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於相關的政策,與庭審無關的人員只好站在看守所的大門前。此時的修皓只好懷抱着自己,瑟瑟發抖地等着喬雪憶歸來。
大概花了不到一分鐘的時間,她便達到了委託人所在拘留室內。
“好久不見,范英傑先生。”放下文件袋后,喬雪憶低聲開口。
看守所的透明玻璃牆徹底的隔開了兩人。能夠傳達彼此話語聲的,也只有擺在喬雪憶和范英傑桌前的小型麥克風。
“你也是,喬律師,好在你的起色比之前好了不少。”不管是誰在這裡,都能看出他苦不堪言的表情。
身為被告的范英傑,其臉部比剛開始會面那會兒消瘦了不少,膚色也糟糕了許多。他的雙腮和下顎的黑皮膚里透着一片紫青,頸部和手腕出現了大小不一的凍瘡,以及被人用力毆打併痊癒后才會留下的紅色傷斑。
剛注意到這些痕迹的喬雪憶,頓時想到了以前同樣待在看守所的修皓。
兩人都面臨過相似的遭遇。
不知是出於對男友的憐憫,還是對自己委託人的於心不忍,她感到自己的內心發出了一絲絞痛。
“你這一個月來過得怎麼樣?”明知范英傑的落得如此下場,但愧於律師的守則,她還是得認認真真一字一句的完成庭審前的問話,“你應該接受過檢察院的反覆問話了吧?有沒有對案件產生過違和感,或者想起一些什麼?無論多麼輕描淡寫的事,都可以和我講講。”
儘管有些殘酷,但喬雪憶還是得讓自己把這個流程走完。如果這裡站着過去參加過修皓那場庭審的相關人員,一定會毫不留情的說出某些感想取笑她一番。
例如:你的口氣和表情看起來也太冷血了吧,果然眼前的人不是自己的男友,是其他毫無關係的陌生人,辯護態度就會大打折扣。
喬律師,偏離了理性看待問題可是會吃虧的!
假如是羅競的話……一定會這麼說出這種難聽的話嘲笑自己。
正當喬雪憶思索到半途,范英傑也對着麥大聲吼了起來。
“我堅信自己沒有殺人……所以我過得問心無愧!只是……拘留所的飯菜還是太難吃了,就跟……嚼泥巴一樣……”他拚命地抓着話筒,像是要把心裡話一字不漏地傳達出去,“你不可能想過這樣地獄般的日子!我……算我求求你,喬律師……求求你!讓今天,成為我待在看守所的最後一天!”
如此激烈地說著,范英傑的眼淚大量涌了上來。他齜牙咧嘴地想要拚命忍住悲傷,但淚水還是順着鼻涕一起布滿了整張臉。
但凡哭過的人都知道,想要哭成這般模樣,得是發生了多麼讓人痛心的事。范英傑此刻的表情或多或少還是讓喬雪憶稍稍動容。只不過,這樣的臉她下一分鐘就會忘得一乾二淨。
她已經看過太多這樣的表情了……
誰叫喬雪憶自己也這麼哭過。現在就算是露出這樣面容,她還是不為所動,只會覺得很狼狽而已。
“我身邊有一個男人曾和你一樣在這裡待過,待的時間比你還長就是了……當時天氣溫沒這麼刺骨,不過由於入了秋,看守所還是很冷,就算我出入這裡也會加一兩件外套,”喬雪憶肅穆地直視着范英傑的眼眸,“衣不遮體,飯不飽腹,時不時還會受到警方審訊官的毆打……哪怕是這樣地獄般的環境,那個男人也一咬牙挺過來了。”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誰,但我也……”
“聽我把話說完!”她大聲斥止。
“好!好……”
喬雪憶繼續闡述:“當時我就在想,假如我跟他遭遇一樣,或許早就一頭撞牆自殺了吧?但是,那個男人沒有這麼做,他只是單純地選擇了信任我……不論處境多麼惡劣,就算與全部的聽審人員為敵,他也簡單明了地做出了只屬於他的選擇——選擇相信我,相信身為辯護委託的人的我。”
當說到這裡時,兩人都陷入了一陣沉默。范英傑的淚水凝固在了眼角,一臉呆愣的模樣。
他沒有面露任何錶情,只是簡單地點了一下頭。
“這大概就是我為什麼會如此……如此迷戀他的原因。”
范英傑頓了會兒,“……我了解了。”
“好了,如果你堅信自己什麼都沒有做,那麼請你和他一樣選擇信任我,而不是一見到辯護人就擺出深仇大恨的臉。”喬雪憶深吸了一口氣,極為冷靜,“我選擇律師這門職業,可不是為了替所有人承受痛苦。僅僅是為了在結束的時候,我會比誰都要笑得光彩。”
“喬律師……”
“我可以自信地告訴你:事務所的上司以及我,哪怕深入到了黑到沒底的圈子裡,給自己留下職業污點,也沒有任何關係。既然接下來這個委託,我就會全力以赴。”
整理好着裝后,喬雪憶筆直地站起了身子,繼而神色莊嚴地凝視着范英傑。
會話結束,再過不久便是開庭時間。臨走前,她語重心長地對范英傑說:“唯獨會全力以赴這點,請你要相信我。”
【午前庭審·1】
“這裡有案發現場的周邊地圖,到時候可以好好看。”
“所長不來旁聽嗎?坐我旁邊也行,這樣我可能會比較安心。”
“我還有其它事呢!你好好加油就是啦!”送出被茶色文件袋包裹的某份證據複印件后,松本鏡鼓勵喬雪憶一番,接着又趕緊推脫掉了她的邀請,“我要做的事情可多了,總之……一定要笑着回來,明白了嗎?”
