鍊鋼廠沉屍案開庭審理的一周前。

案件原告方左千夜檢察官當前所在的工作室,大面積的使用着高級榆木製傢具。如靠牆的木架上則擺放着青花瓷工藝的陶壺,與成列的復古羅漢木雕。

四處都散發著古色古香的氣息。凡走進這間屋子的人,多半會認為這裡的所有者是一位充滿文化底蘊的老者。

但只要有這堆嗆人的白霧,大家就不會這麼想。

“左檢,打擾了。”隨着敲門聲,房間的木門被人緩緩地給推開。

法院的吸煙區修築在檢察官辦公間的右方。剛一走進這個房間,尉遲安娜便一臉難受地撲着煙雲。

出於某種原因,她有着相比普通人更加敏銳的感官,於是這樣的充斥二手尼古丁味的地方,則會直接對她野獸般的嗅覺則會造成極大傷害。

身處在讓五官能感受高刺激度的煙草環境,對尉遲安娜而言彷彿與身在監牢別無二致。

但現在的情況,讓她不得不選擇了扛下這份壓力前來此地。

左千夜疑惑地坐在她正對面的皮沙發上,嘴裡咬着壓癟的香煙。

“為什麼會斷定我一定就在這裡?怎麼不去隔壁房間敲門試試。”她一臉不悅地問。

左千夜的左邊是檢察院人士專屬的原告辦公室。在這間隔音效果並不算好的法院來說,隔壁空間有任何小動靜,身處兩側的房間內的人員都能清楚聽見。

歇息時間被記者煩透的左千夜都會躲在吸煙室。她一直認為這次要是有人找她,必然會第一時間去身旁的房間敲門。

而正坐在隔壁左千夜聽見隔壁有人找尋自己,結果沒有找到而失望的離去時,心裡不知為何會有一種惡作劇成功的勝利感。

但尉遲安娜不同於記者和法院工作人員,一點也沒搭理左千夜真正的辦公間。但左千夜光聽腳步聲就知道她完全沒有駐足,而是徑直地走到了這裡的吸煙室。

這種事一般不會發生在第一次與左千夜見面的人身上。左千夜小姐怎麼可能會吸煙嘛!……大多數同事都是這麼想的。事實上左千夜也不在別人面前拿出香煙。

而且被剛好逮住正在吸煙的她來說,尉遲安娜這種毫無徵兆做法也令她十分不滿。

“早上來法院的時候有幸與你插肩而過。那時候左檢察官你的上身有煙味,所以我斷定你進法庭前應該待在吸煙室。”

尉遲安娜似乎看破了左千夜的疑問。

“所以你覺得我午休也會抽煙?”

“是的。”

“猜得可真准。”

“不是猜得。”她堅決地說,“除了煙味外,你的身上還有香水的味道。”

左千夜皺眉,“香水?”

尉遲安娜繼續解釋,“是男士香水,核心配料是鼠尾草與海鹽,這兩樣東西對尼古丁的掩蓋力很強。泛用香水來除煙臭的人,不論男女煙癮都會比較大。”

“呵,連我都不知道自己癮已經這麼重了。”她享受似得吸了最後一口煙。

左千夜吐着煙圈,順手拿起煙灰缸,用力壓滅了煙蒂殘留的火苗。

“我也發現你黑眼圈很重。”尉遲安娜又說。

“這你也能看出來?”

“你今早畫的眼影變淡了,所以看出來了一些。”

“好吧……跟噴男士香水的目的一樣,都是為了遮掩。”

她沒有和尉遲安娜過多交談的打算。左千夜爽快承認了在這種女性裝扮的話題上,自己已經敗下陣來。

“這沒什麼好遮掩的。”尉遲安娜擺出一副好好先生般的臉色,“檢方為了案子忙得睡不好覺,只有靠香煙來抵抗睡意,這並不是一件難以啟齒的事,反而說明你工作很用心。”

“這跟你沒關係。”左千夜極不禮貌地將雙手搭在了沙發上。看來她認為對手的慰藉只是一種假惺惺地調侃,“如果你是來閑聊,大可請回。”

尉遲安娜愜意地坐上了她對面的沙發。

“倒也不是想閑聊,”她說,“只是我單純的自言自語。何況現在我們沒有站在法庭上,彼此都是女性,你也沒必要這麼警戒。”

“對於法外製裁者的後繼人,我可沒什麼好說的。”

“法外製裁者?”

