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終究,還是沒能瞞過去啊。

我也猜到會有也被別人看到的這一天,但真正到來的時候卻比想象中更加難受。

回想起伊莉絲的眼神,我的內心就有一種揪住的痛。

我已經為否定自己的怪異感到疲憊了,從第一次發作起開始的每一天我就都承受着煎熬與擔驚受怕。

不僅做夢會夢見恐怖的事,連我平時早已習慣的生活都被摻進了這些不好的東西。

都已經這個樣子了,也沒辦法找借口糊弄過去。

況且,我也差不多厭倦了這種是否真正活着都值得懷疑的生活了。

“其實,這種情況是從前不久才出現的。開始的癥狀還只是頭痛,但漸漸就不知為何開始產生破壞的慾望,直到變成了現在這幅樣子。”

手臂用魔法做了止血后好了很多,可是痛楚卻一直都很強烈。

明明受了這樣的傷,不知為何心裡卻舒服了不少。彷彿被砍掉的手臂是一直都扎在我心中的刺一樣。

“具體從多久之前開始的?”

“大概是從這個地方回去后的那段時間吧,放着不管似乎不是個好的選擇呢。”

“這是當然的吧!正常人都會去教會或者醫院治療啊!為什麼你會就這麼放着不管啊!?”

“就算你這麼說,我這樣的情況也不是隨隨便便找一處治療的地方就能治好的東西啊。”

我這些癥狀不是病更不是詛咒,僅僅這兩點我是能夠斷言的。

“就算是這樣,你一直藏着掖着不說是怎麼回事?!我們是夥伴不是嗎?!”

氣急敗壞的伊莉斯抓住我的衣領把我提了起來,被我隱瞞的憤怒令少女雙臂得到了足夠的力量把我提起來,人類的感情真是可怕。

“……對不起。”

我只能把頭別到一邊去,不去正視伊莉絲的雙眼。

在那雙瞳中的怒火想必會將我這滿溢的懦弱燒的一點都不剩,可是我現在仍然需要這廉價的東西。

“你不會認為光是道歉就能完事吧?哈!”

“唔!”

我的腹部遭到了伊莉斯的重擊,是來自拳頭還是膝蓋?打擊令我處於失血過多而漸漸模糊的意識又清醒了不少,這真是粗暴的醒腦方式。

可是這也令我的心好受多了,很奇怪不是嗎?明明心臟沒有受傷,卻一直有種被緊揪住的感覺。

“唔咕……第一次見你下手這麼重啊,我姑且還是個傷員,能不能稍微輕點教訓我呢?”

面對我這番話,伊莉斯的怒火沒有任何降下的跡象,但看了一眼我的右肩后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放開了我。

“出去后我會好好地跟你算賬的。”

“嗯……”

“傷口怎麼樣了,血應該是止住了吧?”

她問起了我傷口的情況,在她治癒后被砍掉的位置已經沒有再噴出血了。失去了右手的感覺十分地空虛和無力,但是在這之前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失去了右手即代表我必須用左手揮劍。

單靠左手揮劍……我從沒料想到會有這樣的一天啊。

單手揮劍本來就不如雙手的力度大,而且還是左手,僅靠左手能夠駕馭Tiamat(迪亞馬特)嗎?“還好,但沒了右手揮劍很不方便,要是再跟馬爾戈交手我沒有多大的把握。”

“……真是不容樂觀的情況,休息好了我們就開始找他吧,放着不管太令人不安了。”

還要繼續找他嗎?即使沒有什麼勝算,還是不能放棄。要是再過一段時間,馬爾戈說不定會做出什麼更可怕的事情來。

伊莉絲是擔心會發生更可怕的情況才打算追擊的吧,但即便我們找到了他,面對那樣的再生能力又有什麼辦法……

“嗯。”

……

“塔斯!你的右手到底怎麼了?”

“塔斯?!你怎麼受了那麼重的傷?!”