寒暄之後,兩人老早的在法院分別,連一句再見也沒有說。
清晨八點五十分,市中級人民法院
第三刑事法庭
決定被告存亡的庭審已經開始了。
封閉式的建築結構讓這裡透不進一絲自然光。若不是穹頂存在隨處可見的線性排氣口,喬雪憶很有可能因心理作用憋死在法庭。
她向來討厭人多的地方。
昨晚能在千人大禮堂放聲歌唱,就消耗了她大半輩子的活動量了。喬雪憶大致看了看四周,發現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她曾給身為上司的松本鏡打過一通電話,不料對方的手機一直處在通話留言狀態。
時間的流逝與聽眾的增多使得她更加不安。
之前在看守所給委託人說大話時,她倒是一副身經百戰的樣子,結果一到實地就原型畢露。
“我這是在幹什麼啊……”喬雪憶似笑非笑地嘆氣。
刑事庭審參加過兩次,自己處理的大大小小民事糾紛,也讓她自然而然地把法院當做了工作的第二個據點。
待受邀前來記錄庭審過程的媒體在旁聽席落座后,法官與陪審員,以及書記官才一個接一個入場。和上次的情況一致,這次只有喬雪憶一人站在辯護席。
看來,松本鏡真的沒有來。
“就這樣吧,就算我一個人也能行。”
為了緩解緊張感,喬雪憶在手中寫着“人”字,並長時間地深呼吸。她並非想要得到所長的幫助,而是希望有人能夠在這樣重要時刻,隨時都站在自己的身邊,見證着這一切的起承轉合。
最起碼可以充實自己的內心,不會顯得那麼孤立無援。
“她怎麼還不來,不會打算遲到吧?”喬雪憶抱怨了幾秒。
眼前的控方席位空無一人,寫着“公訴人”三個字的牌匾孤零零地立在那裡。
她心想就算是那個女人,也不會如此隨意地遲到吧?
法庭的安全通道附近響起了皮鞋的踩踏聲。與此同時,入口處走出了一位熟悉的金髮女性。
在媒體攝影機的注目下,精神煥發的伊琳娜優哉游哉地走上了控訴席,並將腋下的一疊文件袋重重地拍在了木桌上。
宛如帶動了一股氣場一樣,伊琳娜落座的那一刻,全場立即肅靜到鴉雀無聲。
“在座的各位,馬上就要開庭了。”一臉謹慎的男書記官對着話筒講道。
“控方明白。”
“了解。”喬雪憶與伊琳娜紛紛對此作出了回答。
年輕的女法官注視着書記官電腦上的倒計時。在漫長的寂靜中等待一陣后,法官才正式站起身。
“全體起立!”洪亮的命令聲傳播在大法庭內。
所有人都與喬雪憶的站姿一致,就連伊琳娜也難得正經了一會。她輕地放下了拐杖,與旁聽席的媒體一同挺胸站着。
按照一直以來的庭審規則,眾人都會自覺地朝着穹頂上的國徽進行深鞠躬,不論其身份是否是隸屬司法的工作人員。
莊嚴的儀式結束,待人們安穩坐下后,法官再次拿起了話筒發言。
“相信大家都有所了解,本次的審理在得出判決結果前是不得閉庭的。除了休庭或有不可避免的突發要事,在座的各位都不得起身或隨意走動。”
在場的所有人一言不發,極為默契地點了點頭。
“原告訴訟代理人。”
“到。”
“包括休庭在內的時間,若庭審超過12小時,被告將直接獲得無罪判決。你有異議嗎?”
控方的伊琳娜面無表情,自然而然地翹着腿,“我沒有異議。”
法官轉向了喬雪憶的方向。
“被告辯護委託人。”
“在!”
“12小時內,若被告主動認罪,或在確認案件與控方訴訟屬實,構成證據鏈,且完全不存在新的可能性的情況下,被告將直接獲得有罪判決並依法量刑,同時,任何法院都不得接受二審的提議。你有異議嗎?”
硬要問喬雪憶有沒有異議,那當然是的有的啊。
儘管沒有深入了解過“第一次司法革命”的事,但她一直都對《一日庭審法案》抱有較為抵觸的心態。
雖說這個法案的存在算是救了修皓一命,以致於讓他不再受到後續庭審要事的騷擾。
“有異……啊不、沒有異議!”
因為煩人的事太多,令她差點把心裡話脫口而出。
“你到底有沒有異議啊,辯方律師?”法官重複問道,表情很不耐煩。
“我、我沒有異議,審判長!”
“很好。”
這次輪到書記官站起身:“報告審判長,本案當事人及訴訟代理人以全部到庭。”
說罷,法官開始宣讀:“現在開始核對當事人,及訴訟代理人身份。原告訴訟代理人,請依次回答你的姓名、性別、民族、年齡、職業?”
受到號召的伊琳娜拄着螺紋拐杖優雅地站起身。
“本人原名為伊琳娜·安德烈耶維奇·尼克諾夫,不過現在更喜歡別人叫我伊琳娜·羅萊德。”
“您好,伊琳娜檢察官,歡迎來到這座法院。”法官的語調聽起來倒是蠻恭敬。
到底誰是審判長啊?想到這裡,喬雪憶不滿地喝起了桌上的瓶裝水。
“年齡是26歲,曾是俄羅斯的烏克蘭族。”
“噗哈!”要不是捂得及時,前一秒還在喝着自帶飲品的喬雪憶,下一秒就差點將口裡的一部分水給噴出到辯護席的木桌上。
“辯方律師,你又是在幹嘛?”法官冷漠地質問。
“那個,有點驚訝控方檢察官的身份。本以為是她自己的腦內設定,沒想到真是毛子……哦不,是俄羅斯人……而且我還以為她快……”
還以為她快三十,結果竟然才大我三四歲。
喬雪憶默默想,還是沒把這種失敬的話說出口。
“你知不知道,打斷對方發言是是一種很不尊重法庭……”
“沒關係的。”伊琳娜抬手制止了本打算繼續責備下去法官,“我沒有生氣,也沒有必要在這種無意義的事情上浪費庭審時間。審判長,我可以繼續做出發言了嗎?”
