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趣。”

翻過手中那一疊便簽紙中所能翻動的最後一張。

男人如此說道。

和周圍正來來回回的搗鼓着鋁粉,相機,各種各樣說不上名字的調查工具的人們一樣,他穿着象徵法律的藏藍色制服,在制服的肩章上,赫然綉着兩枚四角銀色星花。

男人的警銜並不是很高,雖然從那黑裡帶着點灰的頭髮和那滄桑的面容來看,是個經驗豐富又有些能耐的傢伙,但似乎並沒有被委以重任,甚至連個警司都沒有混上。以這個的年紀來說,這無疑是失敗的。

而就像是為了告知身邊的人自己是個不得志的傢伙一樣,總是板着個臉,皺着眉頭,一臉狐疑,絲毫沒有在掩飾自己對生活的不悅——當然,實際上男人也並不是在生氣,又或者說他只是生氣慣了,平常就擺着這樣一張臉。

“簡直就和小說一樣精彩啊。”

男人搖了搖頭,胸口上寫着‘國淵’這個名字的工作牌也跟着微微顫動起來。

便簽紙上所敘述的事情就到這裡戛然而止,就餘下頁數來推斷,男人所看的這些內容不過才達全文三分之一而已。

剩下兩個的三分之一,一個在他的手中被厚厚的血塊泡的軟爛,已經凝成了一大塊,而另一份,大概是被大火給燒成了灰,和周圍那些被碳化了的傢具混到了一塊。

就他這麼多年來的經歷來說,要把溶在血漿里的紙張和被火焰分解的書頁還原,以現在的科學能力來說,似乎還太異想天開了。因此,想要一窺此文的全貌,好像不太現實……雖然技偵科的小子們總是能時不時的搞出點讓自己這個老古董驚訝的東西來,但這實在沒有什麼好期待的。

因此,他不由得感到有些遺憾。

故事似乎才剛剛進行到一個轉折點而已,主角……大概也就是被害人本人到底接到了個什麼電話呢?想想看好像所有三流的電視劇都很喜歡在電話響起來的時候中斷以此來吊人胃口。但往往下一集的時候,又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如果這篇文章記敘的確實是死者死前真實的經歷,是像是日記一樣的東西的話……調查一下死者的通話記錄,以及任職經歷也許會有收穫。

這樣想着,他戀戀不捨的把手上的便簽紙給悄悄的塞回了證據袋裡。

隨手扯住旁邊的一個新來的,把東西半推半就的塞到這個小子手裡,伸出手來把封鎖帶給扯過頭頂,彎腰走出了封鎖線。

這的確是個奇怪的案子,不,這已經可以算得上是詭異了,很容易讓人同文娛作品裡那些誇張而又獵奇的橋段聯想起來。

國淵蹲下身,翻開蓋在擔架上的白布。

有些人喜歡用木乃伊來形容被燒死的人。

國淵見過木乃伊,從紀錄片里。

這種比喻既不恰當也不負責。

和那些在棺材或是展示櫃里光鮮的乾屍比起來,被燒死的人看起來要恐怖的多,這些不幸的蒙難者死相凄厲,表情猙獰,渾身附着這被和皮膚黏在一起的衣物殘片,像是疾病一樣布滿的黝黑燒傷組織……如果足夠新鮮,你甚至還能聞到一些‘香味’,雖然不願承認,但那的確會勾起人的食慾,讓人不得不懷疑自己的腦子是否還正常。

從各種意義上來講,被燒死的人比那些浪費血漿刻意來為觀眾製造不適與反胃的的恐怖片場景還要噁心獵奇,這具屍體也差不多,只不過因為別的外傷,死者死的快了點,所以令死者在死亡時定格住的動作沒有那麼畸形扭曲。

國淵注視着這具屍體,死死的盯着那個致命的傷口。

就其焦黑枯萎的脖頸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大洞赫然的在目,深邃幽深,帶着血液乾涸的光澤,就彷彿要把人給吸進去那樣。如果不是因為屍體已經被這場大火給烤乾了,它看起來好像還會潺潺的往外噴涌生命紅色的精華。

這樣的可怕的傷口真的很少見,就算是國淵這樣有經驗的人也對此感到不寒而慄。而更讓人感到懷疑的是,這樣的傷口竟然還是用區區一支鋼筆造成的……

那是一隻黑色派克筆,外形挺樸素的,除了在筆蓋上的銀邊外沒有多餘的裝飾,從筆身的磨損程度來看,已經用了有那麼長的時間了,能用這麼長的時間,肯定是只好筆……可惜這個傢伙在自殺的時候好像沒有表現出多少捨不得,就那麼直接的往頸子上捅了過去,那沾着不知道是血還是墨水的亮銀色筆頭直接的給彎到了接近直角的程度,一看就覺得沒法修了,這大概是撞在了脊椎上吧。通常鋼筆這種不夠鋒利的利器想要深入血肉,估計還得在肉裡面多扭兩下,但這支筆卻直接給撞到了脊椎上,這樣看來刺進去的這個力氣也真是大的可怕,起碼死者從一開始就是打算下死手的。但一般人不管再怎麼萬念俱灰,自殺的時候都是會有猶豫的,死者這樣‘乾脆’的死法,實在是讓人奇怪。

