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證人,請依次回答我的問題。”也許是她無形的氣場,喬雪憶收回了以往略顯猖狂的態度。

“好的。”伊琳娜答應得很乾脆。

“你確確實實目擊了案發時所發生的一切,我說的對吧?”

“沒錯。”

“能複述一下當時受害人的死亡過程嗎?”

“可以啊。”她輕輕一笑,“夏教授猝死時正處於演講的中後部分。當他舉起水杯后,那件大家都知道的事便發生了:他身亡了。”

“夏教授死了。”喬雪憶解釋道,“是死於硫化氫中毒。”

羅競嘖笑,“正解。而那高濃度的劇毒物質,便來自被告遞送的金屬茶杯。這不就是真相嗎?”

伊琳娜並未理會羅競,繼續闡述,“是啊,是舉起水杯后……是……‘舉起’。”

“嗯,說的沒錯。”

的確是舉起水杯后……但是……

須臾之間,像是在強調“舉起”兩字般,她的眼神又出現某種難以解釋的變化。伊琳娜將她深邃的雙瞳轉向她,而那眸子間,便倒映着喬雪憶迷茫的臉。

她與她的眼神對上了。

不遠處的喬雪憶一清二楚地看到,幾十公分外,伊琳娜與自己面對面,嘴角上揚莞爾一笑。法官像是在思考着什麼,同兩人來回間打量了一番,但也並未乾涉發言。

接着,法官催促道:“請證人繼續作證。”

伴隨着法官洪亮的聲音,喬雪憶的腦海里忽然炸出幾段難以理解的話。她的思考神經像是被開了竅一般,反覆琢磨着伊琳娜的面龐。

舉起水杯後身亡……

“作為兇器的水杯倒在了地上,大家都很慌。我們打開了換氣扇,還以為是夏教授呼吸不暢。之後我十分緊張,也迅速離開了現場。審判長,我的發言完畢。”

“辯方律師的證人證言已正式錄入證據列表,將在案件受理期間作為合法文件使用。伊琳娜檢察官,您可以下去了。”法官笑道。

伊琳娜眼含笑意,輕輕鞠躬。

“等一下!”某處傳來一聲熟悉的叫喊。

喬雪憶在突然間大悟,她瞪大着雙眼,直直地看着伊琳娜。

“律師小姐,您嚇我一跳。”伊琳娜邪魅地笑着。

“我說……請等一下。”她壓低了自己音量,“拜託了。”

“辯方律師,都說了這麼多,你的希望早就不存在了,勸你老老實實讓被告接受制裁為好。”羅競像是勝利者一般,對着喬雪憶譏諷道。

“我的詢問還未結束。”她指着羅競,“聽着,這是我的回合!”

“審判長,辯方律師依舊無理取鬧。大家都聽清楚了,證人已經很合理的解釋了為什麼受害人會身亡!那是因為其喝下了讓被告人下毒的水啊!這難道不是關鍵證言嗎?”

“證人什麼時候說過……受害人喝下了水?”她用鄙夷的眼光瞪着羅競。

“……什麼?”

喬雪憶向伊琳娜尋求道:“證人,請把你剛剛的話告訴這位檢察官!”

“好的,律師小姐。”伊琳娜很輕鬆地回復着,“夏教授猝死時,正處於演講的高潮階段。當夏教授……舉起水杯后的不久,便中毒身亡。”

“你們在說什麼?”羅競問。

“證人可沒有提到受害人喝過水。”

“你們這些傢伙……舉起水杯和喝掉水有什麼區別?一堆扣字眼的屁話!”羅競惱羞成怒地一拍桌子。

“你怎麼也變成說粗鄙之語的人了,檢察官的先生?”

“關你屁……”

“注意您的用詞,羅檢察官……”伊琳娜微微舔舐着乾裂的上唇,像是在隱藏着嘴裡獠牙,“我不會再說第二遍。”

此話一出,羅競有些吃力地收回了拍着木桌的手。所處控方位置的他疑似受到了來自空氣深處的未知壓力,開始重新端正了身姿。

“請告訴審判長,及在場所有人:你為什麼會說,是夏教授‘舉起了水杯’后才身亡?”他重新發問,態度也端正了許多。

“這個就請我的律師小姐替我回答吧。畢竟,我只是一位平凡的證人。”

喬雪憶收到了來自伊琳娜的暗示,再次回到了辯方所在的位置,將手放在證據文件上。幾秒后,她自信抬起頭。

“沒錯,再接下來,我將徹底推翻掉這個案子。”滿腔熱血湧上她的全身。

“你想翻案!你有什麼資格翻案?”羅競質問。

“我有一個很簡單,卻又很難為之解釋的思路。我的委託人之所以成為被告站在這裡,是因為下毒的水杯上有他的指紋。毫無疑問,指紋成為了他被關押在看守所的重要原因。”

“你在廢話什麼?”

