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在陽光消失后,周圍的路燈還沒有亮起的片刻間隙。
前方車輛的暗紅尾燈成了視野里唯一的光源。
返程的車內很安靜,即便那個原本一直吵鬧着的Zing在場也是如此。現在的那雙眼已經變得空洞渙散,和她並坐在後排的Cherish也不例外。
因為我的行為。
副駕駛位上的李瞳視線朝着窗外,就連她後座的埃爾文也是如此。
沒有人願意說話,估計也找不到什麼話題。
不知道現在到了哪裡,我也只是在跟着車流轉動着方向盤,地圖程式上的綠色標記顯示現在正好沿那條返回管理局的路。
有一點我很清楚,這份沉默讓我很不安。
“任務結束了,發生了很多事。”
“……”
但即便我開口,他們給我的回應也只是默不作聲。
像是在裝作沒有聽見。
也許是自己的話說得並不怎麼合適,但我也找不到什麼別的話題了。
我不是Zing,我並不適合說出這樣的話。
所以最好還是繼續閉嘴吧。
“……你究竟想說什麼。”
身旁的李瞳出聲回應了,卻並沒有看向我。
“我……”
“如果只是覺得開車很無聊,那還是別繼續說下去了。”
止住話,我收回視線——
自己並不具備否認這個說法的信心……應該的確是覺得開車無聊,才會去找些話題吧。
真的是在覺得無聊?
“呵……果然么。”
“……”
視線終於從窗外收回了,透過後視鏡,我能看見李瞳正看向身後的埃爾文。
“喂——”
應聲看來的他眼眶泛紅,棕發少女想說的東西也突然卡在了喉嚨。
沉默片刻,她嘆了口氣。
“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我不知道……”他搖着頭,垂下視線。
“……這不是你的錯。”
“不……都是因為我太懦弱了,所以才沒能力保護好她。”伸出的左手緊握着身旁Zing的右手,像她牽住他手時那樣,只是現在,她再沒有了去回握的氣力。
像是明白了他話裡邊的意思,李瞳撇了撇嘴。
“協助人這樣的工作並不好找,還是不要隨便放棄掉吧。”
“……是,你說得對。”
這樣回答的時候,這個聲音卻在顫抖,“但我現在,已經一點也不喜歡這些傢伙了。”
副駕駛位上的少女沒有作聲,只是聽着。
“總是惹麻煩,總是不聽話,又貪吃,又愛玩,給人慶祝生日喜歡搞惡作劇,把人叫出去又不定個地方集合,做了錯事立馬就想着矇混過關,說反省又從來沒正經過,明明想學好一個東西卻不當著人的面認真學,又在看不見的時候鑽研得比誰都起勁……”
淚又溢出來了,卻只能看到一瞬,因為埃爾文已經把頭低了下去。
“可明明是這樣的她……這次卻倔強得讓我攔不住……明明都那樣提醒她了,明明都那樣了……”
他的輕輕抽泣成了車廂里唯一的聲音。
“我不會再和這樣的傢伙一起,永遠都不會了。”
那隻手卻在漸漸握緊,像是不願意放開。
“……這樣。”
沒再多說什麼,輕輕點頭后,李瞳已經收回了視線。
路燈亮起,將周圍的一切從昏暗中解脫出來,隨即染上落日般的暗黃色彩,但它們不會像太陽一般,因為沉入地平線而漸漸改變自己的光線。
“我可以問一個問題嗎?”
我的聲音讓埃爾文看了過來。
“嗯……”
“關於您對Zing表現出的這種情感,我可以將它理解為喜歡嗎?”
“是么?喜歡么……”
他的眼睛開始發散起來,又很快隨着車的一個轉彎再次回過神。
燈光打在他臉上,映出的是一張帶着微笑的臉。
“是啊。”
他點頭。
“我喜歡她。”
想和她在一起,甚至和她死在一起也沒關係——
這樣的喜歡?
我沒有將這個問題問出口。畢竟這只是我根據Zing的解釋聯想出來的東西。
“原來是真的喜歡上了這種機器了么,怪不得……”
身旁少女的視線已經轉向了窗外,這句話也只是她的自言自語,但這裡太安靜了,安靜到足以讓這句話被車內的任何一個人聽見。
“她不是機器。”
埃爾文平靜的嗓音。
“……隨便你怎麼說吧。”
“我不想和你爭辯這個!”
卻又突然說得很激動,像是積蓄很久的什麼情感終於爆發了出來。
“你不熟悉她,你不知道她究竟是怎樣的,她比誰都還要像一個人類!才不是那種所謂的帶着枷鎖的機器!”
