而投向克隆技術的懷抱。

 ——但是,聲稱自己是被八百五十年前的人類做出來的人造人的孕婦,就站在這裡。

「我的父親,是入道相國大人。」

「清盛?」

「父親說,白峯大權現大人很可憐。」

「因為那個白峯大權現很可憐,所以他造妳出來幹什麼?不對,為什麼清盛有那個能耐能造妳出來?清盛根本沒辦法學……」

  那個平清盛是缺陷品,這點從他們兩人長大之後的生活軌跡就能看出來。

  絕大多數時候,像他們那樣出生的孩子長大之後都會出現一些「症狀」,但平清盛卻從頭到尾都以人類的狀態生活著。在用某些方法把已經死去的清盛半復活的時候,白峯就更加能體會到清盛和一般的鬼之子之間根本性的不同。

 「平清盛沒有魔力,他不可能學會反魂之術!而且時間也對不上!」

  是啊,時間根本就對不上。在西行去世的時候,平清盛早就已經先走一步了。

 「……入道相國大人,是龍。」

 「清盛害熱病死了,變成妖怪根本是無稽之談——」

 「白峯大權現大人,能變成妖怪的,並不只有您一個人。」

 「不,這不可能!平清盛是人類,少對我口出妄言!」

   和平清盛相關的傳說當中,有非常多的傳說和「龍」和「水」有關。幾乎可以說是由水而生再由水而去的男人也說不定。

   ——但是,那個人絕沒有墮落成怪物,以他的個性也絕對不會想變成非人的東西。

   就算是惡人,就算晚年成了什麼話都聽不進去的老害,那個人也還是有底線的。

 「入道相國大人變成了龍,而且引發了大地震。入道相國大人很痛苦。入道相國大人,拿了母親的骨頭創造了我。沒有人能拯救白峯大權現大人,入道相國大人要我代替母親讓白峯大權現大人成佛……」

   櫻,用一種白峯十分熟悉的、像是責怪卻又充滿憐憫的眼神注視著他。

 「入道相國大人在交代完所有事情之後,一個人走開了。」

 「是嗎。」

  白峯抿了一下嘴唇。

 「你確實長得很像西行,但是,一般的人造人怎麼可能有這麼長的保存期?果然是哪裡生產的用來抓我的誘餌嗎。」

   白峯已經沒辦法思考了。

   或許是真的和已經不在的人非常相似,但就算她真的是人造人,作為人造人的她依然是人類、她真的有辦法活八個世紀嗎?

 「我被人挖出來了,被穿著綠色衣服、帶著綠色帽子的人帶過來的。」

 「妳該不會說的是陸軍吧?距離現在二三十年前正好也有那麼一群該死的傢伙想把我的腦挖出來當某種東西的發動機來著,而且從妳的話來看,妳是被埋到土裡了吧。」

   軍隊的人知道他的存在之後根本和瘋了一樣,當然後面來的美國人、那個蔣什麼還有「白團」在意識到「白峯大權現」是個什麼東西的時候追殺他追殺得就更起勁了。最後會跑去波士頓假冒大學生也是因為好幾批人不厭其煩地想把他拉攏到各自的奇怪小團體去,老實說他受夠了。

 「是的,我被埋在土裡。入道相國大人說,如果白峯大權現大人哪天又陷入瘋狂,讓他成佛就是我的使命。但是我被人挖出來了。」

 「那麼,我要怎麼相信這些話?」

 「是嗎,白峯大權現大人不相信我說的話嗎。」

 「當然不相信了!!!」

  磅地一聲,白峯的手用力拍在了桌子上。

 「清盛做出來的?清盛也是妖怪?清盛也變成了那些東西、有話要對我說卻要妳這人偶來轉達?這就算了,鬼才相信妳的保質期有八百年啊!!!」

  不應該是這樣,不可能是這樣。

  清盛是鬼之子,但也是沒有魔力的缺陷品。

  斬下他這匹鬼的角的平家頭領,就算是惡人,也不應該會得到和他相同的結局。

  ——被玩弄人生的「異質者」,從頭到尾都應該只有「白峯」才對。

 「因為知道白峯大權現大人會有這種反應,入道相國大人說,如果遇到白峯大權現大人的話就把這個印子露出來給他看。」

  櫻背過身去,她把披肩的長髮撈到了脖子旁邊、露出了底下的肌膚連同一個赤色的印記。

  揚羽蝶的家紋,紋在肌膚上顯得格外刺眼,卻又流露出另一種異常的美。那是清盛的家紋,使用的也是代表平家的「紅」,在那下面還寫著一行小小的字:

   『淨海』

    彷彿刀匠在作品身上留下名號那般,聲稱自己是返魂人形的這個女人,脖子後面則是留著平氏的家紋和清盛本人的法號。

     而且那是清盛的筆跡,他不會認錯的。

   「……妳真的,是清盛做的嗎。」

    ——這麼重要的事,居然從頭到尾都把他蒙在鼓裡。

   「入道相國大人說自己不想當怪物,變成『龍』是自己晚年時作惡的報應。」

    櫻轉身。

   「入道相國大人還說,白峯大權現大人如果真的什麼都不相信了,那也就是無可救藥的大傻瓜。在白峯大權現大人下地獄之後,入道相國大人會親自將白峯大權現大人的翅膀揪下來。」

   「真像他會說的話。」

     居然對(可能)是自己做出來的東西說這種瞎話,不過會這麼教壞人造人(大概)的估計也真的就只有會不按排理出牌的清盛了。

     啊。他想起來了。

     「那個時候」,在電車車廂裡的清盛支支吾吾的樣子怎麼想都有點可疑,那個時候他就在想清盛到底想對他說些什麼,但那次的事件結束之後也沒有辦法再去問他了。

      或許只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白峯當時是這麼解答自己的疑問的——結果清盛反而把最該說明白的話給收回去的,那個煩人的花和尚。

   「但是,為什麼白峯大權現大人,並沒有白頭髮呢。」

  「讓妳失望了,不過我已經不算是那個白峯大權現了。我確實是妳要找的人吧,不過我是不是能算做成佛了呢……讓妳失望了,真的很對不起。」

  「這樣就算是成佛了嗎。」櫻皺起眉頭,「白峯大權現大人還是長著翅膀啊。」

  「活著變成鳥是一回事,被奇怪的東西附身是另一回事。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我的尾巴和頭髮都不見了。」

  「這樣嗎?可是和入道相國大人大人說的『高額頭的蛇尾巴雞』不一樣。」

  「高額頭?蛇尾巴?雞?」

 「據說宋國有黑色身體、羽毛全白的奇異的雞,入道相國大人說那樣的雞和白峯大權現大人很像,還說如果看到長得和雞一樣的天狗那就一定是——」

 「夠了,夠了啊!!!」

   白峯一邊拉大聲音一邊又拍了一下桌子,力道之大讓桌上放的東西全都震了一下。珊娜賽回來看到十有八九會生氣,但那個六波羅的禿驢教她的都是些什麼跟什麼!?

  「誰是雞了,那個平氏的『寸白』!?」

  「……入道相國大人最後確實說了,如果聽到我說的話有生氣的話,那就說明白峯大權現大人確實相信我是母親的孩子了。」

  「啊?」

  「白峯大權現大人,對入道相國大人貧嘴的時候說的話反應會特別大。和義朝大人一樣。」

  「居然拿我和義朝比!」

   至少也拿為義和忠盛當比較對象吧!清盛!!

  「白峯大權現大人以前曾經和入道相國大人大吵了一架,吵到平安京變成了海。但是兩個人已經和好了,可是白峯大權現大人卻因為討厭自己的樣子逃走了,入道相國大人很後悔沒有把人留下來。」

  「……入道相國大人,是這樣想的嗎。」

  「白峯大權現大人從來都只有一張臉,但是不知道為什麼,白峯大權現大人卻不認為那就是自己的臉。入道相國大人感到很困惑,可是他什麼都做不了,但是現在白峯大權現大人終於知道了入道相國大人的想法。母親和入道相國大人一定會很開心,我的使命也完成了。」

    櫻低頭撫摸自己的肚子。

  「我在醒來之後被綠色衣服的人帶走,再之後有了小寶寶。因為真的遇到了白峯大權現大人,所以現在我可以回去了。我要把小寶寶生下來。」

  「等等,妳要回去哪裡。」

  「我要回去一個很大很黑的房子,那裡有裝著我的棺材、和入道相國大人放在我手心裡的朝日丸和銀色的貓。綠色衣服的人說可以留下那些東西,因為朝日丸和貓大人是『古董(Antique)』。」

   源賴朝的銀貓,還有佐藤義清從鳥羽法皇得到的刀朝日丸。兩樣都是曾經屬於「西行」的東西。

 「還有嗎?妳知道那個房子在哪裡嗎?妳肚子裡的孩子幾個月了?」

  如果她醒來之後立刻就有了孩子,那或許能推斷她是在什麼時間被人挖出來的。

 「那個房子很遠。很遠很遠。我坐到了很長的蟲子上面,蟲子走了好久好久,我從一個小亭子走到了路上。有好多沒看過的東西,到處有東西在路上跑來跑去,但是我沒有害怕哦?因為是為了白峯大權現大人才這麼做的。」

