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

但痛到最後,貌似就沒什麼感覺了——話說我是不是已經死了?……在這伸手不見五指的世界裡,只能認為自己的意識被斷絕了。

……

那之前,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紅霞四溢的群山中,有一片雲霧縹緲的大地。不知從何起,凌冽的風帶來稍暖的空氣。

而我卻聽不見風吹過的聲音。

恍惚間雲淡風輕。四周是清脆的靜謐。

剛一抬頭,我便發現了路面附近浮現了一位陌生青年的身影。這個距離無法瞥清他的五官,像是灰塵迷暈了雙眼,只能確信他的衣着和我一樣全身都是黑色。

熟悉的蓬鬆劉海遮住了前額,戴有一副我曾拋棄的黑框眼鏡。

真是似曾相識的打扮。

——你要去哪裡?

少頃之後,男子對我輕聲發問。

——不知道,以前不都是你在替我做主嗎……我小聲應答——我能和你一起走嗎?

——這件事應該交給你自己來決定。

——可我……不知道該去哪裡。

——那就好好想想吧。順便提醒你一句……她還沒來過這裡。

這樣啊。

——所以,你可以試着回去找她。

——可我擔心,接下也許會發生比死還可怕的事。就算回去找到了她,我也幫不上任何忙啊。

——你還可以陪在她身邊。

——那種情況下我只是累贅……

——她才不會這麼想。她只會覺得,你或許已經有直面死亡的決心。

……

原來如此。

——……那我就稍微考慮一下。

身後刮來了一陣氣流,腳後跟向後挪了半步。

……

謝謝你。

我這就回到南川去。

……

我忍不住猛烈地咳了兩聲,讓喉嚨里喘出了大面積的淤血,連帶組織液還差了嗆到了氣管。

直到這一衝擊性的劇烈疼痛出現,我才轉為清醒狀態。接着是從大腦傳至全身心的神經反饋,逐漸拉回了快要我消失的意志——模糊的視線產生了一陣微弱的光。其實,周圍並沒什麼光源,這只是生命想要求生的本能。

肉體上火燒的感覺也逐漸麻痹了。臂膀的傷口也不再疼痛。沒記錯的話這就是迴光返照的表現吧?彷彿已經到了人生的彌留之際。不過……就算是到了生命垂危也沒關係。

我只知道自己還有一件事沒做。

靠着僅剩的意志力,好不容易地用單手撐起上半身。平日里缺乏鍛煉雙腿更加不能使力,所以我只好爬到牆邊,靠着扶手貼起牆面勉強站了起來。

用一隻手拖着廢掉的身體緩慢向前,時不時還會學着蟲子般蠕動。

視力終於回來了。

但我目前能看到的,只有前方通道的輪廓而已。世界依舊白茫茫一片,一切都顯得曖昧。

“……又開始痛了。”

我摸着產生撕裂感的源頭,也就是我的左肩位置。

從鎖骨到肱二頭肌的中間位置出現了硬幣大小的空洞,透過這部分還能隱約地看到我身後的應急入口。但是傷口外側現在只剩一點血了,也許是在剛才流的差不多了。反正大動脈是勉強保住了,起碼短時間內不會因為出血過多而死。

不過那傢伙本該是該瞄準我的心臟吧?我清楚地聽見他說要我去死來着……還是說,那傢伙打偏了……?

總之還能艱難地再活一陣子,確實夠幸運的。能遭遇如今這般待遇,大概用光了我大半輩子積累的運氣吧。如果超荷預支幸運值,會不會馬上就招到天譴?

……我想什麼呢,不怕死的人了還怕什麼被雷劈。現在唯一擔心的事,不應該是這樣的狀態還能持續多久嗎?

