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有伊芙的存在,我的機體安全暫時是被保住了,但這肯定消不去一些人的憤怒,他們怪罪是我將那些AX引入城中進行襲擊,這其中就包括了和我們一同進行最後批次任務的那幾位小隊成員。

和AX的戰鬥讓他們多多少少地負了些傷,除去我和李瞳之外,原本應該是十八人的小隊現在只剩下了六個,我甚至已經找不到那位戴有黑色頭巾的隊長,還有那位彷彿一直穿着迷彩外套的符舜。

對了……他已經……

回想起這個的時候,他腦袋被彈頭貫穿的模樣也浮現在了眼前。

我記得他是倒在我面前的,而我甚至連屍首都沒辦法幫他保存完整。試着去摸索兜里的東西,只有那鑲着寶石的羽毛胸針還保存得完好。

這讓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低着頭,我只感到一陣呼吸困難。真是奇怪……明明不呼吸對我而言也沒有問題的……可現在這莫名的窒息感卻讓我大口大口地用嘴吐納着空氣,急促而又顫抖。

“……沒事吧?”

一隻手拍在肩膀上,這才將眼前那幅血淋淋的畫面打碎,我扭過頭,李瞳正擔心地望着我,明明她自己的眼眶還是紅紅的。

“抱歉……讓你擔心了。”

“伊芙會幫你爭取的,相信她吧。”

她微笑着寬慰我,但在那雙眼裡的不確信我看得清楚。

為了照顧大家的情緒,那位從‘因蒂斯’內走出的黑髮刀疤男召開了一次針對我的批判會,也就是和在場的人一起討論怎麼處理我這樣一個將AX引來,又暴露據點位置,而且還偽裝成改造人加入變革者的AX。

大致是分成了兩方,一方是以那六人的小隊為主的,他們激動地大吼,一邊感嘆着‘因蒂斯’的實力強大,一邊憤怒地對我罵罵咧咧,發誓要將我這罪魁禍首剝皮抽筋。另一方就是伊芙以及那些倖存下來的‘病人’們,但支持我的人當中也就只有伊芙還有些話語權……不,或許也不算是支持,大家只是相信我不會做那樣的事而已,所以對於那些人口中的“讓‘因蒂斯’直接把她轟成渣”這點不能接受。

這也是他們正在爭議的矛盾點。

“Limit她……不,我是說李月她不可能引誘其他的AX過來的,你們肯定也聽到了,那些AX是來回收她的,她是正在被追殺的!”

“我知道了!她是想藉此甩開那些AX而已,因為聽說了‘因蒂斯’的存在,所以費盡心思想着去借刀殺人!我就覺得奇怪,為什麼一個剛剛加入的新人會對這些‘殘次品’的事情這麼上心,原來只是用來偽裝的借口啊!”

“你不要胡說八道!Limit她很善良的……她……”

是啊……或許對誰而言,我對那件事這麼上心都顯得太過奇怪了,以至於伊芙的語氣里也帶上了些猶豫,甚至忘記換掉對我的稱呼。

我又深吸了口氣,隨即在李瞳投來的詫異目光中站起身,其他人也自然是投來了警惕的眼神。

但我也只是想走到那位正絞盡腦汁替我辯解的白髮女孩身旁。

隨即拍拍她的肩:

“謝謝您,伊芙,已經夠了哦。”

“啊……”

似乎是對我這樣的舉動有些意外,伊芙的眼睛瞪大了些,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所以張開的嘴裡沒有一個字出口。

我看向他們,那些對我持以憤恨的人,對我抱有埋怨的人,對我轉為懷疑的人……沒辦法從那一雙雙眼睛裡瞧見什麼體諒理解。

自己所做的事情真的那麼十惡不赦么?很想這樣問問他們,但我們明白那將會是徒勞。

被貼上的標籤很難揭下,況且他們還在上邊釘了好幾顆釘子。

“那麼,你是打算解釋什麼?”