“以前的——尉、遲、安、娜啊。”

“……!”尉遲安娜的眼皮忽而跳了跳。至於左千夜,她的眼神忽然間遊離於窗外,略點柔情的眼神彷彿在懷念一位故人。

很顯然,看來左千夜口中的尉遲安娜,並不是指眼前這位口戴面罩的談話者。

“這什麼稱號,還後繼人,是你取的嗎?太中二了點吧,而且我可沒動過私刑。”尉遲安娜不悅地搖了搖頭,“總之不要提過去的‘那位大人’了,現在的尉遲安娜只有我一人。您要是覺得今天的我有什麼不滿,可以直說。”

“你不是在幫‘尉遲一代’幹活嗎?那傢伙就是愛動私法,不管是十年前還是十年後。作為司法機構工作人員,我比你更了解她。”左千夜顯然對她充滿了敵意,即使都已退下法庭也一點也沒有消退。

“別那麼氣勢洶洶嘛。”

“你想要我放下警戒跟你好好聊天,那得你可以自己先試着跟我說說真心話。”

“哦,真心話嗎?你想聽什麼?”

“小老妹兒,你收了多少錢?”

問得太過直接頓時使尉遲安娜眉頭一緊,“您指何事?”

“匆忙換屆上任新進檢察官的事。換句話來講,就是你收了多少好處?”

“哼、我可沒收錢。”尉遲安娜冷笑,“不,是沒收他們的錢。你先別問我從委託中得到了什麼好處,這裡先提一句,我不是在幫伊琳娜,只是一位合法檢察官在幫一位原告人。”

“這麼說你還挺有職業素養。”

“是的,畢竟我是優秀的法務人員嘛。”尉遲安娜故作嚴肅地誇自己,着實讓誰看了會有些不愉快。

左千夜搖了搖頭,輕聲否認,“說真的……你給我的感覺,一點也不像檢察官。”

“哎喲,這怎麼說。”

“到現在還沒暴露真身也算是你的能力。”她欣慰地揚起嘴角,話中透露着一絲明褒暗貶的意思,“你也挖了我的個人信息,不介意我從你身上挖一點看法吧?”

尉遲安娜感到意外,眼角一挑,似乎受到了某種觸動。

“你還從我身上知道了什麼?”她淡定地問。

“雖然穿着高跟鞋,但你走路的聲音很輕。要不是這裡安靜,加上我耳朵比較靈,不然可能發現不了你在門外。”

“是嗎,這又能說明了啥?”

“聽我說完嘛。”左千夜對着尉遲安娜的手心方向劃了一個圈,“我觀察了你很久,從你在法庭上舉證到這裡與我面對面坐下。”

“……”她陰沉沉地直視起對方,“你繼續說。”

“你雙手的指頭都有繭。只有皮膚長期受到過度摩擦,外表皮脫落才會形成這種老繭。”

尉遲安娜翻過自己的手,來回看了看自己的掌心與掌背,“這事啊……也沒啥啦,我很少用電腦打字,都是用筆做的庭審記錄。”

“可你左手也有。”

“我雙手都是慣用手。”

“那掌心呢?”她跟着問,“你的掌心也有一層繭。”

貌似被中了什麼,尉遲安娜頓時啞言了兩秒。

看似輕鬆的談話戛然而止,突如其來的寂靜使得兩人提高了警惕。她倆都互相對視起了對方。在尉遲安娜與左千夜彼此的瞳孔中,彷彿在散發著嚴重猜疑的氣息。

“要不……你直接說得出的結論吧?”

