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淵的房間很暗,雖然正該是第一縷陽光自天空投下來的時候,整個社會的齒輪也差不多該是在這個時刻開始運作的。

但從外面傳來的靜悄悄的喧囂還有晨光,都被擋在了那厚厚的窗帘外面。

使這個本來就不怎麼討人喜的單身男人房間變得更加令人感覺不悅了。

在睡覺的時候拉上窗帘其實並不是國淵的習慣,因為據那些無時不刻的在搜索引擎彈出來的健康貼士里說,陽光對於自然醒有着相當重要的作用,而什麼鬧鐘之流都是傷身的玩意兒,所以睡覺幾乎都不會拉窗帘。

而昨晚之所以那麼做了……只是出於……煩躁。

沒錯,是煩躁。

這種令人心頭不快的感覺毫無疑問是煩躁,可是這種煩躁的原因是什麼呢?

他直起身子,抹了一把臉,雖說心裏面有一些頭緒,不過……國淵還是覺得這不該是原因,那種場景應該已經習慣了才是。

在滴滴涼意自夜空中滴落。

昨晚的場景在腦中翻滾,揮之不去。

從貨車焦躁的鳴笛聲,浮動在因炎熱而沸騰的空氣中,又重重的打在厚實的窗帘布上,在其耳畔若隱若現。這聽上去和昨晚大街上喧囂而過的聲音一樣,那是不息車流在經過之地留下的迴響。

而應和着這刺耳噪音的,是一些很微妙的聲音。

是水的聲音,是水移動的聲音,就像如同那裡一面瀑布一樣的響亮,深深的刻在國淵的印象里。只不過……瀑布是自下而上的流動,而那些水,國淵記得很清楚,是自下而上的飄舞到了半空中,又揮灑下一層薄薄的水霧。

透過路燈的暖色光芒,似乎能看見隱隱約約的彩虹。

但那並不美,是的,不美。

她的衣服濕透了。

不止是被冰冷的雨水浸濕的,還有一些紅色的,熱騰騰的東西。

國淵記得自己看見那一幕的時候,腦子裡是一片空白的,只是獃獃的站在那裡,就算綠燈亮起,也沒有任何動作,好像忘記了自己正莫名其妙的在去追趕那個她一樣,當然,就算追上了也沒有意義,因為——她已經死了。

那副凄慘的模樣,毫無疑問是死了。

這一雙眼睛看的很清楚,生命在順着溫潤的血液淌入地面橫流的水泊中去,然後又這樣大搖大擺的流走。

一時間,喉頭泛起一陣痙攣。

只是稍稍回憶起這個場景,就感覺噁心難耐,地面上如散開了花一般的潑灑着豆腐腦般糊狀物質,還帶着些黏糊糊令人反胃的別的東西。

他知道那是什麼,也見過那麼一兩次,但凡這東西離了人身,那麼這人毫無疑問是不可能再存在着了。

此刻,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不由得停下了對昨夜的回憶,從口袋裡麻利的摸出了一根煙來,用心愛的打火機點上。

片刻,劣質煙草燃燒着的味道就傳遍了整個房間。

用拇指和食指夾着煙桿,並沒有抽的意思,單單是靜靜的看着飄起屢屢青煙,心裡感覺平復了不少。

這種薄荷味的香煙雖然被指出對健康有着偌大的傷害。但這種清爽的味道的確有其妙用,反正煙就是傷身的東西,只不過是多少的問題而已。

他慢慢的爬起床來,到洗手間好好的洗了把臉,當水澆到黝黑粗糙皮膚上的那一瞬間,清醒過來的腦子才想起來,今天是星期五,還得去上班。

深深嘆了一口氣,盯着鏡子里疲倦的自己看了半天,走出了房間。

和大部分中低收入級別的人們一樣,在周末前一天對工作顯得相當抵觸,經常性想着法子給自己找借口在這一天來請假,但想歸想,他對工作畢竟還是件有底線的,也只有小學生才會依靠裝病來逃避,成年人可不能幼稚。

於是國淵終於還是慢吞吞的找出腰帶,褲子,襯衫,又慢吞吞的一件件穿上。

他並不知道現在幾點了,雖然通常是在七點過的時候醒,但國淵不知道自己剛才在床上磨蹭了多久,並且預感可能是要遲到,而這種預感一向很准。

但國淵不着急,不僅不着急,甚至還打算出去吃碗面再走去上班,老油條有老油條的路子,完全不用意上班時間的。但他還是不由自主的掏出手機來看了看現在的時間,如果這是一個誇張的時間,那麼還不如乾脆翹班算了。

就在劃開手機的鎖屏,雙眼目視那屏幕的一瞬間,國淵突然間呆住了,出於一種震驚。

手機上的左下角赫然顯示着8:14這個還算不上晚的時間。但這顯然不是其驚訝的來源,那雙眼睛也壓根沒有留在那裡。

其目光所注視的,是手機中央的那條小框。

上面寫着一串令人熟悉的數字……不,不能說是熟悉,或許稱之為懷念要更合適一些。

這是一個特殊的號碼,雖然國淵從來沒有和這個號碼通話過。

皺了皺眉頭,國淵狐疑的將拇指放在了短信提示框上,在短暫的猶豫之後……打開了這條短信。

“購ZW咖啡二百二/盒”