枷鎖。
這是我第二次聽見這個詞。
“有那樣的名字的話,一切都早已經決定好了。”
李瞳所給的回應只是側臉一撇,她的聲音冷冷的。
“……是,你說得對。”
像是放棄了,那隻手也鬆開了,他的語氣再一次變得平緩起來。
“前邊那個路口,我住的地方就在那附近,我就在那裡下車了吧。”
面前,埃爾文所指的那個路口離管理局並不遠,僅是兩條街不到一千米的距離,倒也的確沒有在管理局宿舍住下的必要,不過也應該有些別的事情需要他去做才對。
“您不打算去管理局?離這裡也沒有多遠的距離了,而且應該還有些後續的步驟需要您去做……”
“沒那個必要了。”
透過後視鏡,我看到的是他移向窗外的渙散眼神。
“是,我明白了。”
行車道和行人道的交接處,這輛車緩緩停靠在這裡。現在的時間點不早不晚,但這裡卻只是有着匆匆往回趕的行人。
隨着車門打開,有些喧囂的風聲也鑽了進來。
“喂。”
埃爾文的步子再一次止住。
李瞳搖下車窗,“說真的,你以後要怎麼辦?”
“……也許會像她期望的那樣,開一家小琴屋吧?”
“呵……那還真是隨性。”李瞳聳了聳肩,“結果到頭來還是打算跟着她的步子走么,你這個沒主見的傢伙。”
“正如你所言……啊對了……Limit。”
“是?”他會突然叫我的確讓我有些意外。
隔過李瞳,他看過來,露出的神情里卻莫名地多了些與之前果斷語氣不符的猶豫。
大概也正是因為這份猶豫,他才會像這樣停在車窗前佇立許久也不作聲。
“埃爾文先生?”
我的聲音讓他垂下的視線看了過來。
“Zing之前拜託過我,讓我教你彈彈吉他的……”他突然這樣說道,眸子里的猶豫已經在此刻消失不見,“不過我大概今後都不會再去管理局了,所以如果你什麼時候想學學的話,就到這裡來找我吧。”
Zing向他拜託過這樣的事情么。
可我只是……
沒再想下去,我點頭。
“是,我明白了。”
他看着我,眼裡的東西卻並不如話語里的那般簡單:
“嗯,那就這樣……”
他把手舉在胸口前,沖我們揮着。
“再見,Limit,李瞳,Cherish,Zing。”
隨後依次做着道別。
“是,祝您晚安。”
但除去我之外,沒有一個回復。
在車門關上之後,聲音再一次消失。引擎也在這時啟動,將車窗外的景象往後拉扯。
李瞳還是別著臉,似乎沒了再說話的打算。
但我的確還有些問題想問。
“關於你們談話中所提及到的枷鎖……”
“……”
“具體是指什麼呢?”
“你想知道?”
“是……”
我倆的視線通過後視鏡交匯。
也在這一瞬讓我看清了她眼中的東西。雖然短暫卻也算得上闊別以久的眼神——
厭惡、不耐煩。
“就是你那歪歪曲曲的名字啊。”
“名字……”
“你就不覺得奇怪么?明明你們外表和人類幾乎沒什麼差別,脫下這身制服你們就幾乎可以混在人群中,但你們名字卻要用那些扭曲的符號。”
“我的確有過這樣的疑惑。”
“當然是為了讓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啊。”
“一眼……看出來?”
“有了這樣的名字,別人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不論是辱罵還是毆打,你們都沒辦法還手,你們被限制,你們的一切都不再重要……”
她說著,甚至在向我逼近。
眼裡的厭惡更加明顯起來。
“就連你自己的記憶,也沒辦法保護得了。”
這句話讓我直接將視線轉向了她。
“您是說……我的記憶?”
“……現在留在你腦子裡的,不都是些殘片么?”她冷笑着。
“可……您也沒有否認過……”
我記得那時她是在認同我的說法,她說我記憶中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她說我在記憶內容方面沒有過什麼差錯。
可現在卻又在說,我的記憶已經……
“因為現在,我突然很想告訴你實話。”
“……”
所以,她之前只是在對我撒謊而已?
可又是為什麼。
再一次到了這個地方,管理局的車庫。
與以往不同的是,來迎接我們的亦步身旁多出了兩個站得端正的AX。應該是上一次任務時亦步所說的負責回收後續工作的那些AX。
“……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在李瞳準備打開車門時,我叫住了她。
“哦?”
“這次的任務,我的做法,是正確的嗎?”
“正確?”
視線朝着我,她突然笑了,哈哈大笑着。
但這不是我見到過的那幅笑容。
因為在那雙眼裡的只有說不盡的厭惡。
“做得簡直不能再正確了,身為一個AX,你真的是超級合格的。”
“……”
這不是我想聽到的回答。
“繼續好好地做你的AX去就可以了。”
車門摔得重重的,她邁着大步離開。
即便已經走到車旁的亦步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也沒有停下。
“辛苦了Limit……”
嘆了口氣,亦步收回視線,沖我笑着。
可我只是下意識地抱住頭。
今天的自己是做了些什麼?什麼都沒有做好吧?我是個名字裡帶着枷鎖的傢伙,一個甚至連記憶都被篡改過的傢伙。
“……Limit?你怎麼了?”
她探頭,試圖看清我正埋下去的臉。
那雙漆黑的眸子里,正映着自己的樣子。
的確是在流着淚。
今天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