沉默半晌后,尉遲安娜才突然發問。

“尉遲檢察官,既然你對香水很了解,這證明你也在選擇氣味上下過一定功夫。而你的皮膚則留下了高級的化妝品的痕迹,CHANEL的粉底和口紅?還是LANCOME?無所謂,反正從你的耳環也好掛飾也好,我看了出來,你是有在認真地打扮自己。”

“這沒什麼,愛美是我的天性。”

“不,你在撒謊。”左千夜的氣勢一點也不輸給之前法庭上的自己,“唯獨你的指甲剪得很乾凈,也從沒做過美甲的,更沒有塗指甲油。對於在化妝與造型上追求極致的女性,這應該算是一種讓人無法忽視的瑕疵。”

她隨口一答:“我不喜歡塗指甲油,沒有這個習慣。僅此而已。”

“應該不是那麼簡單。只要一對比你手上的繭,異樣感就油然而生了。”

“怎麼講?”

左千夜想要通過知根摸底的方式打聽尉遲安娜,這一點的確讓尉遲安娜變得情緒不佳。雖說尉遲安娜乍一看錶現地很平靜。

而且現在的左千夜忽然顯得格外清醒,絲毫不像之前所說的沒睡好的樣子。她眼神里還散發著一股狡詐,而且若要說只是想要惹人不快的話,那她確實辦到了。

“人若要長期握着什麼東西,那麼較長的指甲則會戳到自己的手心,而塗抹的指甲油則會因為手心出汗而褪色。這樣一來,打理指甲就會顯得很礙事。長久以後握把與手會經過摩擦,讓人的上掌與指頭長出厚厚的老繭。”

果然,尉遲安娜霎時呆住了,但也就這一瞬的功夫流露出獃滯的目光而已,她稍顯驚愕的臉色在下一秒轉瞬即逝。

“你平時有在握什麼?”左千夜肆無忌憚地發問,儘管尉遲安娜看起來一如既往。

在一陣思前顧后中,她緩緩開口。

“我想你說到這一步,應該也猜得到。”

“我猜是刀吧,刀的握把上有纏布。外形差不多像中長型的日本刀,這種刀會磨砂纏布,以防使用者因為刀身過重將刀滑落。”

“……”

“我答對了嗎。”

“——嗯,你答對了。”她一臉坦然,並保持淡定地答道。

左千夜一下驕傲地攤開手,試圖向對手證明自己,“現在覺得我在法庭上吃癟,並不是因為我的實力原因了吧?”

“實力?我沒有懷疑過你的實力,我也從不輕視任何人,而且向來敬重前輩。”

“可我至始至終都覺得,你沒有把我放在眼裡。”

“那是你的錯覺。”尉遲安娜十分泰然自若。然而這份泰然以及她表現出麻木神情,反而令她像隔壁的羅漢雕塑,“相反,想你這樣敏銳的洞察力會卻在一年前的庭審里占逆風,這才讓我覺得最為奇怪。”

“你就當做去年那位律師實力強勁得了。”

“不不,我反而覺得左檢察官多半是在包庇誰,才在當年沒有乘勝追擊,選擇敗訴。”

“打住。”左千夜立馬抬手,“推理熱情以後在法庭留給別人。你在這裡套我的情報,我一句也不會講。”

左千夜強制中斷了話題,把尉遲安娜接下來想說的話給推了回去。可這時尉遲安娜才想起來,自己來這裡最初的打算。

雖然交流內容有些跑偏,但不如就順着這個意思把那件要求提出來。她這般心想。

“要不這樣吧。”尉遲安娜輕輕拍手,腦中靈光一閃,“你對我的底細好奇嗎?”

“底細?切,你先前做什麼職業我不管。但說實話有件事我確實想過……”

“問吧,除了生理期和我媽貴姓,我都會回答你。”

左千夜對她的爛話一點起色都沒有,這讓尉遲安娜略顯失望。不過在一瞬間瞥見到尉遲安娜似乎有着想要傾訴的意圖后,左千夜內心倒是有些隱隱作祟。

“這我也不關心。”她故意冷冷地說。

“那就問點你關心的事,比如我的婚姻以及……”

被尉遲安娜一來一去勾起興趣的左千夜,心說既然這是深入打探她的機會,不如就順水推舟開口提一個令她為難的問題。

何況左千夜覺得既然尉遲安娜都已經這麼積極了,乾脆也可以從她的底子中找找她作為檢察官的弱點。

“真的除了以上內容你都會回答我?”