“好、好的,伊琳娜檢察官,請你繼續。”
“我的職業是中央檢察院的檢察官,目前暫時就職於城東地區。以上,本人發言完畢。”伊琳娜禮貌地朝合議庭方向鞠躬,接着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好了。這位律師,該你回答身份問題了。”
她將目光轉向了法官,接着整理起了領結,“喬雪憶、女、漢族、律師、21歲。”
“你這次可真簡潔……”伊琳娜小聲吐槽,臉上全是嘲弄般的表情,彷彿是回憶起了喬雪憶的往事。
“你肯定覺得在上次庭審里,我的開場白特別無聊廢話也特別多。這次我不會這樣了,所以接下來也請不要用拖延時間當調侃我的說辭。”
她很認真地反駁着,也收下了以往稚嫩的處事態度,以不輸給任何人的氣場屹立在法庭間。
“不不、喬律師,你大可多說說自己的事,這可是你出名的好機會。”伊琳娜不以為然地懷抱起了雙手,“而且我不會在意時間……多一個小時,和少一個小時,對我來說又有什麼區別?”
“您可真自信。”
“連這點覺悟都沒有,我拿什麼當一日法庭的公訴人。”
雖說她的話在大家耳里聽起來有些違和,但至少對喬雪憶來說,或許這也算一種不一樣的鼓勵方式。
“那我只說一句介紹……但請務必不要對我的回答做出任何玩笑般的姿態。”
“請講。”
她愜意地叉起了腰,“我……將是史上最年輕的司法工作者。”
“哦……”
“嗯!”
“嗯……哈啊啊?”
話音剛落,法庭就陷入到了一片靜謐當中,靜到一根針落在地上也能清楚地聽見。
“完了?”
不少聽眾都好奇地瞪大了眼。
“完了!”喬雪憶肯定地說。
“……噗呲!”這次則是伊琳娜開始捂嘴,但她還是沒忍住笑出聲。
“你你你、你看看你!”
“哈哈哈哈哈哈!”
“你說好了不會笑的!”
原本聽起來很正式的發言,但一看到法官也跟着伊琳娜一起忍俊不禁,喬雪憶也難免紅起了臉。現在想起來,她才察覺到自己講了一句自大且又尷尬的發言,像個沒見過世面的井底之蛙。
“不不、我是說,關於史上最年輕一事……哎算了,就這樣吧!”伊琳娜乾咳了幾下,重回了以往的坐姿。
“做為審判長,當面對與事實不符的發言時,還是得好好糾正。”
不知為何,法官倒是露出了很不服氣的神情。
伊琳娜苦笑道:“我說,審判長女士,沒必要對這個發言太過認真。”
“不行!喬律師,有一件事我得講清楚!”不聽勸說的法官當即瞪住了喬雪憶,態度反而更加較真。
“啊是,您有什麼事?”
“你眼前的這位伊琳娜女士,成為檢察官上法庭的那年,僅僅才十八歲。”她驕傲地指着控方席位,像是在說自己的事,“所以……你並不是史上最年輕的司法工作者。”
“哦哦……唉?十、十八歲!”
好似聽到了不可思議的坊間傳聞,喬雪憶的臉上既有震驚,也有對事實產生各種質疑的神情。
“對,十八歲。”她肯定地說。
倒聽起來像是玩笑,但是……法官說得絕對是實話。喬雪憶不禁這麼默念道。
她有些落魄,“那我豈不是……”
仔細想想,大多數人在十八歲這個黃金時代,都還在忙有關高考的準備工作。他們在堆積成山的書本作業中,燃燒了僅有數年的青春。
也有人在學業與愛情中苦苦抉擇,從得到再到失去。又或早早踏上了灑滿銅臭的謀生之路,一去不復返。
只有少數人能像喬雪憶這樣,一帆風順地從高中畢業,再步入理想的大學學習適合自己的專業,並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學分,最終掛上精英的頭銜。
這是她最為替自己自豪的事。
所以,喬雪憶認為自稱一句“我是天才,是史上最年輕的律師”,也不算什麼過分或自以為是的話。
一分鐘前法官蔑視的眼神,也是理所當然的小動作。她最初以為是由於自己臉龐過於稚嫩,才不適合說出這些驕傲的話。
但真正理由,也正如法官所言:
“我的公訴人是一位天才,儘管伊琳娜檢察官不怎麼喜歡提及這事。”
這麼說算到現在,伊琳娜整整有七八年的工作經驗了?
假設真如他人之前所說,除了節假日外,中央檢察官都在工作和上庭,那麼……
她參與的審訊和訴訟已數以千計?喬雪憶不願意承認,但只好老實承認這是事實!
審判長,您說得沒錯。眼前這個自尊、自負、自吹自擂、一舉一動都離不開自我滿足的女人——是真正的天才啊……
“對、對不起……”她趕緊替自己的不敬道歉。
眼前的女人不僅僅是天才,還是那種在拚命工作地天才。
“我說啊,這並不是值得你驚訝的話題好嗎?”伊琳娜無奈地扶着額。
喬雪憶震驚地盯着她,“十八歲……也就是說,你還在我讀小學的時候,就進了檢察院?”
“是啊,就是這樣啊。”
臉上看似表現得十分謙虛的伊琳娜,內心實際卻在沾沾自喜。
畢竟也只有喬雪憶才能發現她的小動作:伊琳娜正因忍笑而嘴角抽搐。
哎呀……這才離開了新手村,結果就遇見了可以稱得上世界級Boos的傢伙……還是那種通關動畫前才會出現的怪物。我這是造得什麼孽啊?她小聲嘀咕了幾番。
“你在說什麼?”
“啊不,是我的自言自語啊……”
和修皓在一起交往這麼久,喬雪憶也受到了他那塊遊戲腦的影響,時不時會拿電玩來做比喻。
“夠了,閑聊到此為止,本庭的使命也完成了。”
法官的落槌打斷了喬雪憶的心聲。合議庭的抬手示意了討論結束。
話說……您這個落槌的意義在哪裡?
“審判長你的使命……難道不是宣判嗎?”
