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星辰,只不過是來自於悠遠宇宙的恆星所放出的古老光輝。對於只能憑藉四肢勉強存活於地面之上的生物來說,那似乎永久不變的光輝便是永恆的象徵。

賦予神性,創造神話,引領人類走出混沌無序的黑暗年代,直到這一切神秘都開始衰落的時代,星辰依舊是大多數人類所嚮往的事物。

在這漫長的年代之中,本不應該受人類影響的星辰獲得了各自的名字,而那常年以來經受祭祀與崇拜的經歷又為它們提供了適當的“容器”,於是,人類史上最為瘋狂的造神儀式就在所有存在都沒能發覺的情況下完成了。

儘管這一過程持續了近萬年,儘管第一位獲得了自我意識而誕生於大地之上的星靈早已完成了作為“人”的使命而回歸天空,但人們真正察覺到世間還有這種存在的時候已經距離這個時代非常近了。

記載了世界各地歷史的文獻隨着這顆星球上的文明彼此連接而互相傳播,在這種背景下想要找出那些異數並不困難。憑藉一己之力統御三片土地的征伐者,將七枚碎片煅為一體的君王,縱使失去一切卻仍能創造完美樂章的巨人,僅靠無盡智慧便為這片星球帶來悠遠之光的學者,依據簡短的公式即還原仿製了恆星之心的天才,人類的歷史因為這些身份各異的存在而發生了無可扭轉的變動,就像空中的星辰一般為芸芸眾生指引了前行的方向。

木薇也是其中之一,但她的使命早就在千年之前完結,那偉大的命格已經隨着其服食不死仙藥的瞬間回歸無盡的銀河,僅僅只為俗世留下了一份傳說。

容貌不定、才華橫溢、鄙夷權貴以及最終僅僅從人皇手中借走了其佩劍的故事,這些在俗世之人口中不斷流傳的軼事已經將她變為了不朽的存在。再加上當時木薇所作的文章流傳至今,想要隨時從那遙遠的星辰之中回到這具軀體並非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她不能這麼做,儘管當初服食不死仙藥就是為了能夠成為與蘇無義對等的存在以此達到完美的互相理解,但當她真的踏足哪一領域的時候就已經明白,這樣的永恆只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想要將蘇無義復活就必須燃盡用於固定木薇意識的靈力,而想要重新將已經回歸星辰的木薇拉回人間又需要蘇無義捨棄自己的不死之力,彼此之間的供求完全對立,她們在這千年之中也不過僅僅只是重複着這樣的循環而已。

為了終止這場循環,木薇已經試過了所有能夠用到的方法——和雪家訂下契約隱匿《以文入聖》的存在,在蘇無義的身上施加封存記憶的術法,想方設法的抹除“木薇”存在過的所有證據,在自己的體內刻下會在特定情況下啟動的術法,但即使做到這種程度蘇無義也總會在復活后的幾個月、幾年或是幾十年後突然回憶起自己曾經失去的那位友人,再一次踏上近乎自虐的道路。

昔日倒在自己劍下的同門不計其數,但蘇無義卻唯獨想要復活那個並非因自己而死的友人。蘇無義在斬滅那些被不死之葯迷惑的同門師兄師姐的妄念時從未感到過迷茫,因為那終究只是與自己無關的業障,是為了讓那纏繞着詛咒的不死之葯不會傷害到那些平時溫柔對待她的同門師兄師姐才做出的舉動。

但木薇不一樣,她沒能被蘇無義救下,服食了不死葯而墮入死亡的她成為了蘇無義最終沒能救下的摯友,而也正是這份悔恨驅動着蘇無義千年以來不斷重複着這悲慘痛苦的輪迴。

獻祭,復活,獻祭,復活,死,生,死,生……

本應該永無止境,本應該將這由於愚蠢的妄念而延續到人類滅亡為止的輪迴繼續下去的蘇無義卻在這一次看到了真相。

自己重複了千年的錯誤,現如今卻被一個小姑娘指了出來。

“我從……一開始就錯了嗎?我想要將她從不死之葯的污染中拯救出來,想讓她度過正常人應該度過的人生,這究竟有什麼錯……”

師父所說的事情蘇無義已然通過那份文稿了解清楚,千年以來自己只不過是在重複着將自己殺死以此重新復原木薇意識而已,但誰又能完全否認她的所作所為呢?

作為終有一天會死去的人類,其看待事物的角度已經與註定要永遠活下去的蘇無義已經不再相同,所追求的事物自然也不一樣。

活着既是痛苦——這句不知由哪位哲人所做出的總結完美解釋了現狀,蘇無義在這千年過程中曾一度被她自己的心魔所蒙蔽,但那份發自內心的痛苦卻僅僅只是源於一個在場所有人都無法將之否定的起點。

僅僅只是想要拯救別人而已。

“不,並不是毫無意義的,如果不是你的執念支撐着你在這片土地上折騰了近千年,也許雪家早就覆滅了,現代的‘五門’也有可能根本不會建立,而且最重要的……”

師父微微張了張嘴,硬生生的將那句她原本不太願意說出口的話語擠了出來:“儘管由於你的緣故導致我和笨徒弟吵了一架,但你的委託我們也會幫你完成的!”