畢竟極具探索欲與勝利心的左千夜一下變得無法不去接受尉遲安娜的訴說。

“嗯,什麼都行。”尉遲安娜依舊保持這個回答。

“那就請你回答我……像你這樣活在灰色邊緣的人,為何突然轉行做檢察官?”

“……哈啊?”

“怎麼不堅持老本行?”

“等等等得,你先解釋,幹嘛說我是灰色邊緣的人。有什麼依據?”

左千夜微微一笑,“四年前的連環殺人案里的死者,不是被匕首貫穿胸膛就是被利刃砍得皮開肉綻。死者們都是成年的健壯男性,在格擋前就被砍到暴斃。讓死者毫無反擊之力,兇手肯定是一位用刀高手,直到現在我也是這麼確信的。”

“然後呢。”

她緩緩挪了挪椅子,微微靠近了一點尉遲安娜,“而我的身邊又有一位被近身刀術練得兩手出老繭的同事,你覺得我有沒有懷疑她的價值?”

“哦,你認為四年的其實真兇是我?”

“沒沒沒,我就是猜猜,又沒證據,你大可當我洗刷你。”

“這麼說你還是很好奇咯?”尉遲安娜故意買着關子,“關於那個案子,以及我的真實身份。”

“唔……”

實際上就是這樣。

雖然嘴上說著那件案子與自己無關,實際上當時的兇手在正式落網后,左千夜的心中就不知為何生出了一個梗。

“不好……還是算了,那場審理已經結束了,在這裡說什麼都是白費。不過我是有那麼一點好奇。好了好了,就當我沒提也沒事。”

左千夜想要止住這個話題,並大步遠離這地方好好一走了之。她認為就算是要跟偵探一樣揭露某些真相,也不可能是在這種手邊沒有證料袋的吸煙室。

通過猜想擅自揣測他人,不是一個檢察官該做的事,起訴他人應該前去法庭上。她如此堅信。

“OK,那就達成了交易。”

正當左千夜要起身之即,尉遲安娜突然開口道。

“……”

“我們還是來交換情報吧。”尉遲安娜鄭重其事地伸出手,讓人分不清她是出於友好還是出於挑釁,“無論你問什麼,我都將我的所有底細都告訴你,包括我的弱點。這樣一來,也方便你打敗我,不是嗎?”

左千夜始終都很猶豫地與她四目相對。

“我不這麼認為。萬一你在撒謊,或是故意迷惑我呢?”她的謹慎心一點也沒有少,“何況我倆之間友好交換信息,本身就有點不可取。”

“謊言中必存在有邏輯上的矛盾。我相信左千夜檢察官在面對這類問題上,比我更好判斷話語的真實性。”

“對手親自告訴你弱點,哪有這麼好的事。”

“哎喲,我不是讓你白嫖。反之你得答應我一件事,就一件!”

“你這個……詭異的女人!”

真是完全讓人捉摸不透。左千夜歪着頭看向了尉遲安娜,似笑非笑地呆了幾秒。

儘管與身為檢察官的尉遲安娜,在單位與自己打交道的時間不久,但左千夜的確沒有看過她在法庭上使用陰險的手段。

相比過往那位寧可做偽證也要取得勝訴的檢察官來說,眼前這個女人在人品上還算不錯。

就像半年前的某次刑事庭審,明明有足足一個月的準備時間,尉遲安娜卻還是老老實實地提着那些公安率先登記的證料上了庭。

她絲毫不會在此期間親自質疑一遍被告,更不打算通過調遣排演完證詞的控方證人來協助起訴。

我相信警察同志的實力,他們不會缺漏任何一點細節。當左千夜問及尉遲安娜為何自信滿滿時,她確實是這麼作答的。這麼一想,尉遲安娜為人應該挺正直的?……嗯,大概吧。

而且現在左千夜一下覺得尉遲安娜說得有道理。

通過熟知底細與弱點,下次說不定能跟她的競爭中勝利。這個提議讓左千夜不由得有些小心動。

“你要什麼條件。”

最終出於對未知情報的渴望,左千夜還是忍不住發問,她甚至都有點無法拒絕這份提議。

“我要參與鍊鋼廠沉屍案的起訴工作。”尉遲安娜說。

“鍊鋼廠?”左千夜一愣,“院里不是本來就有安排你上庭嗎?”

