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另一方響起了金屬摩擦地面的尖銳刺耳聲。坐落於遠處的鐵門被緩緩推開,縫隙間露出了紅髮女人的半個身姿。

雖說已有些許日子沒有與她打過照面,但再次見到這個女人時,自己還是會不禁打個寒顫。

“我們竟然會以這種形式會面。”

我朝對方微微一笑,示以基本的敬意。

出於禮貌打個招呼就行了,沒必要與咱們立場對立的傢伙過多糾纏。起碼我是這麼想的。可就當我打算悄悄繞過她,並大步跨入嫌疑人的房間時,眉頭緊鎖的尉遲安娜卻向我迎面而來。

“她找的律師會是你。我猜得真准。”

尉遲安娜站在離我一步開外的位置,冷冷地答覆着。她照舊是那副奇怪的打扮,紅色的斜劉海遮住了半個額頭,鼻樑以下的部位戴着奇怪的黑口罩,整個面龐彷彿只有這對雙眸在運作。

嘴上說著吃驚之類的話,但尉遲安娜似乎對我的到來一點也不驚訝。

“為什麼會覺得是我來做辯護人?”我問。

“她和你之前負責的某個辯護委託人有相似之處,不是嗎?”

“是有着一部分原因在裡面。不過準確來說,這次應該算是我不請自來。劉女士從未聯繫過我。”

“這也是在我的意料之中。包括你會來的日期、具體時間等等。”

“天啊,都被你算中了,你在算卦嗎?”

我故作驚訝的同時,也藉機用嘲弄的語氣對她調侃了一番。

“單純是女人的直覺。”

應該沒這麼巧。除非是莉婭在通風報信,不然沒人會知道我今天下午的安排。不過她也沒那個必要才對。所以該說您是料事如神呢,還是……

“起初是有這麼一個預想。”她凝視思考了片刻,轉而直視着一臉疑惑的我,“在通告劉碧青將送去一日法庭后,我猜當日就出現在看守所的律師,應該會是我們的熟人。”

見我一言不發,尉遲安娜又繼續補充道:“效勞與一日庭審的辯護人並不多,伊琳娜與我大多都與這些傢伙打過照面。所以在今早媒體結束報道后,我就守在這裡了,想看看這次又是誰來送死。”

你這話可真奇怪,律師只是來和嫌疑人聊聊委託,感情是要把我們當不要命的人肉炸彈。

“您對合法律師用送死這個詞真的好嗎?”

“那換個詞,就用‘掙扎’吧。”

儘管尉遲安娜有些出言不遜,但我始終對她發不起火。

“其實沒必要對我們抱有這麼大的敵意。”

我試着用平和的語氣,看看能否緩解我們之間緊張的氛圍。

“這不是敵意,我只是希望辯方律師們都能吸取教訓。”

上次見面時她對我還只是單純的冷漠。沒想到這種嘴上不饒人的個性才是她的本來面目。

“教訓?他們都在做自己分內的事,為什麼一定要接受檢察官的教訓?”我反駁道。

“你還不知道?”

“知道什麼?”

“這三年來,民眾中對體制的抗議聲愈演愈烈,其中呼喊修憲的聲音多是來自律界。而用於彈劾《憲法》的理由,就是出於對一日法庭制度的敵對。”

改進憲法的工作,一直有在每屆公民代表大會中進行,這件事從未中斷。法律的愈加完善,才能證明政府為了社會乃至國家,拚命在嘗試提高自身公平與公信力。

然而實際上早在二十一世紀初過後,司法規章太多只是處在增更狀態,真正修改過條例卻是寥寥無幾。

這樣的現象直到一日法庭法案的出現便即刻中止。也是從那天起,對於《憲法》的討論聲從未有過這樣如火如荼的進度。

人民在呼喊,這是半個世紀以來鮮有的反抗聲。

“對於制度的反對聲從我大學時期開始就一直存在。但不論是否跟《一日庭審法》有聯繫,參與刑事案件的辯護工作,都是律師與委託人的基本權利。”

尉遲安娜搖了搖頭,“可有的人為了對立場進行表態,將付諸行動的地點選擇為法庭,不明案件的真實性與嚴肅性干擾檢方工作。”

“那也只是極個別律師。”

“看來你還沒明白我的意思。”

我挑了挑眉,“我肯定不明白。”

“你不是來抗議的也好。就算這樣,我也不希望那個一時衝動而接下委託,結果卻因為敗訴而一臉落魄無助的人是你。”

“你竟然是在這樣考慮?”

這麼說你其實是在擔心我咯?但哪怕我辯護失敗,就算丟了職業執照好像也跟你沒什麼關係。

“因為你是伊琳娜的老朋友,所以我才對你的提醒就會這麼多。”她特意解讀了一遍之前的話。

“那我姑且對你說聲謝謝。”

“你不聽也沒關係,到時候吃癟的只會是你。”

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尉遲安娜說這麼多的話。不過在這些話脫口而出之後,尉遲安娜便避開了我的眼神。由於口罩遮住了她半個面孔的關係,我實在想不到她是以何種心情對我說出這番話。

“謝謝您的提醒,我才不會那麼不堪。”

敗訴對我來說算不上多大打擊。自從雪憶走了后,我對任何事情都再抱有多大期待。更多的時間裡,自己只是機械般地完成着每一份工作。關於這次的案件也一樣。

對於與我毫不相關的嫌疑人,自身不會過多地將心思放在這上面。來這裡的緣由,無非也是想站在一日法庭的辯護席。

去試着感受喬雪憶當初的心情,僅此而已。

“其實誰來做辯護人,對我來說都無所謂,我只是順便做做最後的準備工作。”她冷冷地說。

彷彿是出於在面對一副好好先生模樣,又是熟臉的我,尉遲安娜的眉頭逐漸鬆緩,暫時放下了警惕。

“好了好了,尉遲小姐,我們換個話題吧。你的傷現在怎麼樣了?”