她知道,這是冥冥之中的一場賭局。

“我們都忽略了一點。”她舉起證據文檔,“因為夏教授是中毒,所以毒物來源肯定是水杯……誰給你說的,你老媽?”

“你這混賬……審判長,辯方律師侮辱我!”

“請辯方律師注意用詞。”法官警告道。

“好好,那我繼續說說,關於控方的邏輯……舉個例子:如果一個人被刃狀物刺死,我們能聯想到最接近刃狀物的兇器會是什麼?”她在空中比劃着刀的形狀,“沒錯,是刀具。然後,必然有人就開始瘋狂的在現場檢查所有出現過的刀類物品。其實這個邏輯無可厚非,但你們忘了重要的一點:任何物體要成為兇器,其必然與受害者有着決定性的關聯——那就是傷痕與血跡!”

“可這是毒殺。”他揮舞着手中的《死亡證明》,貌似快要將文件丟出去。

“正是因為這是毒殺,我們才會先入為主。水杯有毒,所以被毒殺的受害人一定喝過杯子里的水。羅檢察官,你一嘴口臭,那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在家舔過馬桶?”

“你……”他緊握雙拳,像是快要炸毛般,“證據!我要證據!我要你證明除了水杯外,還有殘留硫化氫東西!”

“抱歉,我沒有。”

“死丫頭!”羅競快步跨出控訴席,立馬被前來的法警攔住。

“但我可以證明,受害人並沒有喝水。”

憤怒的羅競被法官壓了回去,重新拾起文件大吼:“根本沒有這樣的證據!我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看過!”

法官問道:“真的有這樣的證據嗎?律師小姐,一旦你能證明水杯並非是兇器,那這個案件就徹底被逆轉了。”

“有的。”喬雪憶緩慢地閉上雙眼,“……有這樣的證據。”

“不可能!”

“審判長,請打開投影儀,觀看一下被大學攝影機記錄的視頻。”

受到喬雪憶的指使后,書記官立馬敲打着鍵盤。眨眼間,法官後方的大熒幕被點亮。被播放兩次而令人熟悉得不行的視頻,就在那裡暫停着。書記官拖動着進度條,將內容定格在受害人的死亡瞬間。

“讓我們重新感受一下,他死亡的那一剎那。”喬雪憶重新睜開雙眼,像是擁抱般張開雙臂,“好好看,這就是被隱藏起來的真相!”

謝謝你,伊琳娜……是你帶給了我希望般的光。她在內心深處對伊琳娜道着謝。

大熒幕之上,他就在人海的最前方。在激烈的掌聲中,顯得十分渺小的夏楠舉起茶杯,使其傾斜,像是在解渴潤喉,但也讓杯子遮擋住了自己的半個臉。

不知不覺中的幾秒后,夏楠放下了杯子。

視頻再次被暫停。

“這個角度……根本看不到受害人是否將水飲入。”她解釋道。

“你這麼一說……好像也是?”掌握着電腦的書記官附議。

“白痴,你是要證明他沒有飲入水,而不是要證明這份視頻能否作為證據參考!”

“我能啊。”喬雪憶攤手,“真的能。”

“絕不可能,現在根本唇紋報告!”

“有唇紋報告那種東西,只會讓你輸得更快,所以你早把這個證據隱藏了。我說的是不是?”

“造謠!案件太過明顯,不需要向法院提供這份證據!”

“你輸了。”喬雪憶與伊琳娜對視一笑,“審判長!我申請播放開庭前提交的新證物!”