“准去地說,我要的是你手上的那份工作。”

【交替·其二】

牆上的塑料鉤掛着一件淺藍色的短袖水手服,床頭前凌亂散布着剛換下的百皺裙,褐色方口皮鞋立在床邊,像極了漫畫中宅女卧室的布局。

不能說像,實際上她就是宅女。那件水手服她壓根就不會穿出去,皮鞋和皺裙也是,她只是在家閑着無事做時會穿上它們,並妄想自己的漫畫中受人追捧的美少女,還對着鏡子自戀一整天。

真正的她其實大部分時候都穿着這件弔帶睡衣,咬着纖細的巧克力棒,隻身一人坐在電腦桌前。

儘管電腦屏幕的光線很是昏暗,屏幕上卻映出了她清晰的臉。

那是一張稍作打扮,便能引得大部分男性憐愛的鵝蛋般的面孔。

起卷分叉茶色頭髮也孤零零的落在她的雙肩上,額前的劉海快遮住了她那曾也會被人稱讚的可人雙眸。可惜少女卻不懂得愛惜。也不知是從何而起,她對美麗或是魅力等詞失去追求的慾望。

若真要追溯起來,那便是那個人的去世吧、或是那個男人徹底離開這座大學的時候……

煩死了……又想起了那件事……少女不敢多深思,像是為了轉移注意力似得,雙手在鍵盤上來回的敲打。

隨着她按下回車的那一刻,文件夾內的視頻解碼器,竟播起了一則類似新聞的錄像。

視頻中的手舉話筒女記者結束完獨白的瞬間,錄像便轉移到另一處色調黑乎乎的背景。這時,少女口中所含的巧克力棒卻被不經意咬斷。

她再次空出了一隻手,伸向了電腦桌左上方的零食盒。

少女從標有為Pocky字樣的盒裡拿出又一根巧克力棒繼續叼着,像極了街邊燒烤店擼完串的就來一口煙的中年大叔。

自從屏幕里播出一則新聞錄像后,少女便再也沒有了動作。

錄像視頻的內容儘管模糊不堪,但可以肯定屏幕中央那塊綠瑩瑩的草地中間,那塊被她放大漆黑管狀物,是一具——身形健壯的男性屍體!

她將手伸向了鼠標迅速滑動起了滾輪,視頻被快進快退一來一去,亦或是局部放大到出現像素點。少女將視頻框擴張成全屏,熟練的將錄像中場景的一角截圖而出。

少女想要通過特殊的圖像處理軟件細化視頻截圖中的像素點,並打算從中發現什麼。

然而沒過幾分鐘,當她處理工作正將進行時,手邊卻響起了電話鈴,鈴聲還是那種傳統的“叮!叮!叮!”似得鬧耳系統音。其實說是鬧鈴還差不多。

手機光線難得照亮了一次少女身後的房間。畢竟她從未開過照明燈,這間卧室大多時候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

少女的大屏iPhone上顯出了“委託人”字樣的名片標示。她極為用力地推開鼠標,特別不耐煩地拿起手機。

“遙小姐,約定的時期差不多該到了。”

電話另一頭傳來的是人聲,不過卻是被進行過特殊處理的磁性電子音。

“啊吵死了,都說了我也在找那傢伙!”嘴裡剛含着的巧克力棒又一次掉在地上摔斷。

藍遙那低沉到完全不像女孩子的聲音,幽幽地在卧室內里響起。

“做不完這個活,當初你就不應該接下委託。”

“誰說我做不到?”

“那你告訴我,剛才發給你視頻,能辨識清站在屍體旁的那傢伙是誰嗎?”