 「火車?是火車吧?妳從火車站過來的吧?」

 「唔……好像是,嗎?」

  ——恐怕,她對現代事物的認知和適應力還不如清盛。

  白峯一邊思考著如何形容現代都市的常見物體一邊抓著後腦勺,他實在不覺得清盛做出人造人之後就草草交代後事、還把人埋進筒棺封存是個好主意,實際上這點子爛透了。他都快哭了。

 「我問妳,妳在過來這裡的路上還看到什麼了?」

 「嗯……嗯……」

 「這很重要,快點回答我!」

 「啊。」

  櫻似乎想到了什麼,她跑向雨月堂的櫃檯、並且從後面翻出了什麼東西。

 「這個。」

 「這是什麼。」

 「手帕,小寶寶的爸爸說拿給我擦汗,我一直帶著哦。」

 「妳是從哪裡拿到這東西的,妳知道上面這些圖案代表什麼嗎?」

  白色底子的手帕上爬滿了刺繡的痕跡,第一眼看到這條手帕,他就立刻認出了那上面的烏鴉圖案。

 「三隻腳的烏鴉是天國大人的家紋,白日是軍隊的標誌,菊花是帝國軍人的榮耀。『白團』的榮耀。」

 「……妳再說一次,我沒聽清楚。」

  她剛才說了白團對吧?是那個白團對吧?那個打敗仗之後很乾脆地決定換了個老闆,而且私底下收留了一批腦子有洞、整天做著以「神話的神秘力量」征服亞洲的瘋子的那個白團對吧?

 「三隻腳的……」

   她在後退、而且她一直退到了樓梯旁邊——她很害怕,出於某種理由她現在害怕得想逃跑。

 「沒要妳重複我的話,我問你白團是什麼意思?為什麼妳會和白團扯上關係!?回答我!!!」

 「呀啊!」

   在櫻完全退到樓梯口之前、他先伸手拽住了櫻的手腕,哪怕她是人造人、憑她現在大腹便便的樣子根本就不可能有辦法和他正面對決。

「把話說清楚之前別想跑!」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不要!!」

「挖妳出來的是陸軍嗎?把妳送過來的是白團的人嗎?現在就給我說清楚!」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給我說人話!」

「……人話。」

 那不是櫻的聲音,是從櫻身後傳來的聲音、而且是連同掏槍的聲音一起出現的女聲。

「再不放手我就開槍。」

  站在櫻身後的台階上,珊娜賽用一把左輪手槍對準了白峯的腦門。

「你那雙眼睛是魔眼,這孩子對那些東西非常敏感。旁邊墻壁上有面鏡子,麻煩發脾氣前先去看一下自己現在是什麼樣子。」

  啊。

 搞了半天,眼睛,沒變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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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峯大權現是東洋的巴西里斯克,想不到本人居然變成普通的鳥回來了,不是那雙眼睛還完全認不出來呢。」

「真的治不好了,對吧。」

「恐怕是呢,『死』過一次卻還沒消失,那就是永久性的了。」

  ——不是吧。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白峯緩緩扭過了頭。

 大概是召喚大物主命的代價吧,大物主命現身那一瞬間,他字面意義上地瞎了。

 所幸很快又恢復了視力:之所以暫時失明,是因為在目睹異界之物真身的同時大腦暫時性地失去了眼睛的支配權,在大腦重新取得跟眼睛的聯繫之後,他的眼睛也重新恢復了正常——

 如果用正常的眼睛為代價換得「威嚇的魔眼」算正常現象的話。

「這樣不是很好嘛?大權現大人終於得到了健康的身體,眼睛完全可以用特殊的眼鏡封印住,剩下的應該就和一般的鳥差不多的吧?」

「或許吧……」

 他趴在桌上,右手不安分地玩弄著珊娜賽取出來的眼鏡盒:他真的不想戴眼鏡。

「不過這樣一來也還是沒辦法回到同類身邊的吧,畢竟魔眼是個大問題呢。您很久以前說過自己是因為長了『邪惡的眼睛』才被趕走的吧?」

「那只是其中一個理由。」

  其它還有學了不該學的東西、在發狂的狀態下襲擊了相模坊大人等,都是些令人難過的陳年往事。

「說到這個,你提到的那個白團。」

「果然知道些什麼嗎。」他抬頭,「不愧是珊娜賽!」

「據說在淡水附近有不少的妖怪失蹤了,有人目擊白團裡面一個叫做『烏寮』的研究團體出現在遇害現場附近。恐怕是他們搞的鬼,但是我們這邊也沒什麼證據。」

 珊娜賽,少有地皺起眉頭。

「所以,要去淡水看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