刀疤男在看着我,傑森也在看着我,但出聲的只是前者,後者的眼裡莫名有幾分難以置信。

“解釋……”

最後我搖了搖頭。

或許我並不是打算去解釋什麼,正如我先前所說,這是徒勞。

“我很願意聽聽你的說辭,不過看上去你似乎並不否認他們口中所言。”

我沖他笑了笑:

“因為他們的所說的確沒有什麼錯的地方啊。”

“是么……”

“況且即便我的說辭足以洗脫我的嫌疑,對您而言,我還是屬於那類應該被誅殺的存在不是嗎?”

“呵……”輕笑一聲,刀疤男的視線轉向了一旁的傑森,“聽你說起的她,可沒這麼能說會道哦?”

“非常抱歉,是我的失職。”

傑森嚴肅低頭認錯的模樣似乎是在說這個男人的身份極高。

“也不怪你,誰能想到會有AX加入到這裡來……”

視線再一次轉了回來,這次他直直地看向了我,“那你能給我說說嗎?你到這裡的真正目的。”

“和你們一樣,我也想將那些東西結束掉。”

我的話讓他的眉毛挑了挑。

“既然我們的目的相同,你為什麼會不顧大局將那些AX引來?你繼續隱瞞下去的話,一直要到我們身後的Armor正式開始運轉才會被發現,你會這麼早就暴露?還是說這只是你自己一不小心……”

“不,我是考慮過後果的。”

我的回答打斷了他,“和當時的事情權衡之後,我選定了自己的做法,也同樣自大地認為能在他們趕到之前離開。”

“當時的事情?”他現在的神情里的確是透露着些好奇,但若是就這樣講出口,我很害怕會被誰譏笑。

我猜,換作他們的話,是絕對不會這樣做的。

一切都要顧全大局,所以,即便會成為遺憾,那些毫無價值的願望也沒有去實現的必要。

我真的是做錯了嗎?

為了去實現藍的一個小小願望,我甚至不惜讓自己的行跡暴露在管理局面前,如果不那麼做的話,這一切都不會發生的,符舜也會好好地活着,沒有人會身處險境。到頭來,我害死了他們,換來的是什麼?大概只有內心的那一絲絲仍被愧疚蓋去的寬慰罷了。

“……”

所以我沒有回答他。

“是什麼不方便說的事?”

“……只是一時的同情心泛濫。”

更準確一點的話,用‘感同身受’來形容會更合適一些,但也沒有去糾結這個的必要了,這兩者歸根結底都是同一個東西。

“同情?同情誰?”

他仍在追問,所以我乾脆換了話題。

“……對於給您的城市帶來的損害我深表歉意,但我想自己沒有對這一切進行補償的資本,我願意聽從您的發落,不論是何種處死的方式我都能接受。”

“月……”

李瞳忍不住叫了我的名字,我轉過頭,食指豎在唇前示意她噤聲。

“你越是這麼隱瞞我就越是好奇了。我接觸的AX不算少,什麼二型機三型機加起來都快過百了,但我從沒見過一個像你這樣的……”

“您大可把我當作一個罪犯看待,這樣就不會有什麼疑問了。”

正如我把他們單純地當作回收對象一樣。

“你說了的話我可能會放你一馬哦?”

“不勞您費心了,放過我的話您並不好給死去的大家一個交代。”

“哈哈!”他突然朗聲笑了起來,隨即朝着我走近,“你實在是太特別了,難怪願意從‘城市’里出來到這種地方來。”

“這裡……”

這裡似乎……似乎會比那邊好一些?我很想肯定地說出這個答案,但又像有什麼東西堵塞着我的喉嚨,所以一個字也說不出口。

“原本在聽到你們這個小隊求援的時候我是不打算派遣部隊,畢竟是要和上百台AX作戰,可能出現的戰損與失去你們的小隊相比可是大得多,但我們的天才工程師要挾了我們,”

他的視線放在伊芙身上,唇角露出了些笑意,“也就當是提前為Armor的實戰性能做個測試吧,不過以後的進度可要加快了,雖然很不願意承認,但剛剛我們的確是放跑了幾台,相信那邊也很快就會知道這個的消息。”

這似乎並不是在對我說,但他的視線卻在後半句開始之後轉到我身上。

“……”

“就沒什麼感想?”

