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前十點過半。第三庭審間的旁聽席早已空無一人。

除開當下還蜷縮於被告席瑟瑟發抖的劉碧青外,控辯雙方就暫且剩下了我與尉遲檢察官兩位工作人員。

連同一直以來扎住在室內四周的法警,都被安排縮減到了僅我身後的一位。這就是柳英治法官在十分鐘前的休庭期做出的號令。而當我從後台重回法庭,早已人流散失並且結束休庭之時。

“既然辯方這麼要求,那就這麼來吧。”柳英治環視了我倆,接連詢問起了建議。

“如若控方證據確鑿,少幾個聽眾也妨礙不了審理的流程,對吧。”她又看了眼書記官,彷彿是在力氣對方的同意。

法院得明確被告人的證言內容。書記官貌似在如此小聲說。

“的確如此,要是這樣也能讓辯方律師死心,那麼控方就沒有異議。”

休庭前,控方席曾傳來了這般表示認可辯方提議的回答聲。

像閣下這樣大聲旗鼓的舉動,無非就只是在苟延殘喘!……我猜尉遲安娜的心裡多半是這樣想的。

明明只要被告人道出了於受害人後脊留下指紋的理由,基本算是到我倆決勝負的時刻。可儘管如此,她也沒表現出一絲慌亂的跡象。

要麼是尉遲安娜堅信,哪怕法庭沒有旁聽者,劉碧青也不可能說出留指紋的恰當原因;要麼就是,壓根就沒那個所謂除了推攘外,還能留下指紋的理由。

當然我的大前提是,尉遲安娜此刻不是在故作鎮靜,而是確切的有這樣的底氣。不過又或許她的心中早就張皇失措到不行也說不定。

所以這姑且算是我第一次以來身臨這般處境。

“行……這次換我來例行詢問。”

審判長打響示意繼續庭審的落槌音的半響,我才緊繃著神經漫步到了被告席的護欄前。

先前撇開與被告人的臉色交流外,就是傻乎乎地與尉遲安娜持續乾瞪眼。

畢竟視線再挪遠點,就只能望見台下空蕩蕩的坐席,那樣的德行若是被審判長看見,鐵定會提醒道辯方請不要面對空氣發神等等。

台前已經沒有多少審理人員,審判長甚至省去了落槌示意禁止喧嘩等動作,所以合議庭的注意力度遠比先前的庭審要提升不少。

也不知道這種事是好是壞。總而言之,接下來的發言需要足夠的集中重點。

而且作為律師,至少在目前我給了我的委託人莫大的勇氣,以及一個足夠說實話的機會。這也算是我就職以來鮮有的進步也說不定。

“被告人。”我緩緩開口。

“是、是……”

“不用擔心這次的詢問會帶來怎樣的後果,成東法院已在不久前,將此次審理決定作為秘密審判。”

我的雙手繞過護欄,輕拍着她的肩,希望自己重新能夠安撫她心中的迷惘。

“好、好的。”哪怕如此鼓舞,劉碧青也只是怯弱地點了點頭,“謝謝您,修皓律師。”

尉遲安娜猛地抬手,“希望被告理解我們的要求,只有當你做出相當的發言,同時我方進行過核對后,法院才能算做進行秘密審理,不對媒體做出公開工作。”

劉碧青頓時被嚇得後仰,“咦咦!”

“夠了!您就先別說話,檢察官小姐。”

聽到尉遲安娜的話,劉碧青的面容刷得一下黯然失色,嘴唇直哆嗦。

“我……我……”

我不知她是否是想到了某種可怕的事,又或是在擔心,自己或許因為已無法逃避控方所擬出的“事實”,而即將面臨審判。

“不是我一直不講、而是……是因為……”

但起碼可以肯定,我的委託人正在進行一種艱難的抉擇。

“不必感到害怕,這位女士。在場的眾人毫無疑問都是這個國家第一梯隊的執法者。一旦確認了你的無辜,而你卻在事後卻遭受到流言蜚語的攻擊,我們作為法務人員都將走到輿論最前面,為你承受所有的批判。”