“這還不簡單?”她用肩膀和臉蛋夾緊了手機,再次將雙手放上了鍵盤。“別忘了我是什麼人!”

我可是藍遙啊!載入成東大學史冊的超級駭客!自己畢業後母校就真的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嗯是的……她本想這麼說。可現實中的藍遙,卻沒有將洋洋自得的話唱掛在嘴邊。

或許在旁人眼中她確實很優秀,這一點可是連她的導師也不敢否認。但這並非她真正的個性。

而且她討厭大眾的目光,也是因為如此……她才始終沒有面對未來的勇氣。

異樣的噩夢與常伴如身的恐懼感,使得最近她自卑到不敢再次踏入人類社會。這份恐懼究竟是從何而起……噩夢的根源又是什麼,真要追溯起來也只有從大學那會兒講起。

那時藍遙出生於高級知識份子家庭,家中親屬大多成為了律師醫生或是政客。唯獨像她這位家中最後的幺女,卻在本身成績還算優異的情況下反其道而行,偷偷報考了錄取分稍低於法學院的計算機專業。

她從未後悔過這個選擇,甚至因為這個專業在大學裡認識了為數不多的摯友。但也是因為她太過看重她的摯友,重視一定的地步,才讓她無法接受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

——那位喬姓律師的自殺,則是她永遠無法再度談論而起的過往。

也許是她真的太過在意喬律師、以及喬律師身邊的朋友。他們都將喬律師當做道路上的燈塔,因為她總是閃耀着黃金般的光輝。

而就是這樣令藍遙傾慕不已的女生,卻因嚴重的憂鬱症選擇了跳崖。草草留下了一份句詞矛盾百出的遺書,了卻了自己本該光芒萬丈的人生。

真的不像她,一點也不像。喬學姐是怎麼死的?為什麼?邁出極為艱難的那一步動機究竟是什麼?藍遙淚眼婆娑地扯住某個男人的衣領。

喬雪憶……死於來自大人世界的欺騙,以及其中那無法寬恕的——背叛。

他的學長面色慘白地告訴了她。這是連喬雪憶都能折磨死的時代,自己又拿什麼去面對。

身為大學前輩的喬雪憶,是諸位大學關係網的中心,也是她們小團體領袖般的人物。全文的故事一切因她而起、也因她而終。

大伙兒都散了。正應對那句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一向對她熱心的學長修皓再也沒從大學露面;新聞部社長歐陽如同雲煙般了無音訊;後輩白莉婭據說考上了成東大的法學院,可當藍遙再度找尋而去時,白莉婭卻面露苦笑的疏遠了她。

有的人走了,越來越多的人離開。這就是她大學最後一年半所經歷的一切。

畢竟離開的人多了,她就特別敏感了。敏感久了,就有點鬱鬱寡歡、瘋瘋癲癲。

也是從那之後,藍遙便對任何人與事物都有提防心。之後的實習第一年起,過度的猜疑與不信任毫無疑問會加重她的工作壓力。

黯淡無光的神情使她再也交不到朋友,更別說父母一直教唆的談戀愛了。

就如同與孤獨簽訂了一份看得過眼的協議,藍遙辭掉了報社的工作,在家做起了外包程序員。好在收入還算體面,畢竟除了寫程序外她還能做前後端加後期處理,這樣登門上訪的顧客也不少,如此一來她便可以閉門不出。

“遙小姐,差不多說句話吧;遙小姐,我可是付過定金的,多多少少給個音訊也好;遙小姐您說話啊遙小姐……”

“閉嘴,老娘叫藍遙,是藍小姐!”

還在費心操作視頻處理軟件的藍遙,在被人叫喊昵稱無數次后,脾氣突然就炸開了鍋一發不可收拾。這個在顧客之前,貌似還有位攝影師找她做動漫角色COSPLAY後期處理工作,由於那位擾人的攝影君嫌棄藍遙P圖,不論怎麼改照片里的女士都很醜,於是就給她的淘寶店打了差評。

這件事一直讓藍遙耿耿於懷,所以她的暴脾氣才會持續好幾天。直到這一位要求解析視頻的顧客上門求助。

“你說你叫藍什麼?還是……是地名嗎?路口還是建築物?”