退一萬步說,即便死者真的是了卻紅塵,有一死百了的覺悟,那麼為什麼微波爐會是開着的?技偵科的小子們說那就是起火點,可惜燒的太過嚴重,已經沒法判斷當時死者是在熱什麼了,也許是食物,但這樣死者對於自殺的執着性就很值得懷疑了。不過,也有可能是什麼加熱後會爆炸的電子產品,四星note8什麼的。但是這樣真的有必要嗎?

國淵這麼想着搖了搖頭。

用鋼筆捅自己脖子應該夠保險了,誰會以為這樣子幹了之後自己還能活下來?非要搞個雙重保險?真可笑,那是有多麼急着尋死啊。

也許那隻鋼筆上面會有些別的線索,他感覺自己可能遺漏了什麼。可惜他已經把鋼筆拿出來好生端詳過一次了,要再偷偷從證據袋裡把筆拿出來瞅兩眼,還是有點風險。看樣子一直當個基層也還是不太方便。

這個時候,國淵從眼角的餘光瞥見屍檢科的人回來了。

他們從廁所那個方向走來,其中一個看上去有點面生,估計也是個新來的,一臉被掏空了身子的模樣,精氣神全萎了,大概剛剛在廁所里翻江倒海了一陣子吧,旁邊那個稍微面熟點的都還一直在攙扶着這小子。

看見這二人走近了,國淵把蓋屍體的白布重新蒙了上去,免得那個新來的看見了之後把持不住,又在現場留下一灘不可名狀的玩意兒,那可就破壞現場了。

不緊不慢的站起身來,國淵和那個面熟的警員稍微打了個照面,頭也不回的走出了現場。

居民樓外,天色已經暗下來了。

傍晚凄慘的殘陽照在缺乏修剪的行道樹上,在被僻靜的街道上投下幾片扎眼的污漬。

這個時點,之前圍在樓底下嘰嘰喳喳看熱鬧的人們也都已經散了,畢竟吃晚飯應該還是比看熱鬧重要的。

再過個十幾分鐘,估計上面的調查取證也會結束,樓下橫七豎八擺着的這幾輛警車應該也就要開走了,回局裡去。

不過現在早就過了下班時間了,沒人會喜歡加班。好在國淵在局裡面子也不小,因此不按照規章制度回局裡去報告其實並不是什麼問題。

就是有問題,他今天也必須得準時下班,就是局長小兒要下凡來閱兵,也休想阻攔。

因為今天,必須要到一個重要的地方去,並且不能去的太晚,至少也要在……。

說到這,這個專註於工作之中的老警察才想起自己之前在現場裡面一次表也沒有看過,因此不慌不忙的扯起了藏藍色的衣袖,把手腕上那髒兮兮的手表露出來透了透氣。

藉著這式微的夕陽,盯着那時針和分針看了兩秒鐘。

愣了一下,突然間感覺汗毛直立——他有點慌了。

“嘖……”

七點二十多了。

天哪,這不僅說明他今天整整加了一個小時二十多分鐘的班,而且說明自己很可能沒有辦法在八點之前趕到要去的地方去了。

猛在自己的額頭上拍了一巴掌,國淵為自己的愚蠢與疏忽而感到後悔,不由得小跑了起來。

但都還沒跑出多少步,很快就出了一身大汗。

是缺乏鍛煉嗎?果然還是缺乏鍛煉了,一把抹掉額頭的汗珠,甩掉手上的水跡,看來每天坐辦公室摸魚打牌玩手機的腐敗生活還是要不得的。

想起自己剛剛乾這一行的時候,可以不要命的追着搶了兩百塊的蟊賊過三條街。還能把局裡的養的警犬給遛趴下。現在才跑這麼幾步就這麼氣喘吁吁的,這簡直難以置信。

‘嗚——’

在原地扶着膝蓋喘氣的當口,從不遠處傳來了尖銳刺耳的喇叭聲。

這聲音拖着長長的尾音,聽起來有點耳熟,就好像是在給一個鼓鼓囊囊的氣球不緊不慢的放氣一樣聽着讓人難受。

國淵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給嚇了個激靈,但很快就反應了過來,國淵認得這個聲音。

循聲望去,果不其然,那裡停着一輛黑色的老爺車,雖然那過於Q版的外形讓人很少會用老爺車去形容它。如果他記得沒錯的話,這車的牌子應該是叫馬路貝貝,聽上去像是個短命的牌子,實際上也確實是個短命的牌子。

到現在這個時代,會開這種彷彿是卡通片里開出來的車子的人也就只有一個人了,其他人就是坐在駕駛座上恐怕都要覺得羞恥。

而這個人,現在正從車窗外晃着那滑稽的小腦袋,衝著國淵招手。

“喂!”