我說起這番話的時候,語氣倒是平靜。明明自己當初只是個脾氣強硬、只追求利益而又害怕被人扣大帽子的小律師。

大概是聽聞到我的發言后,尉遲安娜一時間不知想起了何事,臉色頓時百感交集,既收住毒舌又保持起沉默。真是一點也不像她。

又或許她只是單純的覺得,這位律師好裝逼而已。

“……我知道了……”劉碧青久違地向我點了點頭。

看來她明白了她的抉擇。那種足以但凡邁出了步伐,便會踏入新的路途,亦或是徹底墜入深淵的抉擇。她堅定地選擇了後者。

“我也不確定這件事被大家知道后,是否會給家裡人帶來影響……但我的確、的確由衷的希望他們不知道這件事!只不過……自己一想到修皓律師為我做了這麼多,”她吃力地扶着我的雙腕,一直以來空洞的眼瞳中,不禁閃爍起了銳利的光彩,“我就……就不能迴避這個話題!”

她的身子略微前傾,向著我們所有人展現出了覺悟。

“在案發前半個鐘頭,也就是乘車前往鍊鋼廠的路上……我……”

“嗯、你慢慢講。”說罷,尉遲安娜與我對視一眼,至此誰都沒有說話。

“我曾受到被害人的侮……不、不是……”

“……侮?”我不解地皺了皺眉。

她清了清嗓子。直到下一秒她道出那件讓我后脊一涼的回答前,我跟在場的所有人都不知道,這位三十齣頭,也曾在眾人面前光鮮亮麗的女士,竟親身臨過這般難以磨滅的……罪惡!

“——我、被鄒陽強*了。”

柳英治與尉遲安娜震驚地望向了我的位置。

她倆從未如此懷駭然,而又百般認真注視過被告人。

而劉碧青說起這番話時,語氣已然變淡。

【被告人的覺悟·其二】

亮眼的節能燈下,尉遲安娜忽然閉上了眼睛。她重新懷抱起了雙手,一時間反覆深呼吸,試圖平復自己波瀾四起的心境。

“抱歉,容許我再問一遍。”她冷冷地說,“被告人話里的意思,是受害人曾對你實施過性侵害,是嗎?”

“是。”

“明白了。其它詳細內容我不會再多問,接下來控方只會針對案件剩餘細節進行主詰問。”尉遲安娜的眉頭皺成八字,面露一絲歉意,“如果其中多有冒犯,還請見諒。”

劉碧青在沉默中點了點頭。尉遲安娜輕拿輕放的整理起了證料袋。我還真是難道見她這麼有禮貌。也可能只是禮貌這一會兒。

幾分鐘前剛一聽到被告人的回答時,我似乎也震驚了好長一段時間,只是沒過多久便冷靜了下來。當下自己能做的也只是大概簡略地在腦內疏通了一遍,劉碧青所描述的那個場景,以核對她的發言是否在邏輯上屬實。

“……”

還是算了……不用再去回顧施暴過程……

從觀察長期劉碧青以來,她每次特意換着心思迴避這個話題來看,我也能夠確信其究竟有沒有在撒謊。

然而另一頭尉遲安娜卻還在定神思考。

在受到侵害過程中,於施暴者後背留下痕迹其實並不難做到……這是我的意見,所以我反響也才沒有對面那麼大。

至於尉遲安娜,根據我目前的觀察並結合多年來的經驗,她應該是那種很少接受強/暴案件訴訟,甚至對男性都少有接觸的檢察官。

於是在對待這件事上,她才會顯得比我要認真且嚴肅許多。

“這種情況,一般來說不是該大力反抗嗎?”尉遲安娜二度正視着被告席,“我認為大力掙扎只會在施暴者正面留下痕迹……所以,指紋怎麼會在跑到背上?”