我心平氣和地問,儘可能地表現出我是出於關心,而非揭你的傷疤。

但問出這話后我還是焦慮了半響,心說這種問題或多或少還是會觸及尉遲安娜的痛處吧。結果她卻認認真真地回答了我的問題,讓我安了心。

“身上的問題已經沒了,還是說你是指我臉上這個?”她輕撫着自己的口罩。

“嗯,面部修復手術成功嗎?”

“移植部分和我身上這塊皮膚完全吻合,醫生說大概下周就能摘下這玩意兒。”

“這麼說已經快痊癒了?”

“是的。”

春假之後我們彼此再也沒有見過面。本以為她臉上的傷勢會有好轉,下次見面尉遲安娜能夠坦率地摘下面罩。

但其實數個月後的尉遲安娜一點也沒有變,僅僅只是脫下了寒冬時期的大衣,穿上了那套一如既往的白色西裝罷了。

“怎麼,談起我的臉后就不說話了?”見我一下沒出聲后,尉遲安娜調侃似得問我。

“呃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在想……”

“在想我到底長什麼樣?”

“嗯……差不多。”

說不好奇你的長相肯定是假話。

“大概男人都是這樣。”

“不不,我可不是出於那方面的心思。”我堅決地搖頭,趕緊向她解釋了一通,“只是單純地有點好奇,這種心態在我看來很正常。誰第一眼見到尉遲檢察官,大概都會下意識的揣摩你長啥樣。”

對尉遲安娜長相的好奇,並非出自男性角度的那種通俗慾望。說實話更多的就是感受其實是來源於對這位檢察官的未知,讓我有一種不明所以的畏懼感。

但不論是上次見到她這次當下的會話,眼前這位與我只有一面之緣的女性,始終能和我侃侃而談,幾乎沒有陌生人之間的那種交流鴻溝。最多就是有點緊張罷了。

所以我的內心深處才會誕生一種異樣的違和感。而且僅僅是對尉遲安娜才會有這種感受。

“你想看我摘下口罩后的樣子嗎?”

她淡漠地問我,聲音有些尖銳。難道我惹得她不高興了?

“說不想看是撒謊。”

這種事情瞞着她好像也沒必要。

“你挺誠實,不過……”尉遲安娜搖了搖頭,“很遺憾,這個口罩暫時不能取下了。”

而她的反應也跟我預料的差不多。

“是嗎……我也不強求啦。”

“等我倆都有空的時候,說不定能好好坐下來談談。”

“哦?”

你竟然有這麼想過,那我還真難想象與你心平氣和聊天時的場景。

“待那時你就會知道了。而且有機會的話……我也會告訴你梅雨默的事。”

“——梅雨默!?”

當聽到這三個字,我的心臟連續顫了幾下。

了解這個女人的原因還是離不開之前翻閱無數次的庭審報告。那是我第一次在事務所上班時看到的東西,也是大概四年前的喬雪憶第一次接下的辯護委託。

“修皓啊,看你這個反應,應該是一早就想要問我,梅雨默與喬雪憶的那個案子。”

“嗯對,您說得沒錯,見您兩次都沒機會開口,感覺根本找不到機會,畢竟……”

“畢竟是我少數敗訴的庭審,你想這麼說吧。”

咦,我差點以為您不想直面那段往事,於是才趕緊住口。

這種時候還是避開她的敗績話題比較好,我接著說:“雪憶留下的日誌沒有後續,庭審報告事務所里也沒有結果,我只知道她勝訴了,卻不知道她用了什麼辦法。而且雪憶當時的對手檢察官——就是您,尉遲小姐。我第一次知道你的身份,是從別人的故事裡。”

“嗷,原來如此。”

“所以雪憶是怎麼贏你的?”

“嗯,現在還不能告訴你。總之不是什麼好手段,我可不想讓你了學了去。”

不是好手段……這麼說,果真是比較卑劣的辦法?

難怪鏡姐那時對於這個話題,是呈那種抵觸的態度。

那雪憶究竟是用了什麼手段?是偽造證言?還是偽造證據?莫非……是賄賂檢方或原告?不會還賄賂了法官吧!

我操開什麼玩笑,她有這膽子也沒那個錢啊,一個剛畢業的女大學生月工資連五千人民幣都沒有還賄賂審理人員。

總之,我還是無法想象自己的女朋友能幹出這種事。

“好了好了,你自個人慢慢想吧,我得走了。”

她滿不在乎地朝我招了招手。趁我不禁陷入沉思之際,尉遲安娜已經走到了看守所的走廊入口處,留下一個完全不等人的背影。

“行,那您……慢走。”

我也不好再多說什麼,只好單純地揮了揮手。見到尉遲檢察官如此堅毅的神情,估計再問下去估計也不會有什麼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