上面寫着這樣簡短的一行文字。

盯着這白底黑字,國淵深深的倒吸了一口冷氣。

對於不了解其中含義的人來說,這隻不過是沒有誠意的推銷短信而已,但是對於國淵來說,這種格式的短信,就是過去十幾年來為這份職業的獻出的全部東西。

在早些時候,這座城市的治安還沒有像現在這麼好,也不是混亂到什麼程度,只不過沒有辦法和現在這樣公安分局布滿大街小巷。在那個時候,他還記得他們的警力和警制還是不怎麼晚上,所以他們在牆上弄一個城市的地圖,把城市劃成好幾塊區域,哪個區域出了事情地圖上那個的那個區域就會又是閃光又是叫喚的,搞好大動靜。如果記得沒錯,這是上上任局長在看過《警察局長的自白》之後,心血來潮照着電影里蓬諾維亞警長的警察局牆上的那個玩意訂做的,毫無實用性可言,甚至有點煩人。但也給他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ABCD……所有的地區指代哪塊,國淵現在都還記得很清楚,而G都要到三環路,接近市郊那裡去了,短信的第一個字,不管是什麼,一律取其拼音的首字母。然後是BF,這個世界上不會有哪個品牌用兩個字母當做商品的名字的,就是哇哈哈也要在AD後面加個鈣,這兩個字母代表的街道的拼音簡寫,在這座城市裡,重音的街道並不很多,因此向來沒有人因為這個搞錯過地點。接下來,只要是數字,那麼就代表街道的號碼,比如這裡指代的就是正文路202號。

最後,他移動着黑色的眼珠子,將目光移向了‘咖啡’兩字,這兩個字,代表的是任務的內容。沒錯,這正是一條任務短訊。

在過去,為了方便,便衣,線人和卧底的行動,所發布的命令都是用這種牽強的黑話組成的類似廣告的東西,其中有些甚至為了拼湊成這種格式,讀起來無比的怪誕。

這條短信勾起了國淵作為便衣,被委以重任的那些日子的回憶。

但已經有很長時間都沒有收到過這種短信了,哪怕是在十年前的那件事之前,這種拙劣的黑話就遭到了廢棄。事到如今,還發布這種短信是為了什麼?

國淵陷入了懷疑。

是惡作劇嗎?但知道這種格式的人也只有和他年紀差不多老傢伙們了,很難想象這些老不死們還是會搞這種惡作劇的年紀。

而且任務的內容是‘咖啡’,這是代表的是‘保護證人’的意思。保護什麼證人?在過去這個城市還有黑幫的時候,的確有時候會有保護證人的需求,但在印象中,現在應該已經不存在勢力強大到這樣的危險份子才對……

盯着這條短信看了一會。

他突然把搭在手肘上的藏藍色警服扔到了床上。

只要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嗎?這麼簡單的問題,就連剛才十幾秒的思考都是多餘的,就算這是假的,也能正好找個借口翹班,反正這局長是新來的,拿自己這種元老也沒有辦法。

國淵從衣櫃中取出那件平常穿的M65軍大衣,感覺自己很長時間沒有這麼的有活力了。不管這條短信是誰發的,真的都得感謝這個傢伙,讓他找回了一點過去的感覺。不管再怎麼安於現狀的人,其一成不變的生活中也需要一點刺激來調劑。

打開那鎖了很久的抽屜,配發的子彈在封閉黑暗的柜子里渡過了長久的歲月,終於見了光。銅色的彈殼透過灰塵散發出微不足道的亮光。

這些子彈已經很長時間沒有用過了,在昨天晚上,如果不是把打火機當手槍掏的話,說不定還能用個一兩發。想到這,他尷尬的笑了一下,隨即拿起其中一顆,麻利的將彈頭卡在了抽屜的夾縫裡,開始左右晃動,沒兩下就把彈殼和彈頭拆了開來。把彈殼裡的火藥倒在手上揉了揉,又聞了聞。確定了火藥沒有受潮,這才安心的把子彈塞到了自己縫在軍大衣襯裡的子彈帶,既然是要干保護證人的大活路,那自然應該做好準備。

檢查好槍,證件,一把有些年頭的老警匕和一個特製的開鎖器,再把手機放到胸口的口袋裡,感覺自己已經準備齊全了,於是大搖大擺的向自己的大門走去。看這架勢,不知道的人或許會以為這是個要去搞恐怖活動的恐怖份子。