嘴上說著玩笑般的台詞,但喬雪憶卻像是受到貶低般失落地耷拉着肩。這一次,她是真正的受到嘲諷了。這種感覺,比以往參加的庭審都要強烈。
“今天依法公開進行審理,根據《刑事訴訟法》第四十條,《一日庭審法》第二條的規定,本庭依法適用由一日庭審專案組成合議庭,並由本人——柳正英擔任審判長。”
控方席的伊琳娜一聲不吭地看着喬雪憶,像是在觀察她的一舉一動。而喬雪憶則是在東張西望地打量着周圍,臉上沒有任何錶情。
果然,那個女人沒有跟她一起來。
伊琳娜如此心想,接着鬆開了緊皺的眉頭。
法官再次落槌,“本庭宣布,‘蓄意謀殺警員案’今日正式開庭!請遵守訴訟次序,自覺履行發生法律效力的判決書、裁定書和調解書!”
在異常安靜的大法庭內,唯有喬雪憶十分躁動。雖然還無法從她臉上猜到她的真實想法。
幾個呼吸的時間,她轉而在桌面上鋪開了手上的證據資料,雙眸凝視起了正前方。
只有喬雪憶才知道,這場庭審帶來的非凡意義。
【午前庭審·2】
“檢方準備就緒。”
“辯方也準備就緒!”為了緩解緊張,喬雪憶挽起了袖子,深呼吸了幾下。
柳法官目測了一下全場,繼續發號施令:“現在,請被告入場。法警,傳嫌疑人范英傑!”
身着黑白條紋囚服的范英傑在兩位法警的押送下,蹣跚地走進了被告席里。他吃力地將手搭在了護欄上,放鬆地歇了一口氣。
若是不找個地方把手撐着,鐵銬的重量或許會把他的胳膊給扯下來。
“被告人,報上你的姓名年齡和職業。”法官命令道。
“范英傑,28歲,二級警司,就職於城東派出所。”
“你和被害人是什麼關係?”
“同事,除此之外沒有和她有任何接觸。”
“控方,輪到你提供訴詞了。”
“了解。”伊琳娜只手拿起訴狀,“根據案發現場的監控記錄顯示,被害人喬雪遙於今年11月17日當晚10點28分進入到了派出所的三樓陽台。大約兩分鐘后的10點半,嫌疑人也范英傑出現在了三樓走廊。”
她乾咳了幾聲,緩緩將訴狀翻過一頁:“走廊的監控拍下了被害人和嫌疑人先後走進陽台的畫面。一分鐘后,監控設備里的錄音裝置錄下了一發槍響,隨即嫌疑人匆匆離開。”
一向表現坦然的喬雪憶也屏住了呼吸。
伊琳娜繼續道:“被害人的屍體發現時間是在11月18日早上6點40分,沒有所謂的第一發現人,是三樓工作的所有警員目擊到了現場並聯繫的上級領導。因為事情太過突然,幾位還在實習警員差點忘記了自己就是警察的身份,驚慌失措地打了110。”
“法醫給出的屍體報告里指出,被害人死亡時間已經歷八小時以上,現可以確定死者被害於17日當晚10點到11點之間。”
“搜查科在陽台的花盆裡發現了一枚子彈,子彈表層沾有被害人的血跡,通過後續對膛痕線的檢測,也確認了子彈出自嫌疑人范英傑的警用配槍。”伊琳娜自信地合上了訴詞,“以上行動均能構成當下案件的證據鏈,且符合謀殺邏輯。”
“喂喂喂!陽台難道沒有監控嗎?”喬雪憶突然大聲質問。
對打斷自己訴詞的喬雪憶,伊琳娜並未表現出太多不滿,而是耐心地回答:“只有檔案室和走廊外會有監控,陽台附近沒有可以藏人的空間,所以沒有安置攝像頭,於是這裡就成了監控的死角。如果真能直截了當地看見范英傑射殺喬雪遙一瞬間,哪裡還有這麼多麻煩事?”
麻煩事?
“你說……是麻煩事?”喬雪憶略顯憤慨地重重默讀着這句話。
“我以訴訟代理人的身份,正式控告嫌疑人范英傑為謀殺喬雪遙警官的兇手。審判長,我的發言完畢。”
這話說出的一瞬間,某種未知的火焰一下燒斷了她用於維持理性的枷鎖。
法官看向了喬雪憶的方向,“辯方律師,對訴詞有什麼疑問嗎。”
“有……我有很多疑問!”
“說來聽聽。”
她的聲音非常低沉,“我想問問伊琳娜檢察官,你的語氣為什麼可以這麼輕描淡寫?”
“不然你教教我該用什麼語氣比較好?”
“作為權衡公正的司法工作者,你連一點怒意都沒有嗎?”
“怒意?”
“你自己也提到了沒有在陽台安置監控設備。對於這一點,你的心裡就沒一點看法?”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
“多安裝一個攝像頭,多處理一個死角會很難嗎?”喬雪憶痛苦地埋着頭,開始為某人的死感到不值,“國家又不是沒給設備預算,結果偏偏要等事件發生后才來搞這麼複雜的後續工作!明明只要早一點意識到設施和體系的不完善,提前未雨綢繆……這一切、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啊!”
“……”
這些話她老早就再講,講了一次又一次。正如喬雪憶所言,本只要有人前去阻止,就可以輕而易舉地避開某些罪惡事件的發生。
但終究沒人這麼做。理由很簡單:就僅僅是因為,壞事還沒發生到自己身上。
伊琳娜毫不領情地說:“抱歉,這不是我們該討論的事。我隸屬於檢察院,沒有能力干涉公、法機構方面的事務。”
“你……!”
這時的喬雪憶,即將走向理智崩潰的邊緣。
突然,她大吼道:“我早就說過,司法維護者的真正目的,根本不是想如何完美解決事件本身……而是要讓事件再也不會發生才對!這麼簡單的事你們也做、不、到!”