兩人醒來后都非常驚恐地跑過來,畢竟我獨臂的樣子太過明顯了。

拉婭看見我的樣子后急忙跑過來查看我的傷勢,比起我,她驚慌的樣子才更像是失去了右手的人。

該說是疼痛太過少了,還是已經習慣了?自己的左右手或雙腿斷掉的痛楚已經不是第一次體會到了。

在我那樣的噩夢中,它一直都非常忠實地為我再現現實中的痛楚。

這種程度的傷,已經不足為奇。

等什麼時候開始適應死亡,我就再已找不回活着的感覺了。

“這個說明起來就……”

該怎麼跟拉婭說比較好……總不能直接地告訴她是因為發生異變所以讓伊莉絲幫忙砍下來的吧。

應該剛剛就編好理由的,現在該怎麼回答她根本毫無頭緒。

“這隻右手是我砍下來的。”

還沒等我做好準備回答,伊莉絲已經在我開口之前把實情說了出來。

“是嗎?”

“——?!”

“咦?!”

“拉婭,你先冷靜一下!”

伊莉絲的話才剛說出口,短劍已經架在她脖子上了,鋒利的劍刃緊貼在少女的肌膚上。在這樣的距離下,只要稍微移動一下手短劍便能割開伊莉絲的咽喉。

拉婭似乎沒聽見我的話那般,劍刃的位置貼得更加近了。

“為什麼這麼做?”

她的語調帶着不容一絲反抗的意味,相信只要伊莉絲強行逃走或反抗她,短劍便會在那之前割破她的喉嚨吧。

這種事情絕不能讓它發生,無論是伊莉絲還是拉婭,她們對我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人。

可是這樣的情況我也不能出手,即使是在萬全的狀態下我也做不了什麼,失去了一直手臂的我則更不用說了。

“來吧,說說看。你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砍掉了塔斯的右手。”

“……”

伊莉絲仍然默不作聲,伊莉絲,這已經不是能夠隱瞞下去的事了。

快說啊,伊莉絲。這樣下去拉婭真的會毫不留情地砍下去,到時候一切都晚了。

“拉婭!”

“塔斯閉嘴!我問的是這個女人!”

……在一瞬間,我便被她的表情嚇倒了。

我從未見過露出這種表情的拉婭,不是像戰場上那樣的英姿颯爽,更不是像平時一樣和藹可親。

從那雙壓倒性強悍的眼神里,我只能看得到憤怒。

這樣的拉婭我還是第一次見,這種陌生的感覺令我簡直不敢相信她是我原來認識的那個女生。

“……唔!”

依舊是沉默,伊莉絲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是為了我嗎?為了幫我保守手臂異變的秘密,所以才閉口不談的嗎?

但是啊,伊莉絲。你這麼做恐怕不會得到我以外任何人的理解,為了這種事以身犯險真的值得嗎?

現在的事態非常的糟糕,我不希望看到她們兩人有任何一方被傷害。

“拉婭!快住手!”

“……塔斯。”

“是我拜託伊莉絲砍下來的!”

沒錯,我要是再不默做聲,就太自私了。

既然伊莉絲為我做到了這個程度的付出,我也必須拿出男子漢的樣子出來啊。

“你拜託的……?為什麼?你該不會是為了袒護她才這麼說的吧?”

都已經被砍下一條手臂了,還去袒護兇手。我的樣子看上去是這麼老好人嗎?

這個時候這樣和善的外表可派不上任何用處,我要是能長得再兇悍一些就好了。

“當然不是啊!我還不至於老好人到手臂都被砍了,還幫着砍自己的人吧。這不是沒有原因的,拉婭你先冷靜一下,把短劍放下來我慢慢跟你解釋。”

聽見我這番勸告,拉婭才拿開抵在伊莉絲脖子上的短劍。

看見眼前的危機成功解決,我十分少有地在其他人面前深深嘆了一口氣。

“好了,塔斯。你現在就一五一十地講清楚吧,相信你瞞了我不少東西。”……看來,說明清楚會是一件相當麻煩的事情。但為了解除她們的誤會,還是儘早把話說清楚更好。

“的確是我讓伊莉斯幫忙把手砍下來的,但這也是有原因的。我的身體……在前段時間開始變得不正常起來了。”

“你說的不正常是指手臂嗎?”

“不,其實是我的頭才對。”

“頭……?塔斯,你會不會是撞到什麼地方了?”