但不管再怎麼剛剛再怎麼氣勢非凡,有些絆腳石碰上了還是要停下的。

可國淵都還沒有能走出幾步,一出門卻趕忙先用腳後跟剎了個車,險些和迎面而來的人撞個正着。這一下可好,把國淵給嚇了一跳,方才那種挂帥出征的氣勢一下子全給跳沒了。

這讓他感到有些惱火,但剛想要動怒,卻發現對面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李希音。

她還和昨天一樣穿着那套校服,也許是因為聽取了鍾澄的意見,今天的她看上去得體的多了。蝴蝶結雖然打的歪歪扭扭,但姑且整體上來說是對稱的,那黑色的外套雖然是敞開的,但總比走錯門的低端要好得多,兩隻袖子都卷到了合適的長度,方格裙也有稜有角的自然垂落下來,那金色和紫色相間的頭髮也似乎因為認真扎了套馬尾,看起來有神采多了,總體來說,和昨天的差距不是一丁點的。如果說昨天穿的簡直像個男人,那今天至少是男人婆了。

這讓國淵方才的火氣稍稍消了一點。

“啊,你來幹嘛?”

少女似乎還沒有從剛才的遭遇中緩過勁來,只是呆在原地看着國淵。因此國淵不得不先發話,把她從那種愣勁中給拉了回來。

“今天不上學嗎?”

他習慣性的說出了這句話。

“……我已經考上大學了哎。”

少女很快從驚愕中回到了現實,如此說道。

“而且還是警校,我昨天沒說過嗎?”

“啊,好像是說過來着。”

“那你又去幹嘛呢?”

冷不防的,希音突然反問道。

“今天你不上班嗎?”

她這樣說著,把臉湊了上來,倒把國淵給逼的后傾起了身子。

“我只是閑着沒事做,過來玩玩你的FC的,但今天好像是星期五吧,身為在編公務員的你難道也有暑期嗎?”

少女說著伸手在國淵的胸口上點了點,正好頂住了放在胸口的手機。

不知道怎麼的,國淵感覺這丫頭今天的力氣出奇的大,這一點簡直要把人給戳到地上去,要是直接點在肉上,恐怕都會被戳個透心涼。在胸口放在手機本來是他學電影里用來擋子彈的,沒想到現在現在會用來擋這麼根手指頭。

“我……這不正準備去上班嗎?”

他故作鎮靜,用輕鬆的口氣說道。

“哦,那你為什麼要穿這件軍綠色的衣服?你上班的時候不該穿制服嗎?”

“這……”

國淵一下子卡住了。

他知道希音是個精力過剩的女孩,尤其是在無聊的時候,更別說要無聊的跑來玩《坦克大戰》這種程度的無聊。如果讓她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麼事情,她十有八九是會要死乞白賴的跟過來的。為此,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她發現自己要做的事情。

於是暗暗的在心中下了決定。

但這決心就像狗尾巴草一樣,才剛剛下好,又立刻動搖了。

這根本瞞不住啊!

就在他剛才腦內琢磨的檔口,希音居然把臉湊到了他身上,傾着身子在那件發灰的大衣上聞了聞去,一邊聞還一邊發出可疑的深呼吸的聲音。

“嗅嗅嗅嗅……”

“喂喂喂……這衣服很長時間沒洗了,肯定有蟎蟲哦。”

國淵這樣說著,從額頭滴下了兩滴汗水。

作為希音的監護人,他知道這孩子沒什麼優點,就是嗅覺出眾,味覺也是,或者總結一下說,和吃相關的感官出眾。不過,從感覺上來說,她應該應該是聞不出什麼的,這隻不過是裝神弄鬼。

“可疑,真是太可疑了啊。”

她抬起頭,一臉蓋世太保撞上猶太人的表情,讓國淵內心有些發毛,於是急急忙忙的繞開了她,向樓下走去。

“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等等。”

就在他快要觸碰到第一級台階的時候,卻被希音冷不防的叫住了。

那一瞬間,國淵感覺自己渾身的血液凝固了,看來剛才她多半是聞到什麼蹊蹺了,因此不得不緊張的站在原地,頭也不敢動一下。

他只感覺希音緩緩的將腦袋伸到了自己的耳邊——以她的身高大概是踮起了腳。

她張開了嘴……然後做了一件令國淵匪夷所思的事情——在國淵的臉上舔了一下。

“這個味道……是說謊的味道啊,國淵!”

她緩緩的說道。

話音剛落,國淵就像是受驚的兔子一樣,猛的從她身邊跳了開來。

“什麼啊!”

一邊嚷嚷着,他一邊用衣袖使勁擦了擦方才被希音舔過的臉,就好像有什麼髒東西附在了上面似的,直把那煞白的臉給擦的通紅。

“你幹什麼!”

“啊,你不知道這個梗啊。”

少女有些失望的噘了噘嘴,從口袋中掏出了鑰匙,轉身打開了國淵的家門。

“算了,今天就放過你吧。”

這也說著,她頭也不回的關上門。

國淵向她伸出手,張開嘴好像還想說些什麼,但舌頭還沒動,就被防盜門撞擊門欄,在空蕩蕩的樓道里回蕩了起來的聲音粗暴打斷了。

他皺了皺眉,心情有些複雜的邁出了下樓的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