“在我身上確實曾發生過您所說的行為……”

她沒有撒謊……劉碧青的每一次回答都很果斷,確實像有親身經歷過那些事,沒有在刻意編造事實之嫌。

假如我能對證詞加以佐證,便能推翻控方的內容。如此一來這場庭審基本也勝券在握。

可尉遲安娜沉默了好一陣,她又一次大聲發問:“那請你就跟我簡單的描述一下,你所謂的‘其它’行為,要怎樣才能在受害人身上留下信息。”

“稍等一下!您不是說過,不過問施暴過程的詳細嗎?”我抬頭制止。

也不知她是有意還是無意。如果只是單單作為檢方角度想要核實案件前因後果也就算了,但她要是有意戳被告人的心結……那她真的是個很過分的傢伙。

“是的,我就只想了解指紋的存留過程。這是有關案件細節的主詰問。”尉遲安娜說。

指紋的存留?我可去你的,就是因為是這種事所以才不能讓人簡單回顧!

尉遲安娜的做法簡直就是在揭別人還未癒合的傷疤,讓本就不安的被告去直視自己血淋淋的過往。若不是因為這是謀殺案的審理,劉碧青就是真正的受害人!

“趕緊回答,被告人!”

剛感慨控方難得對被告人好言細語一會,沒想到又演變成了以往的樣子。

我拿起跟前辯護人的名牌,輕敲了兩下木桌。

“恕我多言,尉遲檢察官,我認為您的每一次詢問都太過露骨。”我直言道,“被告剛經歷噩夢一般的事,這種詢問會不會對她的精神造成嚴重衝擊?”

尉遲安娜愣了愣。

“不法侵害是不法侵害,而蓄意謀殺則是蓄意謀殺,這倆本質是不同案件。我們所在的庭審的討論內容,是被告對受害人的謀殺嫌疑,這也是本次案件的主題。”她震聲駁道。

聽到這樣的回答答覆,我腦袋裡恍惚間閃過一個念頭。

這時我才意識到,尉遲安娜真正目的究竟是什麼。

終於連我也忍不下去了。雖然我還不知道,她的用意究竟是不是為了使被告精神崩潰。但那樣的話,確實對原告人百利而無一害。所以我才覺得這是她的手段也說不定。

接下來的內容大概會脫離案件的本身,但我真的該好好地和她吵一次架。

“同樣作為女性,您這樣的說法是否太過無情?”我問。

“你的意思是,我們要先照顧一下被告人的情緒嗎?”她不解地望着我,“我已經很克制自己對被告人使用過激的語言,儘可能地做出只針對案情的發言。如果不是考慮她的感受,我甚至會問她是什麼時候發生的強*、又是什麼時候結束的、期間你是否嘗試過呼救等等內容……可我沒有這麼做,因為這不是這場庭審該討論的事,這我知道。”

“你這不就說出來了……”

“那也是你的逼我的。難道你還要我改善措辭?”

“這不理所當然?請您將強*侵害等詞改成施暴,也不要直呼被告人的姓名,謝謝。要不接下來就換我來問?”我目光凜冽地轉向了被告席,“被告,請問你在受害施暴之時,是否有在施暴者后脊做出無意間留下指紋的動作?”

好好看看我的態度、好好學,知道嗎?

“我那個……”

“修律師,看來你還不懂我的真實感受!”

還未等劉碧青繼續作答,尉遲安娜就展現出強烈的情緒波動,繼而扯起嗓子反駁。

“我當然同情、且痛恨發生在被告人身上的事。沒錯,我也是女性,根本不敢想象面對性侵害事的處境!但是,作為施暴的當事人已經身亡,正因如此我才沒有完全確信,被告人是否曾遭遇過不法侵害。於是在作為女性之前,我還是一位國家二級檢察官。我得履行法務人員的職責!”

尉遲安娜隨即沉吟着,使得我無法回應她固執而灼熱的眼神。

“唉呀……”我無奈地扶着額,“其實這些大道理我都懂。”

我不想直言自己拗不過她。何況她的發言方向更符合本庭的存在需求,甚至法官都沒有打過斷她,至終都在肅穆地聆聽。

很明顯,合議庭的立場早已堅定在尉遲安娜那邊。

我們當前的目的可不是為了替被告做主,而是為了理清她是否存在犯罪事實。

柳英治的眼眸中,向我與我的委託人傳達出了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