老老實實繼續吧。拖着一步一個染血的腳印,我好不容易靠着牆壁,朝着大教堂內廳緩緩前行。

……

透過應急通道半開的鐵門可以看見那裡亂成了一團。破損的木製長椅與上掀的黑色地磚,穹頂的牆漆肉眼可見的脫落。

不知是誰的乾涸血漿從地板上的縫隙流到了我腳邊。我無法了解發生了什麼。疼痛再加上小出血,我也只能去想一件事了。

“喬——”

我邁開了腳步,速度顯然可以加快了。本該毫無行動力的雙腿,在看見那人背影的一瞬間,有了一陣足以支撐身體的力氣。

教堂內部很寬敞,走到她的身邊大概還需要一段時間。只是四處倒塌的木製長椅,卻像個路障一樣妨礙我的動作。

現在每踏出一步,就需要拼盡全力;每看她一眼,就會因疼痛再次讓視線模糊不清;總感覺迴光返照的時間在此刻開始驟減……似乎快要失去知覺了……但是,在失去意識的剎那,大腦會不可控施加各種痛感,令讓我暫時蘇醒;

到了即將又一次失去知覺的時候,意識又會再度恢復。

雖然不知道身體出現了什麼病變……但我還是頭一次發自內心地,對這副長時間欠缺運動的身體表示感謝。

——拚命重複這個動作,又踏出了一步。拖着沾滿鮮血的身體靠近她,成就自己生命中最後的願望……我連她是死是活我也不清楚。

至少死在一起吧。

……力道被突然抽空了,我的雙腳突然跪了下去,身體甚至即刻前傾。然後腦袋猛烈得撞在了地板上。

身上所有的傷口因而再次開裂。

——既然膝蓋不行了,那就用爬的吧……但這裡實在太大了,我到底該爬多久?

左眼在發熱,右眼也痛到睜不開了。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了……心想着稍微休息一下,但直覺又在告訴我只要放鬆就再也起不來了。

冷靜思考了十秒,人本該原地不動的趴在冰涼的地上……但我卻沒有停止前進,一邊糾結地考慮着是否要歇一歇,卻又在一邊努力蠕動身軀。

我到底是在幹什麼?臨死前還有讓自己飽受折磨,明知沒有了活下去的機會,卻又在努力前行……我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

……那當然是為了想要見到她。見到曾經與我離別許多年的人——喬安娜。

話說,如果她已經被那傢伙殺掉了的話,我又該怎麼辦呢?他當初可是揚言要像槍斃我一樣槍斃喬安娜啊。

他也不會因為任何原因收手的……那傢伙至今為止殺了多少向他求饒的人。更何況喬安娜現在的個性肯定不會求饒的。這麼一來她被他殺掉的概率就更大了。

可我還是想過去看看……因為還沒有親眼見到喬安娜的屍體……就僅此而已。

僅僅是因為如此,我才在拚命的掙扎;不是為了活下去,就是為了去看一眼她的狀況。

真是任性地不得,修皓。

“一定要給我活着。”

像在說夢話般,我抓住了長椅的椅腳,奮力往後一拉,拖起身子接着朝前方爬行。

碎掉的玻璃渣在無意間插進了我的臉,從鼻尖到下顎溢出了血液,但我沒有痛覺;我向前挪動了二十公分;

拇指大木屑捅進了我的掌心,割破了結痂的血……又一次溢出了了體液,但我也沒有痛覺;我向前挪動了五十公分;

裂開的石塊好似利刃般咯着關節、外套到襯衫的不料被劃掉了一片又一片……四肢開始隱隱泛痛了……但我早已不在意那份痛覺。

我只挪動了一米;然後,才是一米半;如此重複。不過從兩米開始,我就失去了了判斷距離感的能力——再這之後是十米、還是二十米……我早已無法辨認清了。也不知過了多久,我貌似到達一個什麼也沒有的地方。

大理石鋪成的地板,從彩繪玻璃外照進了一整片破曉時的陽光。

有兩個人躺在那裡。

其中一頭散亂紅髮的女人是喬安娜。至於她身邊那個一動不動的身體……屍體,應該就是那個人了。

地上兩人看起來不像是還活着。就算是那個無惡不作的開膛手,似乎也在此時失去了生命體征。完全不知道安娜是怎麼辦到的。

“……”

你殺了人嗎,安娜?

你靠一己之力,殺了那個罪大惡極的男人嗎?

