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冷藏櫃的最下方層疊放着一份廉價的便當。天色昏暗,結束完全部活動后的藍遙獨自矗立在大量的速凍食品專櫃前,用心地挑選着她今晚的晚餐。

藍遙怨念地自言自語:“怎麼都是我不愛吃的……”

便當從她臂上的置物兜里來來回回,猶豫幾分后,藍遙還是將不合自己胃口的食品挨個放回了原味。

說起來,這是她第幾次用打折的便當來打發晚餐?

她自己也記不清了。今年大學的上半年,某間女生宿舍門前隨時會堆積了大量不同品種的快餐盒。從杯裝的油炸麵食到雜糧米飯,毫不避諱得說,這些基本都是出自藍遙之手。

能足不出戶解決溫飽就是她當下生活的首選目標。

“我到底該怎麼辦?”藍遙自顧自地嘆起氣。

大部分男生都很難想象,她這般溫順的乖乖女,其實是一個持續了多年蝸居習慣的遊戲宅。和以往高中時代一樣,除了必要的課程外,藍遙都會待在幽暗的寢室複習或娛樂。

正是因為她是這樣的人,於是才在雨記聲稱“一切都交給你時”,她會果斷地拒絕。不是怕麻煩,而是習慣了照顧自己,所以才不會閑到能去計劃其他人的活動安排。

不論前部長如何不厭其煩地講述新聞部的優點,藍遙都會堅持自己的決斷。她絕不會替雨記策劃校慶會的項目,也不會報名參加百團爭霸。

不論是歌舞小品還是才藝展示,藍遙一個也拿不出手,社團里壓根就沒有這方面的人才。如果說有,不過也是幽靈社員。

至於新聞部?那就讓它自生自滅吧,她從未提過自己要當部長這個要求,這都是來自他人的任性欽定。

說到底也只是把鍋甩給了一個毫不相關的人。如此一想,藍遙心中的罪惡感便逐步淡化了。

同一時間,自動門響起了來客提示聲。

 “歡迎光臨。”女收銀員一臉微笑地朝着出口處招呼道。

她沒有被身邊的異常所驚動。

藍遙繼續思考着,心想說不定關鍵時刻,幽靈社員里能冒出一個天賦異稟的歌手或琴手。這時候,她大概會全力報名校慶會的活動。

當然,她也只能想象到這一步。只要有參加百團爭霸賽的希望誕生,那她倒也不是不能把部長這一職位的責任貫徹到底。

這就是藍遙暫時萌生的虛無縹緲的期盼。

“這不是藍遙嗎?”

熟悉的男聲出現在了她的身後。藍遙聞聲轉頭,正巧撞見不知從何來的修皓,正手提兩個相同的置物兜,一臉詫異地望着自己。

“修學長!”她吃驚地叫了出來。

修皓揮手打了個招呼,“晚上好啊。”

不一會兒,與藍遙對立的專櫃後方慢慢走出了一位高挑的女性。

“原來是藍遙啊,好久不見。”她跟着修皓一同站在了藍遙面前,和善地笑着。

“喬、喬學姐!”忽然,短暫的愉悅感從藍遙心中消失殆盡。

手握洗髮露與幾疊粉色毛巾的喬雪憶來到了修皓的身旁,她將自己所選購的物品統統放入了跟前的置物兜。

“說起來,自從上次在新聞部一別之後,我倆已經有快一個月沒見過面了吧。”她一手搭着修皓的肩膀,“這小子受你們照顧了。”

她勉強地保持着微笑,“不不,我們才是,一直都受修皓學長的照料。”

“不錯,原來你在學校時,一直都在照顧學妹們啊?”喬雪憶一邊訕笑的同時,一邊用手肘頂了頂修皓的肩。

“這明顯是客套話,別跟我說你聽不出來。”他趕緊反駁。

“別那麼緊張嘛。”

“我沒有緊張……”

“好啦好啦。話又說回來,可能是因為全心投入了工作的關係,感覺我離開新聞部已經有很長時間了。對了,大記者沒有把我除名為幽靈社員吧?”

喬雪憶口中的“大記者”基本都是指雨記。

自從上個月的庭審受到了雨記的幫助后,喬雪憶就率直地領受了她的人情,按照她的意思成為了新聞部的一員。

只不過眾人對喬雪憶的存在都沒有太大的實感。

“沒有沒有,喬學姐一直都是我們的名譽社員。”藍遙用極快的語速回答了她的問題。

“是嗎?那就好。”

不知為何,喬雪憶的笑容有些沉重。

“學姐是……不喜歡我們了嗎?”

