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是正好算準了時間,下課鈴響時,課程的內容也剛好講完。
窗外是漸漸沉入地平線的太陽,厚重的金黃塗抹在光線所能觸及的任何一個位置。
角落的儲物櫃,一旁靠牆的掃帚,拉上一半的窗帘,發舊的木質桌椅,脫漆的三角鋼琴。
只是那頭長長的銀髮,似乎永遠也無法染成其他的顏色。
“抱歉哦同學們,稍微佔用一點時間可以嗎?”
她的話讓這些正吵鬧着準備離開的孩子重新坐回了座位。大概是不明白為什麼會讓他們留下,朝向講台的眼睛無一例外地顯露着疑問。
當然,我也同樣因為她的舉動而困惑。
今天的課程已經結束了。還會有什麼事?
待到他們漸漸安靜,Cherish閉上眼輕輕吸了口氣。
“……明明準備了很多的,不過現在……”
睜開眼,那雙眸子緩緩在這些孩子們的臉上掃過。
“都不太想說出來呢……”最後還是露出了一幅微笑,也只是露出了一幅微笑。
窗外的光線讓空氣中的灰塵變成了光點,點綴在那始終耀着銀光的長發旁——宛若星星簇擁着月亮。
這句不明所以的話只是讓這群年幼的孩子更加困惑。
但在他們開始議論之前,Cherish繼續說了下去。
“大家今天的表現都很好哦。雖然出了點小岔子,但即便在老師不在教室的時候也在自覺地練習寫字,大家都很值得表揚!”
聽聞是表揚,這些孩子的眼睛裡突然變得精神起來。
“希望你們以後也可以這樣,認真學好安排下來的課程,完成布置好的作業,”最後的小半截,聲音已然放低了許多。
“……不論老師在還是不在。”
“啊……”
或許是明白她在做些什麼,站在我身旁的金髮少女忍不住伸手,又在一半處停了下來。應該沒有想去阻止她的意思,但具體是什麼不得而知。
“雖然很破壞氣氛,不過還是要小小地批評一下!”
“誒——”
Cherish語氣陡然一轉,似乎的確是想讓這些孩子意識到他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但這幅故作嚴肅的表情不論怎樣也沒辦法讓人緊張起來,至少對我而言。
“關於今天下課的時候,有個孩子在走廊里不聽我的話還繼續跑的這件事。”
這似乎讓教室里的某個孩子面色緊繃起來。
“具體是誰我就不點名字了,畢竟還是要給他留點面子嘛……”
Cherish的視線轉向了教室的某個方向,“你說對吧?王源源。”
“噗!”
Zing連忙捂住嘴,但這聲憋不住的笑已經讓整間教室都沸騰了起來。
“不是說不點名嘛……”
應聲站起來的那個男孩子正垂着頭,嘟起嘴巴,這樣小聲嘀咕着,但看那雙還帶着幾分狡黠的黝黑眸子,他似乎並沒有想象中的那般緊張。
“本來是打算不點的……但如果不點的話,我很怕你會記不住呢?”
“不會啦!我肯定記住了!老師!”
“是嗎?”
似乎是被這個男孩認真到甚至有些嚴肅的語氣逗得憋不住了,Cherish的唇邊露出了幾分試圖糾正過去笑意。
“是!現在記得超超超清楚!我下次絕對不會在走廊上跑了!”
“那……”
“我跳!”
還未等她說下去,男孩就已經暴露了自己的本性,那副認真的表情也就此煙消雲散了。
“噗!”
這次憋不住笑意的是埃爾文,而一直捂着嘴巴的Zing,早已經同教室里孩子們一樣,毫不掩飾地笑出聲了。
“你這孩子……”Cherish似乎的確是想責備他,但那張被逗笑的臉不論怎樣也沒辦法繼續裝得嚴肅下去了。
“今天老師一定要懲罰你!”
在Cherish邁步走向他的時候,這個男孩也在其餘孩子的歡笑聲中誇張地大喊大叫起來:
“哇!老巫婆要打人啦!”