“感想?”思索了一會兒,我開口答道,“或許我是該謝謝伊芙吧。”

“哈哈,是啊,不止是你要好好感謝她,我們也要好好感謝她,這個大傢伙能動起來可都是靠了她。”

到了這會兒,他又在看着我們身旁不遠處的那台龐然大物。

“不過,現在似乎是在商討對我的處置方式?”

“嗯,我知道。”

可明明先前的那番表現是可以用‘像是突然忘掉了’來形容的。

這次他轉了身,聲音提高了:“其實,我們這裡不是第一次有AX到這裡來了,而且上一次,也和現在的情況差不了多少。”

這番言論讓我有些意外,至於其他人,更是露着一幅驚訝的神情隔了半天才反應過來。

刀疤男笑着看向我:“不過,那傢伙只是來了幾天,便忍受不了自己的愧疚和我坦白了。”

“……您說,愧疚?”

“對,照他的說法,是忍受不了自己欺瞞我們的現狀,他說他不想在謊言中活着,所以就來找我坦白了。”

“……”

不想在謊言中活着么?

“我們聊了很久,於是我第一次和AX做了朋友,他很坦率,什麼事情都會直接把好壞說出來,不會顧慮到什麼人的面子,這座城的大部分規劃方案都是他幫我參考出來的。”

“這還真是……”倒也難怪如此有序了,至少我眼中看上去是這樣。

“但他和你不同,他不會藏着掖着,自己每天做了什麼都會和我詳細彙報,因為他害怕自己的舉動為我們惹了麻煩。”

“啊……”

所以,他這是在怪罪我給他惹了麻煩?

“還有一點,他認為‘城市’里的秩序沒有差錯,出現問題的只是他的自身機體,所以我沒辦法讓他真正的加入我們,他自己也清楚這一點,於是在那邊派遣其他AX來回收他之前,他就獨自離開了這個地方。”

我看向他,在那眼底找到的是幾分寂寥。

“您似乎很中意他?”

“對啊,我一直後悔當初為什麼沒把他給勸說進來……所以在聽說你也是AX之後,我就同意派遣Armor過來了。”

這位臉上有着刀疤的男子是以為他口中的那位AX又回來了嗎?還是說,他是在期待又遇見一個‘他’?

“……很可惜,我不是。”

“是啊,很可惜,你的性格和他完全不同。”

嘆了口氣,刀疤男終於是又提高了嗓音,“你走吧,我是不會讓一個滿心憐憫又優柔寡斷的AX加入我們的。”

這是屬於我的新標籤么?

“……”

“我非常欣賞你們的果敢和決斷,你們說一不二,那絕不是刻板,而是極強的執行力,只需要稍稍有些自己的主見,你們完全可以成為這顆星球的霸主代名詞,但你,你卻把這些拋棄了,你是在模仿着誰嗎?學着那個人的樣子變得軟弱、猶豫,這樣的你一點也不強大,你想做的一切都會因此而失敗……你的路走錯了。”

他大概是在數落我,只是從他的眼裡看不見鄙夷,那是惋惜,也只有惋惜。

“這裡不會是你安老終日的去處,你走吧,這一切我只當是些不可抗力造成的,當然,如果有一天,你覺得我說的這些有道理了,這裡隨時歡迎你回來。”

回來么?