早在開庭之前,她曾向法院提供了一項新的證據。那是喬雪憶通過某種渠道從眼前這位證人手中獲得的決勝王牌。也是在現在,她明白那份視頻的含義了。

“難、難道……這絕不會……絕不可能!”羅競疑似想到了什麼,用力捶着木桌,寫着“控訴方”仨字的金屬牌匾被大面積的震動所震倒。

“剛開庭時,我們並未重視這份證據。因為它不過是來自不同角度的錄像機拍攝,加上我們已經看過了很多遍,內容便顯得漫長而無聊,於是書記官先生便以三倍的播放速度,在一分鐘內瀏覽了視頻。”

庭上的諸位一言不發,極其認真地注視着那短短的死亡瞬間。就連法官也不例外,她的眼珠想要突出一般,死盯着自己身旁的電腦屏幕。

旁聽席只聽得見心跳,無人不在意這一刻。

“那短短几幀的內容,便在無意間錯過了。現在,這份無聊的視頻,它存在的意義也變了。”喬雪憶走到法庭中央,面向伊琳娜,也面向旁聽的眾人,“大家請看。”

她其實也沒有完整地看過那份視頻。

誰能想到還可以來這一出?與其說這是推理,倒不如說這是猜測。想要為修翻案,除了這條路外,已經無路可走了。

這是拼上一切的賭博。她要為她的賭博證明,虛張聲勢也是勝利要素之一!

接招吧。

她自信背對着法官與控訴席……

接下來的時間裡,旁聽席的觀眾一定會被這份證據驚訝到!喬雪憶已經幻想出了幾秒后的場景,“不可能吧”“哇這就是真相嗎”“那個美女律師真厲害”之類的誇獎之詞。

當然,這只是她的妄想。

畢竟,事實是這樣的:

“……屁嘞!”“這不沒啥區別嗎?”

不知是來自誰的厭惡聲,喬雪憶的自我沉醉被打破。

“哈?”她的心跳加速,像是被深淵拖入一般。喬雪憶絕望地回過頭,看到了那令自己震撼的一幕。

書記官按下了暫停,畫面上,夏楠的嘴唇放在了杯口,享受般眯起眼。他並非只是將茶杯擋住自己的臉。

他貌似真的在喝水。

“哈哈哈,你輸了。”羅競坦言道,接着放肆大笑,“傻了吧,白痴女人!誰會無聊到用杯子遮臉!那個人就是你吧,趕緊把臉遮住然後滾,哈哈哈哈哈哈!”

“不會吧……不可能啊!”忽然間,她雙腿無力,彷彿是被氣炸了。喬雪憶失了魂地走到了伊琳娜證人席,有氣無力地將手平靠在圍欄上。

她大概是覺得,一切都結束了。喬雪憶看着修,像是在看着即將前往遠方的自己一般。

對不起。我儘力了。喬雪憶埋着頭,將手放在了白襯衣的胸口前。

裡面有張律師資格證,對她而言,那是她千辛萬苦通過司法考試,就業審核,長時間的實習,才拿到的無價之寶。

她想將其撕碎,永遠的離開這裡。

但伊琳娜,卻將手溫柔地搭在她的肩上。

“輸的不是你,是他,那位我親愛的羅競檢查官。”她笑了,宛如真正的勝利者。

羅競臉色大變,不理解他的意思。霎時,他二度詫異地看着大屏幕。在夏楠放下茶杯的一瞬間,他明白了,輸的人究竟是誰。

被一句話敲醒的喬雪憶也跟着轉頭重新看了一遍視頻。她明白了伊琳娜話中的含義。

“審判長,請再播放一遍!”她大喊。

“請辯方律師回答,這份視頻的疑點在哪一初。”法官發問。

“請看受害人的喉結!”她指着視頻的某處。

書記官將視頻以區域擴張,儘管視頻質量變得略微模糊。所有人再度關注到了喬雪憶所說的那一處。法官點了點頭,開始重要的發言。

“根據本庭與書記官的反覆閱覽……夏教授的喉結並未發生變化。所以經核實確認……”法官沉重而又令人欣喜的宣告,在法庭間蔓延。

驚訝、愕然、質疑的情緒不斷傳播。好似所有人都在等着這一幕。

“受害人的確……並未喝下被告遞送的……杯子里的水。”

在法官發言的同時,書記官再次將畫面後退,重複播放着那短短的三秒。

夏楠舉起水杯,將嘴唇貼近杯口,接着停駐兩秒后,他放下了水杯。因為這是一份前排靠側拍攝視頻,所以在畫面放大后也依舊清晰。毫無徵兆的喉結……他並沒有喝下那份致命毒物。

漫長的寂靜再度籠罩整個法庭……至於羅競?他也耷拉着身子,展現那頹廢的臉。

曾何幾時,他也是這般絕望。工作經驗豐富的他自己很是清楚,這份證據究竟有什麼意義。

“審判長……可以下判決了。”