藍遙在無意間冒出了這個想法。真按雨記的話來說,喬雪憶是由於欠了新聞部一個人情而加入到社團里,那她待在這裡就絕不是出於興趣。

這樣一來,她就不太可能會喜歡藍遙以及她的朋友們。

“為什麼會這麼想?”喬雪憶反問。

“我、我隨口一說啦。”

“我很喜歡新聞部哦。”她毫不猶豫地答道。

“是嗎?”

“畢竟我在大學的那兩年沒有容身之所,學習之餘也無所事事無從可去。雖然和大家在一起相處的時間並不長,大概兩個小時都沒有吧,”喬雪憶極為嚴肅,說話時特意停頓了幾次,“但我很欣慰,很欣慰我最終能在大學裡有一群無關金錢利益的朋友。”

“喬學姐!”

“這種情感走上社會後就不太多見了。”

“我好高興……”

“擅自把你當做朋友,希望你別介意。”

藍遙害羞地低下頭,“沒有的事!倒是我……能做學姐的朋友,非常的開心。”

“我也是哦。”

“那那、以後可以叫你雪憶姐嗎?”

見喬雪憶對自己充滿善意后,她才異常激動地提出了這個疑問。

雖然喬雪憶是修皓的男友,但藍遙現在已經不會對此身份有太多介意。她一直希望自己能與獨立堅強的女性拉近關係。

能成為好朋友,當然是最好的結果。

“要叫我雪憶姐嗎?”喬雪憶反問的同時,也在心中反覆念叨着這個稱呼。

“不、不行嗎?”見她沒有直接回答,藍遙變得忌憚。

“……沒問題。”

在察覺藍遙還有些膽怯,喬雪憶當即向前踏出一步。她緩緩伸出手,溫柔地摸了摸藍遙的額頭。

被這一舉動所困惑的藍遙不禁發聲:“誒誒?學姐,你這是……”

一旁不吭聲的修皓先是愣了幾秒,但沒多久就趨於平靜。他知道喬雪憶這麼做目的,也明白她的感受。

個頭接近一米七的喬雪憶在一臉童顏模樣藍遙面前,就跟一位姐姐或者母親一樣。

“我的兩位姐姐以前就是靠摸腦袋和我增進感情的。”喬雪憶說。

“兩位姐姐?”

她苦笑道:“我在家裡是最小的一位。”

看來被人稱呼為學姐令她很開心。修皓心想。

自幼就失去姐姐的喬雪憶始終無法理解是有一位妹妹是什麼感覺。當藍遙叫她雪憶姐時,或許她的內心深處驟然萌生了一種不曾有過的情感。

“嘿嘿,我也是。”

“這麼一看,藍遙妹妹就跟小動物一樣。”

她第一次在聽見“小動物”這樣的對自己形容詞后,沒有感到生氣,而是感到由衷的開心。

“說起來……”低頭被撫摸時,藍遙無意間望見了修皓的置物兜里放着大量女性用品,從洗面奶到護髮素都是她特別熟悉的品牌。

“怎麼了?”

“雪憶姐,這些不都是女性專用的日用品嗎?”

“對啊。”

“為什麼要在這裡買?”

“我已經在這邊住下了嘛。”

“住下了啊……哈啊?”藍遙迷惑地皺起眉。

“所以從明天開始,我們一起去上課吧。”

【7】

冬天的夜晚總是來得很快,晚餐時間天色就已經被漆黑所包裹。

在收銀台迅速結完賬后,藍遙領着喬雪憶與修皓二人來到了超市門外,在遮陽傘下的休息區長凳下悠閑地坐下。

夜幕下的寒冬少了幾許熱鬧與活潑,卻增添了幾分寧靜與安然。她坐在了他倆的對面,繼續談論着方才的話題。

“那個,雪憶姐,我沒有聽錯吧?”藍遙偏着頭,眼裡寫滿了疑惑,“你確定你說的是,要回大學,然後開始上課?”

為了不讓自己產生誤解,她刻意重複了一遍。

“對啊,就是你想得那種情況。”

“不去上班了?”

“我開始了帶薪休假的生活。”喬雪憶坦率地攤手。

修皓指着碩大的塑料袋,“於是就有了它們。這些東西就是休假期間需要的日用品。”

“我一瞬間還以為雪憶姐被吊銷律師執照了。”她撫慰般地拍着自己的胸口,“看來並不是這樣。”

“其實唯獨這點不太可能。”修皓肯定地說。

“雪憶姐除了聽課外,還有什麼安排嗎?”