我是在環視,這已然成為廢墟殘骸的周遭,最終停留在一旁那些穿着病號服的人們身上。

他們在用堅定的雙眼回應着我。

“不,我不會回來的……”

所以我搖了頭。

“……”他看向我,露着訝異。

“你所謂的果敢決斷意味着犧牲,你不會憐惜別人的性命,你只會用一句為了實現最終的目標來掩蓋他們臨死的哀痛……一切在你看來都只是道具,當它們失去價值之時便會毫不猶豫地捨棄,即便它們哭喊、憤怒、詛咒,你還是會用自己編造出的各種理由讓它們的死理所當然……已經夠了,不要再有了……這樣的犧牲品,不要再有了……還有一點——”

不知什麼時候,我竟抬手指着他,現在的自己是在憤怒,所堅信的一切被質疑時特有的憤怒。

“我見識過這一切,才會選擇這條路,我不覺得它會是錯的。”

“是么?即便看到這座幾乎被夷平的城市,你也能說出這種話?”

“是……我承認,這一切是我親手造成……可是啊……”自己終於是敢堅定地看着他了,

“你也只活了一次,憑什麼說我選的路是錯的?”

他愣了半晌,只是這麼獃獃地盯着我。

最後突然笑了出來,笑得很大聲,即便讓他咳嗽了好幾下也沒有停下。

我聽得出,那不是嘲笑。

停下之後,他再次看向我:

“你叫什麼?我是說,你原本叫什麼?”

“Limit。”

“我叫做巴倫·因蒂斯(Baron·Endis),因蒂斯城城主,我記住你了,Limit。”

“我也不會忘記您的。”

聊了這麼久才開始做自我介紹的話實在是有些莫名其妙。

“好了,快走吧,我們這邊也差不多該收拾收拾回瑞達普辛了……”他轉了身,背對着我擺了擺手。

“我和她一起走。”李瞳到了我身旁。

“走吧,願意走的都走吧,想留下來的就跟着我,馬上出發了。”沒有回頭看一眼,他只是這麼隨意地說著,不過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於是連忙轉身補充一句,“伊芙你得留下啊!你可不許走,別忘了我們還簽了合同的。”

“……那你讓我和瞳姐姐她們道個別吧?”看伊芙那一臉失落的樣子,她大概是打算和我們一起走的。

“行。”

應了一聲,他便帶着傑森往那台Armor走過去。其他人陸陸續續跟上,包括那些‘病人’,他們沖我揮手示意,其他倒的確是沒再說什麼。於是最後所有聚集在此的人都選擇了和巴倫一起回瑞達普辛。

準備離開的也就只有我和李瞳。

看着面前的伊芙,我正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她突然出聲打斷了我:

“先說一件正事,關於改造Limit你的能體結構那件事,我估計是沒有那個機會了,如果你能找到一個自由工程師的話,就把這個交給他讓他幫你改造吧,實在是非常對不起了……”

遞到我手裡的是一塊U盤。

“您不用道歉的,我應該謝謝您才對。”

“可惜你都要走了,我還沒來得及把你拆開看看呢……”

“呃……這件事的話……”

伊芙突然笑了起來:“下次見面的時候再說吧?”

“好,那就下次……”

下次我估計也會是同樣的反應,如果真有下次的話。

“你這丫頭……”

李瞳伸手摸了摸那頭白髮,那神情里也總算是顯露出了些溫柔。

“瞳姐姐,真是沒想到這麼久沒見,我們又要分開了……”

“總會有下次嘛,我們不都好好地活着嗎?”

“要記得和我聯繫!這個給你。”

遞到李瞳手裡的是一個帶有顯示熒幕的通訊終端。

“嗯,好。”

“我覺得我們很快就會再見到的。”

“不行……那可不太好。”棕發少女思索一會兒后的回答讓伊芙嘟起了嘴。

“為什麼啊?”

“因為……”

轉了轉眼珠,李瞳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隨即帶着幾分狡黠地說道:“如果很快就見到的話,那這會兒的分別不久沒什麼用了嗎?”

“唔……好像是哦……”

這位白髮少女似乎很認可這類莫名其妙的邏輯。

“喂!還沒好啊?”

“這就來了!”

遠處傳來的聲音讓伊芙有些不耐煩。

“那我就走了?瞳姐姐,Limit,你們保重。”

“是,願您今後也萬事如意。”

“快去吧快去吧。”

我們目送着伊芙轉身離去,一直到那台Armor也緩緩駛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