不過他只是站在座位上,沒有像之前那樣邁腿跑開。像是知道這個正走向他的銀髮女子不會把他怎麼樣。
“我想想,就懲罰你……”
蹲下身,伸出的手放在男孩小小的後腦勺上,在那雙莫名變得有些慌亂的眼神中逐漸拉近着兩張臉的距離。
最後是額頭間的輕輕碰撞。
她閉上眼,像是在做着什麼祈禱一般說著。
“不論以後遇見什麼,都要一直這樣開心下去。”
“誒?”大概是因為害羞而變得通紅的小小臉蛋上露出了幾分意外。
相觸的額頭分離開,她看着那雙眼睛。
“記住了嗎?這可是對你的懲罰哦。”
“……嗯、嗯,記住了。”
聽聞,她笑着點了點頭。
隨即起身,回望着這些視線聚攏過來的孩子們。
“說起來,老師教你們的那些歌,都還記得怎麼唱嗎?”
“記得!”不過這次,這些拖長的聲音卻並不怎麼整齊,因為有些孩子的回答明顯慢了半拍。
“看起來,有些孩子已經忘了哦?”
她輕輕偏頭,嘴角上翹的幅度變得稍稍大了些。
“真是拿你們沒辦法呢。”
這樣有些嗔怪地說著,她走到那架三角鋼琴前,“那我們再唱一次可以嗎?從我們教的第一首歌開始。”
“好!”現在回答得就很整齊了。
手指再一次在琴鍵間划動起來,叩響着一段熟悉的旋律。
儘管因為樂器差異,這段律調的音色也有些不同,但只需要聽小一段前奏便能明白,這就是我聽過的,是Zing教給我的,也是自己模仿着彈過的那首曲子。
可這只是一首曲子而已吧?
他們是要唱什麼?
——在這個疑問冒出頭的時候,同她一起,這些小小的嘴唇已經張開,一齊唱了出來。
一段歌詞。
未曾聽聞。
“Are you going to Scarborough Fair?”
“Parsley,Sage,Rosemary,and thyme.”
“……”
悠揚的曲調,充斥着和這時柔麗陽光正配的靜謐。
我不太清楚該怎樣去形容自己現在的心情。像是原本的熟悉突然多了些陌生,像是原本的淺顯突然多了些深奧,所有已經被下好定義的都突然發生了變化,成了完全嶄新的東西,原本對它的了解都成了虛無。
又得重頭開始。
“這首歌。”
“怎麼了?”我的話讓一旁的Zing看了過來。
“是有歌詞的啊……”
“嗯,對啊,我的那些曲譜上就有寫來着,雖然因為老是被埃爾文說唱得跑調了,也就只能彈彈曲子,不過即便如此,我還是超喜歡這首歌的哦~”
說罷,她已經跟着輕聲哼了起來。
“這樣么……”
只是自己的誤解,不,應該說是偏見。我是將它強行定位在那隻具備音符的隊列里。
所以自己開始試圖記住它們,這些發音方式和我們名字相似的,同樣是由一個個字符拼接出來的歌詞。
“那麼下一首……”
但直到最後一個音符消失,也什麼都沒有記住。
彷彿是身體在不受控制地反抗,強行拒絕着所有與這些歌詞相關的信息進入腦海——是矯正程序,它認定這些東西會讓我的發生變化,所以它第一次運轉了起來,也是第一次被我這樣察覺到。
鋼琴的聲音。
孩子們的聲音。
Cherish的聲音。
Zing的聲音。
像是能被看見,這些東西冗雜在空氣中,攪得濃郁,分離不開。
纖細的手指鬆開,摁下的琴鍵隨之彈起,擊弦的琴槌也會收回,餘下的只是因為踩住右踏板而不得不繼續迴響在這裡的一個音調。
但總會結束的,它不會存在太久,它們不會存在太久。
在這一切過去之後,就只是寂靜了吧。
互相看着,孩子們卻不知為何都傻笑出了聲。只是些單純的笑容,覺得開心,才會露出的笑容。
“明天這些大哥哥大姐姐就都會離開了哦,今天他們可幫了老師不少的忙呢,趁着這最後的時間,我們一起向他們說聲再見吧?”
“好!”
在這聲一如既往拖長聲線的回答之後,整間教室的視線全都轉向了在教室後方的我們。
“哥哥姐姐們再見~”
“拜拜!”
“……”
聲音有些雜亂,卻並不會讓人不適。因為這滿教室向我們揮動着的手掌,以及他們的笑臉。
鋼琴前,她站起身。
窗外的風讓披在肩后的長長髮絲輕輕搖曳,但在那之前,碧色瞳下的銀色光點已經滑過臉頰,跌落在了琴鍵間。
她朝着我們的方向,也朝着這些背對着她的孩子揮手。
說著再見。
可這樣——
孩子們看不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