“其他安排倒沒有。現在的我,有點想再回去聽聽民法和高數。”喬雪憶如此認真地計劃着。

“這麼說……”

霎時,一個想法閃過了她的腦海。見藍遙的表情忽然變得凝重,修皓關心地發起言。

“有什麼不妥嗎?”他小聲說。

藍遙卻反問:“我只是才想起一件事……修學長和雪憶姐知道校慶嗎?”

修皓與喬雪憶面面相覷。

“校慶?五十周年那個?”他問。

“嗯,還有社聯舉行的百團爭霸比賽。會有一些市企業來參觀,各個社團都會出演一些節目,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拉到經費。”

“聽起來不錯啊,時間是多久,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去看看。”她建議道。

“時間定在了這個月的25號。可是……”藍遙竭力地掩蓋自己內心的遺憾。

修皓重複着她的疑惑:“可是?”

“我們沒法參加社團比賽。”她繼續說道,“因為我們沒有準備相應的節目。”

“這是什麼意思?”喬雪憶與修皓幾乎同時發聲。

“我們沒有足夠的部員報名參加比賽。”

她接着問:“現在社團里一共有多少人?”

“算上雪憶姐和修學長,一共就四人。”

“另外兩人就是你跟雨記部長?”

“嗯。”

“她好歹也是社團負責人啊,怎麼連這點組織手段都沒有?”喬雪憶替藍遙抱怨着不公,幾番討論下來,眾人略大的聲音也開始令安靜的超市變得有些嘈雜,“搞得新聞部名存實亡一樣。”

她不滿地懷抱着手。

修皓安撫地說:“實際上還真是這樣。”

自從被強制入部后,修皓就再也沒有在社團教室做過吃喝玩樂外的任何活動。甚至連新聞聯播都沒有看,完全談不上是有存在意義的社團。

說新聞部名存實亡並不過分。

“而且雨記學姐已經不是部長了。”

“那部長是誰?”他驚訝地問。

“是我……”藍遙指着自己的胸口。

兩人再次茫然地盯着她。

“那現在藍遙你,才是真正的負責人?”喬雪憶不明所以地緊繃起臉。

“沒錯。”

“那就應該由你來組織比賽方針啊!”

“不行的,”她擺了擺手,“正如雪憶姐所說,我真的想不到合適的組織手段。不算那些幽靈,我們現只有四個活躍部員。”

“既然如此,那我再問一下,是不是什麼節目都能參加百團爭霸?”

修皓插嘴,“原則上具有觀賞性且有利於身心健康的節目,都沒問題。”

“好,我有辦法了!”喬雪憶激動地拍掌。

“什麼辦法?”

“去台上朗誦曾榮獲普利策獎的新聞稿,我腦中整整有十三篇相當棒的精彩故事。”

“可能還沒等雪憶姐講完一篇完整稿,就被主持人勉強地轟下台了。”藍遙實在不願意打擊喬雪憶的熱情,但她還是道出了極為可能會發生的現實狀況,“在一篇載歌載舞的氣氛中念新聞稿,我實在是難以想象那種場景。”

“我也是……”修皓贊同地點頭。

“那就沒辦法了。”一陣嘆氣后,她攤了攤手。

藍遙若有所思地說:“只有期待有如奇迹般的幽靈部員登場了。才華橫溢的部員橫掃獎項,像黑馬般取得所有評委的贊同。”

修皓跟喬雪憶紛紛在心中默念,這世界上哪有這麼好的事。

三人陷入了短暫的沉思。喬雪憶的表情很肅穆,她確實是發自內心的在替學妹擔憂。無意間發現了這一點藍遙心中暗暗竊喜起來,她沒想到還能在法庭外看見喬雪憶這般認真的模樣。

這期間的一分鐘,超市的自動門來迴響起了幾次開門提示。直到下一秒,修皓的雙眼變得炯炯有神。

“雪憶去拉小提琴吧。”他鄭重地提議。

“什麼?”

“就是你修完全部學分參加學士畢業典禮那天,你在主席台拉的小提琴曲。仔細想想我已經有一年沒聽過了,真想再聽你拉一次。”

藍遙激昂地叫道:“哇!雪憶姐還有這番才藝!”

突然間,她的心中燃氣了一股希望。如果喬雪憶真能活靈活現地演奏天籟之音,絕對能為新聞部扳回一城。

“不不不,現在已經行不通了。”

“為什麼?”修皓與藍遙異口同聲地問。

“因為……它已經不在了。”她慚愧地低下了腦袋,神色凝重。

“它?啊……”

“小提琴不在了嗎?”