她的腦海里浮現出了喬雪遙和藹的背影……喬雪憶從未如此激動過。
“好了,冷靜點。”
“混蛋!”油然而生的狂躁症,讓她現在就想把法庭的桌子給掀翻。
正是因為兇手一手掌控了案發現場的建築結構,才可以大膽做出謀殺舉動。甚至讓這種事,發生在了自己至親頭上。
“辯方律師,請你冷靜點!”法官憤怒地大聲斥止。
“我要當著各位權位者的面大聲問:你們把錢用在了什麼地方!”她猛地站起身,用憤怒到極點的聲音質問。
足足有百人旁聽席略微躁動。大概這是他們有史以來,第一次看見如此直言不諱咆哮公堂的律師。
下次可不能找這個女人辯護,不然屁股還沒在辯護席坐熱就被轟出法院。
大家抱着這樣想法,於是會心地一笑而過。
“我理解你的心情,律師小姐!”伊琳娜用力將證據丟在了木桌上,“喬雪憶,這裡是法庭,請不要討論與庭審案件無關的事!你要再敢用這種口氣說話,抱歉,我跟審判長只有請你退出辯護席,重新指定被告的辯護律師!”
這是伊琳娜第一次在法庭上叫她的名字。
喬雪憶感到有些驚訝:“我……”
自己這是怎麼了?我不是應該已經……
不是應該從雪遙的事情里走出來了才對嗎?
被伊琳娜用更大的嗓門蓋過後,喬雪憶才冷靜下來認真思索。
她難受地對合議庭方向低頭,“對不起,我最近好像是有些奇怪。剛剛都是一時衝動,如果給各位造成困擾,庭審結束后,本人甘願接受一切懲罰。”
現在不是做這種事的時候。她堅定地告訴過自己
法官收回了不悅的臉,和緩地講:“我能在你的立場上來理解你的感受,但還是希望辯方律師能分分場合。”
“誰都有過年輕氣盛的時候。”書記官十分理解地說,“辯方律師……沒有第二次了。”
就算是這麼失禮,法庭的工作人員也沒有看喬雪憶不順眼。
他們見得太多了,所以大家心裡都清楚。
一日法庭里,一直以來結束掉庭審並走出法院的律師,彼此的臉黑得就跟剛從殯儀館裡出來一樣。這哪
是參加庭審啊,這明明是給人送葬啊!
“我知道了。”
大概幾秒后,喬雪憶才重新冷靜下來。
法官也明白,誰叫這個本該在大學裡綻放美麗笑容的女生,卻在今天踏着至親的屍體走上了法庭。
大陪審員所給予的這份寬容,大多是出於同樣的憐憫而已。
“辯方律師,再問你一次,好好告訴本庭,對訴詞有沒有疑問?”
“……暫時沒有。”
“暫時?”
“是的,”這次的她,充滿驕傲地轉向了被告席,“我想先問被告幾個問題。”
【午前庭審·3】
“真正該對訴詞有疑問的人不是我,應該是你,范先生。”喬雪憶漫步到了被告席前。
“喬律師……”
“被告,你只要相信我,我便會相信你的話都是事實。這樣一來,找到真相也是遲早的事。”
范英傑鄭重地點頭,“我、我明白了!”
喬雪憶環視着法庭:“同樣的問題也許你在看守所已經解釋了很多遍。但唯獨這次,請大聲告訴我們:案發當晚,你在做什麼?”
重整姿態的范英傑緊緊地握住了被告席的扶手。
他充滿自信地面對着法官,並大聲開口,“檢察官女士說得沒錯,那晚我確實見到了喬警官。但我什麼都沒做,只是簡單地問候了她一句晚上好,然後聊了聊工作的問題。喬警官是個很受人的尊重的人,這麼晚還面帶微笑地回來值班。”
哪怕被鐵拷鎖住了雙手,肉身受到了長達一個月的折磨,但是,神情憔悴范英傑依舊在當下流利地做出了證言。他的嘴裡完全沒有一絲猶豫,心靈像是早已恢復了自由。
“第二個問題,控方說監控設備里記錄下了槍聲,對此你有什麼看法?”
“對此我沒有異議,因為……我也聽見了槍聲啊!”他誠懇地看着喬雪憶,“不過是在窗外傳進來了的!”
“聽到槍聲后呢?”
“我跟喬警官都驚了一陣,這時喬警官對我說:快下樓去看看,外面或許發生了什麼。說著這話的同時我就邁開了腳,獨自一人離開了三樓陽台。”范英傑神色悲涼地望着地面,像是在說極為令自己痛苦的事,“當我半刻鐘后再回到那裡時,喬警官已經倒在了血泊中……”
如今聽到這樣的話,喬雪憶也不再為之所動:“以上就是你所經歷的全部了,是吧?”
“句句屬實,我絕對沒有傷害過喬警官,我發誓!”范英傑很想帶着激情高舉雙手,結果皮開肉綻的手腕卻被銬鏈給磕碰了幾下。
伊琳娜正式地說:“我反對!被告,你怎麼解釋我們從現場找到的子彈?子彈的膛痕線,可是和你的配槍一致。”
“這我哪知道,案發當晚……我根本沒有帶槍!我、我的配槍和警衣放在一起,都晾在了辦公室!本來話就說回來,我都待在派出所了,幹嘛要帶着槍到處走,這不找領導抽嗎?”
“有點道理……”喬雪憶附議並點頭。
“那你的槍是怎麼失竊的,又有誰可以拿着你的槍殺人?監控上沒有除了你之外的第三者,這你怎麼解釋?”伊琳娜認真地讀起了證據文件。
“我什麼都知道我還做被告?”他反問。
“證據呢,有沒有證據或者與你同行的目擊者來替你做不在場證明?”
“……沒有!”
“既然都沒有人證物證來當自己的說辭,那你又有什麼資格說自己句句屬實,跟案件毫無關聯?”
伊琳娜的論點太過敵對,彷彿是帶入了太多個人感情。喬雪憶覺得自己無法聽下去,她快步回到了辯護席,做出了反對。
“伊琳娜檢察官,這就是你的不對,你忘了《無罪推定法》了嗎?你可以用證據證明被告有罪,但可不能強求被告沒有證據證明自己無罪於是就有罪……”
“這一點我比你清楚。我要是真的一點準備都沒有,就不會站在這裡了。”
面對狐疑的眾人,伊琳娜再次微笑地張開了雙臂。
“我再給你一個忠告吧。”她說。
“忠告?”