可以的話我也希望是這麼簡單的原因,可是兩者之間有天淵之別。

“關於這一點,我已經很仔細地檢查過有沒有傷口了。能夠確定至少不是外傷所致。”

那是來自精神層面或者說是靈魂,從身體內部開始疼痛的感覺實在太過恐怖了。

“那麼是中了詛咒嗎?還是使用某種魔法的後遺症?不對……後者似乎不大可能,那麼,你屬於前者?”

“不,我想是我的魔刻製造出的武器引起的。因為身體的異常也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武器是指你經常用的那些長劍嗎?可是以前你也用得好好的,為什麼現在才出現這種情況?塔斯,你究竟怎麼了。”

“在兩個月前,我們去調查在學院中殺害學生的魔物。然後,便找到了這個地方。我們一開始僅僅認為自己的力量足以應付那些魔物,可是在面對壓倒性的數量時還是敗下陣來。”

“最後在我意識恍惚的時候,我無意間用魔刻製造出了一把從未見過的劍。也正是因為這把劍,我才得以脫險。在那之後,我就時不時地感到頭痛。就在剛剛,我也出現了那樣的痛楚,右手也在頭痛時變成那個樣子。”

我用左手指着掉在地上的手臂,好讓拉婭相信。

那隻醜陋的肢體還在地上,我現在仍然不敢相信我的手居然會變成這副摸樣。“這……這是你的右手嗎?”

嗯,我點頭回應。

拉婭現在光是看着不會動的就已經非常驚訝了,不知道如果看見我的右手變化的整個過程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當然,我並不想知道。

“嗯……變成這個樣子了。所以才不得不拜託伊莉絲砍下來,要是放着不管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塔斯……你的手怎麼會變成這樣……是那把劍的緣故吧?現在能讓我看看是什麼樣子的嗎?說不定能在那裡找到變成這樣的原因啊!”

“我做不到,那把劍不是我想做出來就做出來的。即使想要查我估計也查不出什麼……”

“那要不你現在就把魔刻剝離了吧!既然那把劍是你的魔刻做出來的,把魔刻剝離了說不定能夠解決!”

“我辦不到啊,拉婭。即使我失去了右手也好,我的左手仍然能夠揮劍。馬爾戈變得究竟有多強很難說,我們現在十分需要那把劍的幫助。”

“塔斯……笨蛋……”

拉婭的後半句是說什麼?而且為什麼聲音顫抖了?

大概是哭了吧,真沒有想到啊。她是因為我失去了右手而傷心,還是因為我這種進退不得的處境感到難過呢?明明我自己都沒有為失去了一條肢體感到惋惜。

“塔斯,我覺得你還是不要繼續裝傻比較好。”

“說我裝傻?你在講什麼莫名其妙的話——!”

在我沒有任何防備時,拉婭哭了。

我沒能反應到她究竟是為什麼如此傷心,她撲到我的懷裡像發脾氣的小孩子一樣用不痛不癢的力道捶打我。

啊啊,原來是這樣。對於她來說,或是對於我來說,受了這樣的傷是應該表露難過或痛苦的。可是我不但沒有流一滴眼淚,甚至連痛苦的呻吟都沒有。這個樣子十分地異類吧,十分像我以前的樣子。

這個大概也是為什麼拉婭的力道不重,我的心卻如此痛的原因。

看着她如此地悲傷,我也被這種為他人而傷心的悲傷感染了。

“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雖然沒能看見拉婭的臉,但我相信現在一定哭的十分不像樣吧。

我真是差勁……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裡差勁了,但心裡卻一直有這種想法。

“不是都已經告訴過你了嗎?!!不許那麼拚命!不許不顧一切!可是……可是你卻用這種最糟糕的行動來回答我!”

“拉婭……”

“明明已經告訴過你了……!明明已經那麼鄭重其事地跟你說過了!你卻還是這個樣子!”

說不出話,反駁的話、辯護的話、安慰的話、道歉的話,全都說不出口。事實上,光是看見拉婭的這個樣子時我就已經呆住了。

“對不起……”

十分艱難地,把這句話說出來。道歉並不是那麼難的事情,僅僅開口說就足夠了。像這樣如此不想說的情況我是第一次碰到。

“道歉也不會原諒你的!既然知道這是錯的,為什麼一開始不停下來!明明、明明只要把自己難受的地方說出來就夠了!”