“無論如何也追不回來了。”

“那個,雪憶姐能講講原因嗎?不想說的話也沒關係。”

兩人並不知道喬雪憶的愛琴消失的原因,可能是被丟棄或者損壞了也說不定。只是看她好似頭頂蓋上了一片烏雲般,半張臉黑得不像話,藍遙便沒有再過多詢問。

她自顧自地解釋:“你們肯定不知道,畢業第一天家裡就再也沒有給我打過一分生活費。為了投簡歷和住宿餐飲等等事,我把小提琴給賤賣掉了。”

“啊原來如此……就這樣嗎?”

“沒了。”

“就沒了?”

“對啊!”

聽到這裡,修皓心中舒了一口氣。

“還好還好。”

“什麼叫還好?”

“看你憂愁不堪,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事呢。”

“賣掉就算了吧。”藍遙發自內心地覺得可惜,希望的火苗瞬間在她心中熄滅了。

喬雪憶堅決地說:“總之再讓我演奏小提琴已經不可能了。”

“如果只是沒有小提琴,那我倒是可以幫你買一副。”修皓自信地說。

“哈?你確定?”

“說吧,大概多少錢。”

頭一次能在經濟上展現發言權的修皓,立馬覺得自己十分威風。

“那可是一把出自意大利樂器名匠,齊貝林大師之手的手工楓木小提琴。雖然是我爸送我的,不過要估計市值的話……大概在十萬以上。”

雖然這位名匠的姓名是她臨時編的,不過自己的小提琴很值錢這一點,她並沒有撒謊。

“噗!五萬?”像是憋了氣的氣球般,修皓的所有氣勢都在一瞬間萎縮了。

“注意,是美金。”

“三十五萬?你……你是在開玩笑?”

“當下的匯率應該是三十萬吧?好啦把嘴合攏吧,我有騙你的必要嗎?”

“我說不出話來了。”

“那就別廢話,之前一言為定了,快送我同款小提琴。”

他極為戲弄地笑出聲,“我要是有三十多萬啊,還買什麼小提琴?早準備給你當彩禮啦!”

話音結束的剎那,常年說話不經過大腦的修皓才一下意識到了這句話的嚴重性。

“你……你又在瞎說什麼!”喬雪憶一下噎住了話,臉頰紅潤的血色蔓延到了耳根。

“唔,修學長你,偶爾真是大膽。”

一旁的藍遙感覺像是有一跟令箭射穿心臟,整個人都變得悲喜交加。

喬雪憶鼓起嘴:“白、白痴!”

大罵之後,她又垂起了腦袋。喬雪憶鎮靜后,雙腮任像桃花瓣抹臉般。她嬌羞地用手指捲起了頭髮,不斷玩弄着發梢。

“不不,我是說……”修皓隨即想要打算解釋,自己的話並沒有認真。

不過這種“其實是開玩笑”的說法反而更加傷人。他的直覺告訴她喬雪憶實際是在高興,只是她在嫌棄自己說話總是不分場合。

“真好啊、真好啊。”不知從何時起,藍遙的眼神忽然空洞起來。

修皓頓時轉移了話題,“好啦好啦,那你先說說那把琴你賣了多少錢。”

“哎……一萬塊啊。”

“美金嗎?”

“人民幣。”

人民、人民幣!這話差點沒把他的頭給氣炸。

“沒有消費觀和金錢觀,是不是喬大小姐的老毛病?”修皓狠心地諷刺道。雖然他大概意識到喬雪憶在聽到這句話后可能會生氣,不過這種不把錢當錢的行為他一直以來都會狠狠地批判一番。

“還好啦。”喬雪憶坦然地答着,“義務教育階段老師從不給我樹立正確的金錢觀。”

“請不要怪老師。”

“總而言之呢,如果實在沒有辦法參加校慶,藍遙妹妹你就放棄吧。最起碼我們當下還有選擇的機會。若是到最後,我們是由於被迫而放棄參加比賽,那就太丟面子。”

“說得也是。”藍遙也贊同她的意見。

“其實藍遙妹妹你的內心深處,大概很想在舞台上大放光彩。”

“是、是嗎?”

“你的挎包里還有百團爭霸的宣發單。”喬雪憶耐心地指着藍遙的挎包間隙,“你並沒有把他當垃圾一樣扔掉。”

“畢竟是我大學第一次有機會接觸的大型活動。”面色恍惚的同時,藍遙落寞地埋下了頭,露出了遺憾的苦笑。

就是在這時,她對她的說法開始感到憐惜。

“修皓!”喬雪憶大聲呼喊道。

“干、幹嘛啊?”

“展現你才華的時候到了。”

“我能幹什麼,上主席台表演每分鐘打出100行的代碼嗎?哈哈哈、好像不是不可……”

“不不不!”她在唇邊晃動着食指,“我是讓你去——拉外援!”喬雪憶刻意把音調拖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