同樣的喬雪憶好像聽了不止一次,好像是每個上法庭的訴訟代理人的固定台詞一樣。
僅僅是出於好奇,她才不解地看着伊琳娜:“……你是指什麼?”
“被告的發言矛盾太過明顯,接下來只要有決定性的目擊證人登場,大概只需要花掉十分鐘,就能結束掉這場鬧劇。”
“看來控方真的準備得很充分。”
“像你這樣兩手空空上法庭的樣子,實在是太過自負了,跟我一位做律師老朋友很像。”
你大言不慚的樣子也和上一位檢察官很像。她不自覺地這麼想到。
“我明白了。”喬雪憶只好警覺地答覆了她的話。表達完自己的意見后,她便再度陷入了沉思中。
這時候的喬雪憶仔細重新考慮起了案情。
頓時,喬雪憶想到之前的羅競。
那位檢察官之所以那麼的果斷,是有他不可抗力的理由。他必須強迫自己結案,不然就會被自己在內的一類人發現真相。
這伊琳娜如此着急又是因為什麼?她明明跟被告沒有任何關係,本案也與她沒有更大的牽連。
難道是說,她這麼做的原因僅僅是因為自己是一名檢察官?
還是……為了保護真兇?
不知道,我對她絲毫不夠了解。
“還沒有突破口。”喬雪憶在內心坦言。
按伊琳娜的個性,她很有可能打算快速結束掉本次審訊,不帶一絲個人因素。
當然,這也是一種猜想。只是如此一來,喬雪憶自己也將面臨這場庭審開庭以來的最大危機。
“您請吧。”喬雪憶坦然地向前伸出手,裝出了絲毫不介意的樣子。
充滿敵意的未知氣息向她撲面而來。伊琳娜踏出了控訴席,快步走到了法庭中央。
“我早料到了這一刻,也猜到了你的被告會撒這種的謊。”她扯着嗓子喝道,指着旁聽席的某處,“謊言終究無法在現有的證據下立足。有請案發當晚的目擊證人:柳正治先生!”
伊琳娜伸直了臂膀,指向了未知的方向。同時,喬雪憶與陪審員也於她指向的地方望了去。
一位目光銳利,兩鬢斑白的中年男人在聽到號召后,於人群中緩慢地站起了身。
喬雪憶認識那個熟悉卻陌生的身影,在大約一個月前的時間,有一位被人攙扶着參加喬雪遙葬禮的男人。
她忘不掉那張像是隨處可見的老領導一樣的冷傲老臉。
“您好,審判長女士。”中年男人打理起了自己老皺的西裝,一邊走下台階,一邊朝合議庭的方向低頭示意。
“柳副局長……”法官喃喃了幾句,貌似是見到了熟人般,表情帶着一種自然而然的平淡。
說起來,他們好像都是姓……柳?
喬雪憶感到一陣惡寒,“這倆人莫不是……”
他們不會是一夥兒的吧?某種帶有惡意的猜測閃過了她的腦海。
“在下就是控方證人柳政治。”
宛如是被所屬職場和身份所感染般,柳政治的語氣竟恢復成了官腔。
這人的上身比一般男性魁梧許多,但卻步伐蹣跚,就算是從聽眾席來到證人席的這段小距離,也需要兩位法警輕輕地護送。
“證人,請問你的職業。”伊琳娜開口。
待在證人席安坐后,柳政治才緩緩發言,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說起身份,相信在座的各位對我並不陌生。早在兩年前,我的身份還是城東公安局前副局長。”他吃力地一手扶腰,一手緊握證人席的護欄,像是在刻意突出自己的年老體衰,“只不過當下如您可見,現在的自己只是一位老不中用的退休警員。”
副局長這種身份,姑且算是三大司法權力機構的台柱級頭銜。
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何況這種官級大了喬雪憶整整一個次元的長者。
“您好,柳……柳副局長……”喬雪憶終於察覺到自己的惡寒來自何處,“那什麼、初次見面,我是負責為被告辯護的律師,接下來可能會有幾個問題會請教您。”
她儘可能的不想招惹這位大人物。
並非出於職場身份上的差異所帶來的畏懼感……不不、其實這也算是一部分原因,剩下的理由,就僅是喬雪憶擔心帶着這種頭銜上法庭的老人家,說不定被自己惹得一激動,在倒在了證人席上。
所以自己的態度還是收斂一下比較好,這位證人可不是之前庭審里的那個傻帽。
她再一次地叮囑了自己。
柳政治倒是和藹地笑了笑:“喬律師,你大可不不必感到驚訝,我的身份對你造不成任何限制,你只需要
按照流程走就行。”
“是嗎?嗯……謝謝您的理解,如果多有冒犯,還請不要放在心上。”
可你嘴上這麼說,不也還是帶着命令的口吻嗎?至少我聽着感覺像是這樣。
換成以往的她,估計早就這麼抬杠了。
“算了……”
就當是說者無意吧。
“證人。”伊琳娜喚道,“剛剛被告的發言你應該聽得一清二楚吧?”
“是的,伊琳娜檢察官。雖然我已是這副殘破不堪的身軀,但只有耳目可不輸給你們年輕人。”
“現在請你針對方才被告的自辯,做出一段與案發當晚相關的目擊證詞。”
“我明白了。”他瞥了一眼被告,目光凌冽,“被告你,剛剛有說聽見槍聲是從窗外傳來的,是吧?”