電話另一頭的電子音還在嗡嗡發問。

“你媽的,老娘又不是電子嗓音,聽不清楚嗎,叫藍遙!”

“遙什麼?”

“是藍……我靠!”

“藍藍路?”

“不是!”

“原來你叫藍藍路啊,我也喜歡吃麥當勞!”

(作者註:藍藍路梗來自於日本地區的麥當勞公司推出的一系列“麥當勞叔叔”的廣告。每當小朋友問麥當勞叔叔時,麥當勞叔叔帶着一群孩子一邊做動作一邊大喊“藍藍路”。然後廣告就戛然而止)。

“你的回答太草了,史前老梗都懂,夠上道啊栽種。”藍遙隔空豎起了大拇指,“罵著罵著肚子給罵餓了,話說這附近有麥當勞嗎?”

這時候,屏幕上突然出現了一道紅色扇形波紋。那是藍遙的黑科技智能消除並補充像素的特徵。

“來了、搞快點搞快點!”她再也沒有理會麥當勞,一邊碎碎念一邊滾動着滑輪。

黑科技甚至通過服務器與原視頻的大數據補充程序,如同填圖遊戲般智能地勾勒出了原新聞中所出現地段的清晰的全景照。

藍遙的鼠標箭頭伸向了屏幕的一角。箭頭在電腦屏幕上滑動,隨着視頻錄像截圖裡全景街道緩緩前挪,鼠標最終停留在了一個儘是草坪與石柱,除此之外什麼也沒有的空地。

可準確來說那不是真正意義上空地,更不是一處建築。

“教堂墓園?”她默念,“我認得這個地方……”

這不是監控錄像,像這樣大範圍廣角……這隻可能是航拍愛好者通過遙控直升機所拍下的城市影像!

環形哥特風的建築是教堂,而與之隔離一個街道外的草坪上的黑色石柱,是一個挨着一個成群的墓碑!

電話那一頭忽然抬高了音量,“墓園……你還有什麼信息!”

“你能給成東居民校舍東區17棟的門衛送一份麥當勞兒童套餐我就告訴你。”

還沒來得及等應答,只聽“咔”一聲,肩膀上iPhone上顯示了結束通話。對方毫無理由得掛斷了通訊。藍遙就這樣僵在了那裡,手指定格在了屏幕前。

“傻逼!我話還沒說完!”

藍遙丟掉了電話,憤然之餘地又將手伸向地上的空調遙控器。她穩穩地將空調溫度到了二十度。這是與春天最為相似的溫度。

只不過電腦機箱里散發的熱氣,讓她一絲不掛的雙腳有點難以承受。藍遙抬起小腿,將它們放至下臀,以正坐的姿勢坐在帶滑輪的椅子上。

她重新按下了回車,關閉了屏幕上重新構築的街道全景圖。

最重要的人像和屍體區域沒有清晰化,放大后就是一塊黑色的馬賽克。

細化照片的黑科技無法細化人臉,因為數據太過龐大。所以這件事若是沒有達成,一切都是白費功夫。

在窗口消失的一瞬,之前還掛着視頻播放器的文件夾又彈出新的標籤。藍遙滑動着滑輪,探出的窗口頓時橫向轉為了數以百計圖層。

眾多圖層迅速成堆而疊,圖像中環形線層層增高,像是堆紙片,沒過一會兒這無數二維圖形便轉而成為3D化的多邊立方。

藍遙用鼠標標記了立方的幾個頂角,接着立方體建模忽而高低不一,又繼而被縮小。

建模就像是被揉好的水泥土所任人雕塑。到藍遙敲打着鍵盤,使這塊建模通過特殊函數變動,進化成了透明狀的多邊形立體模型。

她重新按着右鍵不放,來回移動着鼠標,建模以各種角度呈現在她的眼前。

斷崖拔地而上,山巒峰起曲折。

——是山,很明顯這是一座山的山腰!

“Download.”

她無意向雙手吐了一口熱氣,而熱氣卻溫暖了肌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