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擊證人……我清楚記得控方昨天有跟我提過,案發現場空無一人才對。”

為了確認前者發言,我又一次震聲發問。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討論方向,一旦確信了此事就很難從其他人身上找出嫌疑。這也是控方鎖定劉碧青作案嫌疑的主要論證之一,尉遲安娜不應該做出自己打自己的臉的行為才對。

“是的,但現在情況有變,我決定改口。”她狐疑地盯着被告席看。

總感覺她始終對我的委託人有偏見似得,前不久還在同情的視線立即轉為了難以掩蓋的抵觸。

“說改口就改口,哪有這麼隨意。”

“核心論點和結果不變,只要劉碧青依舊有作案嫌疑就行,這樣法庭照樣也會朝着有罪或無罪兩個方向進行審理。”

儘管尉遲檢察官反而的神情反而五味雜陳起了,同樣像極是在內心深處進行某種艱難抉擇。明明這時候為難的人應該是我。

我直言不諱地發問:“為什麼不在起訴后第一時間就把證人帶上證人席?”

“因為之前我認為先前立證已經足夠。當然我也料想過指紋這個證據,或許有被推翻的可能,所以還是讓公安把證人安排在了休息室,算是習慣性做足準備。”尉遲安娜冷漠地給出了解釋,“但辯方竟然會提出那樣的說法來推翻證據,這個是我唯一沒想到的。”

法庭再次沉默良久。在我即將發言之際,尉遲安娜又一次抬手制止了我,示意自己發言並沒有結束。她將話筒向身前一挪,又一次給出了解釋。

“現在這場庭審的趨勢終究還是出現了。不過也罷,這也在我們的意料中。不如說,從一開始我便做好了以萬全之計進攻的打算。”

“我們”……做出這些猜測的不是只有你嗎?難道還有人也曾計劃指控劉碧青?

不過你都提出了這條讓我倍感意外的說法,那我自然也不能想以往那樣借口迴避。

“有目擊證人就代表有第三當事人存在。若是現場還真有第三者,那我能不能也改口懷疑一下,控方證人也有行兇的可能性?”

這是理所當然的質問。既然你搬出了與案件有關的第三人作為控方證人,那我也不得不拿他開一次刀。雖然我也根本沒有懷疑他人的證據。

不過話又說來,這位證人既然也能進入案發現場,那確實是有懷疑作案嫌疑一定的價值。

嗯……這個問題確實值得深思。

“反對……我知道你會提這茬。”她說,“很顯然我們的證人絕不會參於到作案當中。”

幹嘛這麼快就提出反對?我的發言還沒結束啊!

“控方就如此肯定嗎?”

“你聽了我的解釋就懂了。”

“既然能夠對案情進行供述,我想他或多或少也是曾待在案發現場過的人。這樣的傢伙難道就沒有行兇的可能性?”

“好好聽我說:他……目擊者不會行兇。理由很簡單,就只是因為他有不在場證明。”尉遲安娜十分篤定自己的發言。

不在場證明……

“這麼說來,證人是曾和別人待在一起?”

“不、他是一個人在工作,這一點不假。”

我按捺不住好奇,接着追問:“那你要怎麼做出不在場證明?”

“證人從未離開過鍊鋼廠的控制室一步。那裡就是他的工作崗位。”尉遲安娜從證料袋裡抽出一張畫有室內平面圖的紙張,指着紙面的一角,“這裡是控制室,而這裡則是控制室的入口。出入口需要靠刷卡進出,刷卡記錄上顯示證人從未離開工作崗位,因為只有進入記錄。所以直到下班前,他都不會有離開控制室正面接觸過受害人的機會。”

“沒離開過崗位?那他又是怎麼看見行兇的?”

其實我更想問證人怎麼都不如廁,工作八小時就讓屎尿憋一肚子?平面圖上我還沒看見衛生間。

“這裡還有一扇單向玻璃窗,證人可以從窗內直接看見案發現場。”尉遲安娜對着平面圖的一角指了指,“而且控制室位於正好工廠二樓一角的牆內,那裡離冷卻池的距離直線大約不過十五米,不存在錯看漏看的情況。”

說到這裡時她故意停頓了片刻,似乎是打算等待辯護人的發言。

自從尉遲安娜推理以來我都一直在凝神細聽,生怕聽漏了案發過程的任何一個細節。

直到她提到目擊點到現場的距離時,我才緩緩抬頭仰望半會兒法庭的天花板,好似目光能穿透屋頂一般。

十五米,差不多是合議庭台後國徽所在牆角,到庭審間大門地板的位置。在立方體結構下,正好是兩個斜頂點的對角線長度。若是距離只有這麼遠的話,想要目擊者看錯……好像是很難。

“辯方再確認一下,除了控方口中這位證人,還有其他目睹被告行兇的人嗎?”