“是是。”范英傑連連點頭。
“上個月17號的晚上11點之前,我在城東派出所的林蔭小道旁散步。那天晚上很安靜,靜到能聽見腳下的川流聲。因為夜空有肉眼可見的許多繁星,所以我猜明天肯定是晴天。”
一旁認真聽着發言的喬雪憶有些不耐煩,心想你對當晚夜景的感想和我沒有一毛錢關係,請趕快說重點。
“為什麼這麼晚還在散步?”她用着像是威懾地口吻打斷了柳政治的發言。
“跟我的個人生活作息有關。而且喬律師你的詢問對案件沒有關聯,我大可不必做出回答。”柳政治的態
度從旁人眼光里看來像是恭恭敬敬,但實則讓喬雪憶感到了一絲傲慢,“我說的這麼多,可不是無關的
廢話。”
伊琳娜認同地點頭,“繼續說下去,證人。”
“正是因為在這樣的環境中,若是發生了任何哪怕在平時看來或許有些不起眼的動靜,我也能清楚的察
覺到異樣,並作出相關的判斷。”
“那麼,證人,案發當晚發生了什麼?”控方接着引領着他的發言。
“一定要說案發當晚有什麼異樣,就只有那件事了——那晚,我聽見了槍聲,出自是54式7.62毫米轉輪手槍,警用型。”
“你這麼確定是警用手槍?”喬雪憶按耐不住疑惑,再次發問。
“如果你在長達二十五年的工作生涯里握着同一種槍械,那麼某天你在聽見這類槍聲的剎那……也能自
信地給我和我一樣的回答。”
法官看着辯護席:“辯方律師對此有異議嗎?”
“……這不和被告的發言一致嗎?”
唯一可以明確的事,案發當晚證人與被告都聽見了槍聲。那麼伊琳娜所說的矛盾又是指什麼?
“我的發言和被告的發言有本質上的不同,現在關鍵的地方還沒講到。”柳正治的話說聲抬高了許多,這令喬雪憶提高了警惕。
“關鍵的地方……是什麼?”
“我可以確定槍聲的方向。首先,我從未在派出所外聽見過任何槍聲。”
“什、什麼……”喬雪憶霎時臉色鐵青。
“所以,槍聲絕對不可能是發生在案發現場以外的地方,只可能在派出所內。”
“你就這麼肯定?”
“我說了,那晚一點風吹草動都能引起我的注意,想要在那種環境下分辨出聲音的方向還是太簡單了。”
柳政治面向法官,“審判長,我的發言完畢。”
“謝謝您,柳先生,您的證言已經讓案件清晰了許多。”
“不、我還有疑問、我……”喬雪憶再次拿起了證據文件。她一頁頁地翻着,重新審視了一遍物證,以
及案發現場的標示、最後再到法醫檢測報告。
伊琳娜大聲打斷了她的思考,“不必白費力氣了,喬律師。”
“我要怎麼做和你沒關係吧!”
她已經為自己安排了下一步打算,萬一真沒從現有的證據里找到矛盾,就只有按照老辦法:從證人的嘴
里挖情報了。
“我先把話闡明,柳先生和我為了這一時刻已經反覆練習了很多次,目的就是為了確保如今的證言在當
下的證據條件里無懈可擊。當然,這可不是串供,只是為了彌補當下證詞里的漏洞,以還原真相。”伊琳娜的話活像一根針,狠狠扎爆了喬雪憶膨脹的自信心。
“看來你真的要把所有的退路封殺掉……”
“這才剛開庭呢,我可以讓你慢慢思考。”
“那可真是謝謝您。”她的聲音很低迷,回答地有氣無力。
誠如控方所說,她暫時還沒發現證言里的漏洞。
無論怎樣審視證據,都無法找到與證言相違背的矛盾……哪怕一丁點的違和感,都不存在。
在現有的證據下,證人的發言絕對比被告的自辯要擁有更高的可信度。
而且就喬雪憶目前的觀察來看,這位名叫柳正治的中年人肯定跟眼前的柳姓法官有什麼血緣上的關係,
其次,他還是伊琳娜所請來的社會地位極高的證人。
如此一來,喬雪憶一貫的威懾技巧也肯定起不了作用。人家吃的鹽比當下所有人吃的米還多,這種法庭上司空見慣的套路怎麼行得通?
“完蛋了……”
目前的情況來看,公、檢、法三大機構的發言人都站好隊,是狠了心想要對被告下達審判。
“哦?這麼快就要放棄了?”
見喬雪憶一臉落魄的模樣,伊琳娜忍不住上前詢問。
“我……我對證人發言的可信度產生了懷疑。”她重整姿態,望向證人席,“審判長,辯方要求就個別
問題,進行一段親自詢問。”
“辯方律師難道有什麼新的想法?”法官不解。
“是的。”
實際上她並沒有什麼新思路,只是單純想試試老辦法看看能不能把時間拖延下去,而且,虛張聲勢也很是重要的審訊手段。
“等等!”伊琳娜大喝一聲,表情極為嚴格。
“你要做什麼,控方檢察官?”
已經快要走到證人席的喬雪憶被她的氣勢嚇得有些愣。雖然內心的慌張並沒有反映在喬雪憶的臉上,但她還是乖乖地停住了腳。
“讓我猜猜你的詢問內容,如果我猜中了,就請你馬上回到辯護席上。”
“哈啊?”
“辯方律師聲稱要自己前去與證人面對面親自詢問,從而求證證言的可信度。既然如此,我大概能猜中你要問的問題,假如我猜得沒錯,那我現在便能對你的問題做出回答,以節約一些庭審時間。”伊琳娜泰然自若地豎起了兩根手指,“你能進行深究的地方,無非就是兩點:第一、被告所處的環境;第二、被告對‘槍聲’做出的證詞。”
愣在原地的喬雪憶沒有打斷伊琳娜的發言。她緊咬嘴唇,精神有些緊繃。
“如果你不說話,我默認你是會問這兩點問題。”
其實她從未考慮過太複雜的安排,只是簡單地想走一步看一步。只是沒想到,伊琳娜做出的打算比自己更加長遠罷了。
就算這一秒接着跟她抬杠,也不太可能會改變案件的本質。喬雪憶堅信伊琳娜早已想好了針對辯方發言的對策,於是也沒有叫出“反對”。
“大、大致上和我想得一致……這樣吧,讓我聽聽您的高見,看看您何以證明證人的發言百分百符合事實?”喬雪憶問。
“我還有第三方的證人呢。”
“第三方證人?”