這次發言的人,是重新回到辯護席振作起來的喬雪憶。

控方極力主張受害人喝下了被告遞送的茶才身亡。現在這個命題,已經被徹底推翻了。

“的確,這已經不是證據不足可以說明的問題了。如此大的翻供,可不是隨時都有的。不過就辯護律師以及您的委託人而言,這個案子可能另需審核,並且結合我多年的工作經驗,我的直覺也告訴我……你們可能真的是無辜的。”法官相當富有感情的談論着往事,“很多年前,我剛進法院實習期間,我的前輩審核過一起性侵案……那是一起令人意外的無罪判決。今日的被告和當初的被告相比,我能明顯的感受到,你們心中那股為真相拼搏的正義。”

“謝謝審判長。”她呈四十五度鞠躬。

“所以,這次判決如下……”

欣喜若狂的喬雪憶對着被告席上的修豎起大拇指。

終於結束了。

太漫長了。她的腦海里已經浮現了兩人在西餐廳品嘗着濃香咖啡的場景,或許還可以去大學圖書館,相互推薦着自己喜愛的書籍。接着在圖書館等待夜幕的降臨,漫步在電影院的大廳。午夜時,修與自己不舍的對望,用書籍的內容和電影的故事推延着分離的時間。

她本以為一切都會這麼順利。

但響亮的拍桌聲在法庭的另一端響起。

“Подожди!”奇怪的女聲阻止了法官的宣言。

“什……”喬雪憶轉過身,尋找着那奇怪發音的來源。

“我說,請等一下。”伊琳娜用力捶打着圍欄,展現着自己逐漸開始扭曲的笑臉,”誰允許你們……下達判決的?“

“可是,伊琳娜檢察官……”她和法官同時想要解釋。

“ Я против!” 

“我們已經……”

“沒聽見‘我反對’嗎!”伊琳娜極其用力的單手推開了前來阻攔的法警。

她不顧任何人,快步邁向了控訴席。那一步又一步,走得相當沉重。早已宣敗的羅競,正迷茫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伊琳娜。

“辛苦了,羅檢。”她像是藐視般的盯着他,接着,伊琳娜也將手伸向證據紙張,“審判長,您忘了嗎,本次出庭的檢察官,一共是幾位。”

“可是羅檢不是說……”

“是幾位?”

“是兩位……羅競檢察官與……伊琳娜檢察官。”法官略顯委屈地回答。

“沒錯,別把我給忘記。”

那張狂邪魅的笑臉,再度覆蓋伊琳娜的整張臉。

“伊琳娜小姐,你不是說……”

“我說什麼?你可以不要又誹謗哦。”她話里的威脅之意,已經足以讓喬雪憶充分領受到新的壓力。

“……你現在想說什麼啊!”

“審判長,案子根本沒有結束!不可以下達判決!”

“被告遞出的杯子已經不是兇器了,你還想……”

“現在,我將申請休庭。今夜七點我將代替羅競檢察官上控訴席。”伊琳娜一陣摩拳擦掌后,讓手關節頂着桌面,她交錯着手指,十分興奮地將臉放在兩手手背。

“行……行!”喬雪憶不明白她的用意,但卻屈於了那無形的壓迫。

“我會重新尋找證據,來證明被告有罪。別忘了,高校生白楊的事情還沒解釋清楚呢。”她笑道。

“這兩件案子是有關聯的,只要一件接不上,另一件就……”

“我說可以接上。”

“OK,算你牛逼。”她嘲弄地豎起大拇指。

“別忘了本次的庭審主題,是‘高校生與教授被謀殺一案‘。教授方面證據不足沒有關係,可是,高校生方面就不一樣……我要的是結果是,辯方完全洗清被告的嫌疑,你懂嗎?”

“這麼一想,控方檢察官說得對。辯方律師,您沒有異議吧。”法官詢問。

“沒有。”

“這就是——正義。”伊琳娜道。

“鑒於雙方對休庭都沒有意義,那本庭宣布,本次庭審:正式休庭。下次開庭時間,定在本日夜間七點整!”

“可不要遲到哦,我親愛的喬大律師。”她揮着手。

以那惡魔般的姿態,葬送着所有人的希望。伊琳娜湛藍色的眼眸閃爍着不知名的光芒。

那不是光明……她也成不了光。喬雪憶早就明白,極端的光,也是伸手不見五指的存在。

畢竟,伊琳娜·蘿萊德……她是黑暗的同類。

法官的木槌再度落下。羅競看着喬雪憶,眼神中充滿着無助。

兩人迎來漫長的對峙。不再是那尖酸刻薄的唇槍舌戰,相反……就像是和解的信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