“對不起。”

我變得只能說這句話,明明心裡有更多應該講的話啊。我想安慰拉婭,想跟她們兩人道歉,但我說這種話出來又有什麼意義?

我答應過拉婭的事沒有做到,還拖着這幅樣子見她,是我踐踏了我們之間的約定。

如今我實在是說不出那種帥氣的話。而且,明明知道騙不過去的,我還是向她們隱瞞了自己的身體情況。

“你真是無可救藥的人……”

“……”

拉婭的哭聲停下來了,也沒有繼續捶打我的胸口。

但那力道算不上大的捶打不可能對我有任何影響,可是現在留在我心口上的這陣痛楚還是沒有散去。

“總而言之,塔斯現在你必須得好好休息。不管是接下來迎戰馬爾戈還是對以後的恢復都相當有必要。”

“對、對啊。我們還得備戰呢,拉婭小姐你就等到回去以後再繼續教訓塔斯吧。”

聽見這番話,我就知道回去後有得受了。

不過,比起女孩子的哭聲,嘮叨的聲音不知為何我會覺得更悅耳。

“那我們就走吧,在這裡停留過久也不大好。”

“說得對,我好想快一點看見陽光啊。這個樣子待在地底已經有一天了吧?”

“這麼算的話,的確是這樣。”

我們三人的和好是十分快速而有效率的,會如此順利的原因大概都是在我身上。“塔斯……”

“怎麼了?塞西亞,說話的聲音怎麼這麼小?”

雖然塞西亞本來聲音就比平常人要小,偶爾一兩次聽不清楚也是很正常的。但是,我總覺得。那句話和平常又有點不太一樣,因為聲音在顫抖,平常的塞西亞是不會這樣的。

聲音儘管很小,但是卻總莫名地有一種凜然的感覺。而現在我所聽到的,卻只有恐懼……

不詳的預感,需要快點轉身去看。

大腦是這般催促我的,可以的話,我恨不得用子彈般的速度飛過去。

但那已經遲了,無論是我察覺到不對勁,還是扭過身的那一刻。

一切的一切,都遲了不止數秒。

不是誰的錯,不是有人阻撓着我們。那麼,遲鈍,這麼晚才察覺到。就一定是我們的問題,也就是說,錯的人是我們自身啊。

黑紫色的粗壯手粗暴地握住了塞西亞的身體,少女的身軀不知道是被力道所扭曲還是被指甲刺傷,有不少的血正從凝固物一般的手指的縫隙中流出。

那隻手臂的正體,正是我們準備去找的馬爾戈。

他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在我們身後已經無從知曉,我也沒空去想這種事。

擁有這樣龐大的手臂,他絕對無法再被稱作為人形之物。

“了不起呢,竟然能把我的身體摧毀到這個程度。以你們這些小鬼的力量來說,是蠻值得讚賞的。”

“什麼時候出來的?!”

“趁我們不注意的時候抓住了塞西亞嗎?真是卑劣!”

馬爾戈的身體變得比我們之前所看到的還要大,雖然不至於頂到這裡的天花板,但在我看來也是非常巨大。

而且,那種身上各處都長滿肉瘤的姿態比原先更加噁心了。

“想說的只有這些嗎?我要的東西已經拿到手了,你們就死在這裡這個地方吧!”

馬爾戈用盡全力捶打這裡的牆壁以及地板,這老舊的建築物根本就不可能承受得住他的力道。

粗細不一的龜裂逐漸蔓延到我們的腳下和頭頂,要是再不走的話,就來不及了。可是,我們這樣一走了之的話塞西亞不知道會落得什麼下場。

“塔斯!快走!”

“你們先走吧!我一會會跟上的,不能把塞西亞交到他手裡!”

“你在說什麼傻話!在失去右手的情況下你根本沒有勝算啊!”

沒有勝算,這樣的事情我當然明白。可是不能夠讓塞西亞被馬爾戈抓走啊,我是個弱小又自私的人,但還是沒辦法平靜地看着與自己相處過的人就這樣被那種怪物殺掉。

“我知道!但是……唔啊!”

意識只到這裡為止,我的腹部,被某人重擊了。

這是故意留手的一拳,力度把握的讓人討厭。

疼痛令我失去意識,但我仍然能記得閉上眼睛前的景象。

我,沒能救出塞西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