“你應該知道的,法庭上證明力度最強的證人,一般得是何種身份?”
證明力度最強的證人?她這話什麼意思?
當然,喬雪憶知道證明力度最弱的證人是哪種人。
無法被法庭命令為證人,且證言無法被採納的,一般都是被告的直系家屬,如監護人等等;其次便是被告的有罪無罪,會影響自身利益的庭審參與人員。
這些人一般都無法上庭作證,就算當了證人,其證言法官也不會第一採納,僅做完善案件的參考。
所以……
“證明力度最強的證人……是與案件毫無利益牽連的第三者?”
“不愧是喬律師!”伊琳娜嘲弄似得輕鼓掌,“你答對了,我這裡有大量的‘路人’證人,如果辯方律師需要的話,我可以一一請他們走上這裡,只希望到時候大法庭不會成為菜市場。”
“竟然做到了這一步!”
“我之所以選擇柳先生來做證人,一來是因為人家有社會地位,會對自己的發言足夠負責。二來呢、是我信得過他。最主要……審判長,您也信得過證人,不是嗎?”
法官肅穆地看着控方席位:“本庭明白了。現在好請控方檢察官,回答辯方律師的問題:為何能夠證明證言的可信度。”
伊琳娜揚起嘴角,半舉着雙手,不斷比劃着手指,像是在空氣中彈奏琴鍵。
“案發當晚周邊的所有住戶,包括橋洞下面的流浪漢,都被警方進行了調查並詢問。他們的回答,大致都是在說‘我聽見了微小的爆炸聲,像是在瓶子里放鞭炮,不仔細聽會聽不見’之類的話,”她凌空指着辯護席,十分意氣風發,“喬律師,你要知道,警用配槍如果不帶耳塞的話,會瞬間震得人頭昏腦漲。這般槍聲若是出現在派出所外,其聲音是不可能會讓人覺得‘微小’。”
面對伊琳娜的凌空指,喬雪憶神色慘白,一臉糾結地咬起了牙。
“我……”她想反駁伊琳娜的話,想要大聲喊出“反對”。
但喬雪憶……終究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每當在學業上遇見難題時,她就會這般咬牙切齒。
這並非是她在感到困惑時會有的表現,而是……她對又一次對自己感到失望透頂。
“辯方……不反對。”
——她極其痛恨自己的無能。
在辯方律師低頭,發出認慫般的贊同聲后,整座大法庭瞬間安靜了下來,連同悸動的心跳與呼吸也被伊琳娜那聽起來猶如脫口秀一般的訴詞給蓋過。
她的聲線太過具有魔力,令以往庭審中出現的無聊死寂感,霎時間蕩然無存。
表情木然的喬雪憶將懷抱胸前的手放在了桌下。
若不讓辯護席的桌椅擋住她的雙手,就會有人發現她的腕指正以肉眼可見的幅度顫抖。
“最後一點!”伊琳娜重讀了這番話,“案發現場的監控設備里有錄下明顯的槍聲,按照我之前的發言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剩下的可能性也只有一個:發出槍響的地方,就是派出所的三樓!”
一連不帶喘息的話,讓正式做完控訴發言的伊琳娜進行起了深呼吸。
身處法庭正前方書記官一字不差地記錄下了這段發言,而法官也本能地握緊了木槌。
“辯方律師,你對訴訟代理人的這段話還存有異議嗎?”
“沒有異議……辯方認同控方的發言。”
伊琳娜躊躇滿志地拍了一下木桌:“審判長女士,現在——可以宣判了!”
辯護席的喬雪憶渾渾噩噩地坐在了椅子上,茫然地環視着前方。
她的表情時而看起來質樸天真,時而看起來愚昧無知。
“真的沒有異議嗎,喬律師?”本還對她抱有期待的伊琳娜,一下也變得沒了頭緒,“老實說,我前一秒還覺得你會在最後叫出‘我反對’……”
但凡有人見到喬雪憶這般茫然若失的模樣,也會心想,大概這次庭審已經進行不下去了。
有人已經認輸了。
久坐於被告席的范英傑突然激動地站起身,“喬律師!喬律師!”
剛叫了兩聲,幾位魁梧的法警便共同用力將他按回了原位。
躁動的法庭再度回歸風平浪靜。
“本案能夠進行這一步,都是靠着兩位的不懈努力。一日法庭的目的,是為了以最快的時間找到最符合事實的真相。所以,本庭希望辯方律師不要因為敗訴而氣餒。您能有勇氣走到這裡,已經有足夠的資格來獲得法院對你的讚譽。”
像是壓根沒有去聽法官的話,喬雪憶繼續將頭埋汰在散亂的證據紙張前。是竊喜還是失落?沒人能夠看清她的表情。
“喬小姐,您是一名出色的律師,”法官的語調像是長輩安撫幼童,聽起來十分溫柔,“希望下次能目睹到您勝利的英姿。”
一轉盛氣凌人的法官,第一次在眾人面前高舉木槌。
“本庭對被告范英傑的判決如下……”
這一瞬間,大法庭再度鴉雀無聲。而且只要靜下心仔細傾聽,就能聽見許多節奏不一的心跳,宛如一潭平靜的湖泊中盪起的數次漣漪。
但是,只有其中一處的心跳聲,聽起來卻甚是有力。
那個人心臟的悸動,就像是一塊燃燒的引擎。
“我——反——對!”
在引擎轟鳴般地推動力下,她喊出了這句台詞。
扯着嗓子才能吼出的聲音,在法官落槌前的頃刻造響於法庭之上。熟悉的異議發言,正巧出自所有人都知道的方向。
下一瞬間,眾人熾熱的目光無一不聚集在辯護席。
“謝謝審判長,在您發言的這段期間我想了很多,感覺……是時候回應您的這份稱讚了。”
她手握一份A4開的證據紙張,於辯護席前站起身,並目光凌冽地盯着法庭中央。
英姿颯爽的喬雪憶,眼裡重燃了象徵抗爭的火苗。
“鑒於控方檢察官的發言,辯方就本案打算做出新的討論——關於新的可能性。”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