“沒了,確實就他一個。這一點我不會再改口,因為檢方也希望案件還有其他目擊者。”

“這裡就是問題之一,沒有兩人以上的第三者進行兩兩互證,閣下的證人所言無非也是一面之詞。作為辯護方,我該如何確信控方證人對我的委託人的指控是否屬實?”

證人來之前我必須如法炮製地拋出疑惑。不然接下來目擊證人的發言一旦被其證明,我跟委託人多半也是在劫難逃。

所以我當下能做到了,就是竭盡全力對控方證人的發言進行證偽。

“辯方能說出這種問題,應該是沒去過控制室。”

哪知尉遲安娜並沒有正面答覆我的提問,而是堂而皇之地轉向了另一個話題。

“沒去過別人工作崗位就不能對閣下的證言提出質疑?”我懊惱地皺眉。

尉遲安娜重新高舉話筒。雖然沒有擺出咄咄逼人的姿勢,但她對我的態度看來很明顯。

“只要不是瞎子,一旦站在控制室的玻璃窗前,就清楚一睹正下方扇形範圍的一切事物。包括行兇。”她斷然說道。

“萬一證人開小差,打瞌睡沒去看呢?這個可能性也存在。”

“他不會走神。不、應該說不敢走神。證人頭上是用於監視員工工作進度的監控儀。只不過這個監控儀只能拍到控制室的室內,無法收錄冷卻池的情況。”尉遲安娜凝視着我,無聲地笑了笑,“我從鍊鋼廠找來了監控影像,在今早開庭前重複查閱了證人的工作過程。”

“嚯……”

“說說我獲取的結果:大致就是某個特定的時間內,視頻中的證人從工作座位上震驚地一躍而起,一臉駭然地在原地呆站了好幾秒,面目惶恐……嗯,辯方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

我哪知道他這是幹嘛,你一說證人原地蹦起來我還腦補是他是放了個衝天屁。

“好好,所以這話怎麼說?”我故作好奇地問。

“呵呵,你再仔細想想不就知道了嗎?”尉遲安娜的神色中散播出了一股詭異的氣場。

好吧,她這一問愣算是把我給問懵了。證人在工作中突然發瘋的原因不是應該你給我解釋嗎,還非要賣關子……我根本不認識他,而且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蟲。

我默默環視了一遍大法庭,發現法官與兩位書記員的目光正好也聚焦在了我的身上,彷彿也在等着辯護人所給出的答案。

這時當我眼角的餘光一瞬掃過被告席的時,發現正巧劉碧青也看向了我。

只是此時她的眼神中,不再有先前那股想要了解一切的覺悟……她的氣勢已然消失殆盡,隨即給我透露而來的,是令人擔憂的驚恐之色。

眨眼間,一個大膽的想法正要從我腦內呼之欲出。

“不對,等一等!”

我又愣好一會兒,狐疑地與尉遲安娜對視。當自己睹見她寒光凜冽般的雙眸的那個瞬間,問題的答案也在我的腦內一閃而過。

證人忽然振奮的理由、以及劉碧青此刻極為惶恐的原因我也都搞清楚了。

“莫不是證人——親眼看見被告的行兇過程?!”

雖說我口齒清晰,卻又字字帶着顫抖。

“回答正確。”她欣慰地笑了,笑中又帶着几絲嘲諷,“而且記錄這一行為的時間……正好也能跟死者溺亡的時間對上。”

這便是尉遲安娜想要我領悟的內容,儘管我壓根就不想知道這件事。

不過大概只有這樣,她才能久違地給我一個下馬威。而事實上我確實是有被這項證據給徹底折服。

剛還在慶幸庭審有了能夠走向勝利的奇迹,沒想到……還不到半小時我們又得面臨新的挑戰。

我艱難望向了被告席,神情有點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