車裡的人是個大個子,即便半截身子還在車子里,也完全無法掩蓋住那高大的身材。這傢伙有着一張溫和的滑稽面孔,很適合在喜劇電影里扮演一個丑角,或是在卡西莫多這個角色上大有作為。而那件滿是口袋的導演服,更加重了這種人們的這種印象,它穿在這竹竿般的小身上還是小了那麼一號,把這整個人給綳的緊緊的,讓他看起來和他的車子是從一個片場里出來的玩意兒。

這傢伙叫苟宰,是個狗仔,雖然和一般的狗仔比起來算是有點良心和能耐的,但依舊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狗仔。也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那張平凡的讓人記不住的的臉意外的讓人看着不耐煩,就和老電影裡面那些牙齒參差不齊的小反角一樣,國淵總有在那張臉上打兩拳的衝動,如果不是覺得這樣可能會打斷這小子那副漂亮的金框眼鏡,可能就動手了,一套軍體拳就砸上去。

“怎麼了?下班了?”

“算是吧。”

國淵噘了噘嘴,走到了車門前。

“你呢?你也下班了?”

“呵,干記者這一行的哪有上下班一說?”

“你難道又想搞個大新聞?”

“不不不,我是記者,你知道我這個人的,我不編新聞,我只找新聞。”

說道這,苟宰笑了笑。從那副反光的金框眼睛後面露出了犀利的目光。

“今天下午這挺熱鬧的?我聽說發生了火災?好像還死人了?”

“是啊,是啊,是死人了,火災死人難道很稀奇嗎?”

國淵裝作漫不經心的說道,盡量使得自己的發言和表情平常,不給這個傢伙透露些多餘的東西。這麼離奇的事件,要是這傢伙感興趣了起來,那就一發不可收拾了,這個該死的狗仔不打破砂鍋問到底是不會罷休的,雖然在這期間可以訛幾頓酒飯,但那畢竟還是很煩,國淵是受不了。

“一百場火災,總要燒死那麼一兩個的。”

他聳了聳肩,說道。裝傻充愣對於警察來說不是什麼難事,論心理素質,這個經驗豐富的老乾警還沒怕過誰,不管是刑訊犯人,還是在上司面前抹稀泥,國淵都能做到眼不紅來心不跳。

“但我倒是聽見了一些有趣的傳聞。”

可惜下一句話,苟宰就把國淵的如意算盤給打碎了,很明顯這個老狗仔是有備而來的,恐怕是早就做好了準備在這裡守株待兔吧,那就跑不掉了。雖然不知道是怎麼搞的,但苟宰確實是個有門路的傢伙,一個不折不扣的順風耳。

“走吧,擇日不如撞日,我們找個地方喝兩杯?。”

“喝酒?不行。”

國淵搖了搖頭,果斷的拒絕了。

這倒不是因為不想給苟宰提供新聞的素材——實際上以他們的交情,沒什麼不能通融的,而苟宰也從來不像那些無良的記者,只會斷章取義的寫些歪曲事實,嘩眾取寵的東西,在這一點上,國淵充分的信任苟宰。

國淵之所以拒絕,只是因為自己還沒有忘記自己要去做什麼。

“至少今天不行。”

國淵這樣說著又把表拿出來看了兩眼,從上一次看錶已經過了七分鐘了,而他現在居然還幾乎呆在原地沒動。

“……你到現在都還在為那件事掛心嗎?”

彷彿看出了國淵的煩惱,苟宰推了一下眼鏡,語重心長的問道。

“我得負責到底。”

國淵說著,鈍了一下,又接着補了一句。

“那是我的責任。”

太陽漸漸要落山了,就連夕陽的殘紅也所剩無幾。

晚風變的凄厲了起來,在兩人夾着的沉默之間呼嘯而過。氣氛一下子變的有些凝重了。

這種沉默持續了沒有多少秒,最後被不知道是誰發出的一聲嘆息打破了。

“那麼,我先走了,改天再去喝酒吧。”

國淵說著,把扯了扯自己的衣領,把那藏藍色的警大衣裹的更緊了一些

“到時候我請客。”

丟下這最後一句話,一轉身,就又快步邁着步子走去。

但在下一秒中,其忽的耳畔又響起了那破氣球般的喇叭聲。

“等等,”

苟宰叫住了他。

循聲望去,苟宰的臉上,透露着一種沒落的神情,也許那是可惜,也許那是同情,亦或者那是對國淵在這件事上表現出的堅持與執着而顯露出的不解。

但不管怎麼樣,那都是國淵的選擇了。

“上車吧,我載你一程。”

苟宰無可奈何的說著,打開了車門的鎖定。

國淵盯着他看了一小會,嘆了一口氣,走上前拉開了副駕駛的車門,上了車。

“謝了。”

坐在副駕駛座上,略顯疲意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