——

驟然誕生的不安,以及後悔籠罩在了心中;一堆無從開口的怨言堆積在了胸口;

我不是在質證、也並非是在懷疑什麼……我只是想要向她一直以來的悔意、以及本不該存在的慶幸……

後悔今天沒能陪在她的身邊;慶幸她今天能夠不帶遺憾的離開人世。因為相比我,喬安娜或許算得上死得其所。

總之我現在只能看見她了。其他什麼再也看不到。

手腕的力氣突然消失了。四肢的肌肉彷彿萎縮般無法發力。但我還是僅靠着兩根可以靈活自如的指頭,扣着地板縫,慢慢爬到她的身邊。

我終於看清了她的臉……喬安娜的表情非常安詳。可她身上到處是傷、也沾滿了不知是自己還是誰的鮮血。

泛光的蒼白臉色上感覺不到她的體溫,就像一具保存完好的屍體……但是那微微起伏的瘦小胸腹——

啊、啊……啊啊!

她仍沒有停止呼吸。

她還活着!

一陣難以言表的震驚和錯愕后,我靠着鼻腔長舒了一口氣。呼吸的時候還帶出了新的血液,還差點嗆到了。

總算是能放下了心了。

我竭盡所能地推開了身旁長椅,用反作用力拚命地側翻了一下身子。這下我就能順利平躺在了喬安娜的腳跟邊。只是我們兩人這幅體態,在之後來到現場的第一目擊者看來,肯定有些滑稽吧。

喬安娜就像踩在我的頭上一樣睡覺一樣。

……

好了,我的人生也到此為止了。

雖說西裝已經破爛得不成樣子了,但至少以這樣的姿勢,還是能做到體面地去極樂世界的。就算事後上了新聞,我們二人也不至於惹來媒體的調侃……

希望如此……

……

就是在這時候,有什麼東西輕輕觸碰了一下我,干擾了我大腦最後的工作。

像是某種硬物在挨着一下我的後腦勺,像是有隻跳蚤在我頭頂亂蹦亂跳……

那是喬安娜嬌小的腳後跟。

“你還沒死啊。”

虛弱的話語中,還能感受到她無光的眼神。

“是啊。”

“你還能撐多久……?”

“不知道……如果我們能聊天的話,大概會撐得久一點。”

“好吧……”

安娜無法正起身子,只能靠看似粗魯,實則沒什麼力道的腳後跟地踢了踢我的耳朵。

“好痛!……”我忍不住叫了兩聲。

“痛說明你還活着啊。”

“不怕我痛死嗎?……”

“要是這能痛死你,估計你都早涼了啦……就是不希望你死掉才一直踢你。”

“哦哦,這樣啊……”

“所以說……一定給我活着啊。一定要、老老實實地撐下去。”

……

“……我儘力吧。”

平靜地應答了,自己冰冷的吐息在此刻產生僅有的溫熱。能夠感覺到喬安娜挪身子的動靜……她的耳朵似乎往外側了側,就像是想要聆聽我的心跳。

接着,她把眼光瞥向了身旁那位開膛手的屍體。

“我……好像殺了人。”耳邊傳來一陣空虛且悲傷的聲音,“我好像失去了比生命還重要的東西。”

“這種時候還說什麼……”

血滴滑下了我的臉頰。左眼流出的血,看起來像是紅色的淚水。

“……我這算是正當防衛嗎?”

喬安娜茫然而不帶感情般地發問。語氣彷彿是在責備自己。

“算防衛過當……所以你惹大麻煩了!……您以前得罪了那麼多律師,到時候會有人幫你辯護嗎?”

“什麼啊……那大事不妙了。”

兩人說了一堆無意義的話。如果這樣能讓她感到安心,要我怎麼胡說都行。

“對了,這裡不是還有你嗎?修皓律師。”

“有我怎麼了?”

“當我的辯護人吧。”

“那我也得活下來啊。”

“那就努力活下去。”

喬安娜露出微笑后,靜靜閉上眼帘。

她的表情如同會這樣睡着般地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