“你在說什麼胡話,我在這一千多年所做的事情對於已經了解了真相的你來說不過就是一個笨蛋自導自演的滑稽劇而已,哪裡有什麼值得委託的……”

“你難道就不想再見那個人一面嗎?努力了一千年都沒能實現願望難道就這樣被你放棄了嗎?”

師父把手伸向蘇無義,順便還用眼神示意羽齊走上舞台。

儘管剛剛的術法幾乎抽光了羽齊體內的靈力,但接下來他所需要進行的工作甚至不需要其他多餘的動作,唯一需要的只不過就是他“站在那裡”的事實而已。

但很明顯,師父漏算了一點——因為靈力消耗過量而變得無力的羽齊並沒有足夠的力氣跳上舞台,而勉強爬上那高約一米的高台勢必會導致那條本就因為戰鬥而略有破損的紗裙變得更加糟糕。

對於師父來說那種危機並不存在,其身上的加護將會在無意識的狀態下啟動,一切試圖窺探裙底的視線都會在師父毫無察覺的狀態下以失敗告終,但羽齊就沒有這種聽起來完全沒有任何意義的力量了。

即使憑藉師父的魔法術式和那幾乎等同於魔法的化妝術作用下完全改變了外貌,但有些東西是隱藏不了的——準確來說,為了讓回到各自身體的兩人不會感到尷尬,師父十分貼心的沒有更換羽齊的內褲。

——你倒是把那份多餘的關心放在觀察現狀上啊,這要我怎麼上去……

羽齊拖着疲憊的身軀向舞台走去,心想着要不就這樣冒着露內褲的風險爬上去算了。反正在場的大多數人都是具有一定地位的修行者,憑他們的修養與素質想必不會傳出什麼奇怪的謠言。

“不好意思,我先打斷一下,在那之前還有個疑問……”

在其他人都已經準備安安穩穩的等待這場事件就這樣平和的迎來收尾的時候,從剛才起就一直沒說過話的雪婉終於抬起了手,纖長的手指遙遙指向從剛才起就一直垂手站在舞台角落的“雪家家主”。

“為什麼你們都把那個人當做雪家家主?”

“這孩子,怎麼這樣說話的,他不就是你的父親……”

雪長老慌忙起身想要攔住雪婉,即使他知道這很有可能是因為族中的大小姐常年在外求學而導致認不出自己的父親,但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也不應該隨意說出口——更何況是在這麼多人面前。

“儘管能夠把靈力模擬到和父親一模一樣的程度,但那股氣質是外人模仿不來的吧,所以才會一直躲着我和舅爺?”

將因為自己起身而向後挪動的座椅用腳尖勾回了原處,雪婉側身穿過了坐在舞台前的修行者們,拉着羽齊的手輕鬆的躍上了舞台。

“正是,我只不過是家主的替身而已,這次代替已經飛往南洋群島度假的家主執行這次的任務。”

“雪家家主”非常輕鬆的放棄了偽裝,將臉上那使用符篆與凝膠做成的偽裝隨手撕了下來。雪婉很熟悉那張去掉偽裝后所露出的臉,正是負責管理她居住的那間酒店的負責人,也是和五門各家族來往密切的華家三少爺華雲。

“你借調了父親的信用卡?”雪婉想也沒想就說出了自己的推測,從之前一直曖昧不清的謎題此刻終於得到了解答。

“正是,為了幫助這兩位完成她們的宿命,鄙人在徵得雪家家主同意后找到羽家書店,告知了他們所需要知曉的一切情報。”

華雲伸出了三根手指,一步一步的從舞台的角落向中央走去。

“為了尋找一個合適的理由來監視蘇無義的動向,我不得不親自上陣扮成雪家家主,此乃計策之一。”

“確保所有參賽者不會因為各自分散而被輕易擊破,我在暗中進行了一些小小的工作,成功讓你們合流……雖然從最後結果來看計策二並不能算是成功。”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項,作為雪家家主的代理人,我被賦予了他所擁有的一切權利,負責在一切緊急措施全部失效之後處理掉二位……”

雪婉一把將站在華雲身旁的木薇拉到自己身後,本就已經在上台之前就準備完成的魔法術式全部啟動,由於魔力活性化而浮現在皮膚表面的紋路包裹着她的四肢,這一切動作僅僅發生在華雲說出這句話的八分之一秒內。

“……以及在委託成功時協助羽家書店進行行動。”

故意將原本可以一口氣說完的台詞分為兩段,華雲揚起空蕩蕩的雙手示意自己並沒有藏匿武器,轉身走向了祭壇的位置。

“雖然我也只不過是略微翻了翻記載了‘以文入聖’儀式的那本書,但像這樣僅僅只是主持儀式的進行還是沒什麼問題的,接下來就看羽家書店的二位如何表演咯?”

將懷中抽出的竹簡輕輕一抖,華雲盤腿坐在祭壇的正前方,佔據了正北的方位。

將整座城市的電力全部集中並不是毫無緣由,在這顆星球上還沒有出現那能夠帶來永存之光的發明之前,人類所能依賴的就僅僅只有那些不朽恆星燃燒所釋放的光芒,可以說是集體意識自誕生以來的第一批崇拜對象。

在被奪去了文明與科技所帶來的永恆之光后,城市之中的居民便會籠罩在無盡的星光之下,原本已經近乎消逝的信仰心將會重新復蘇。

而憑藉這份力量,原本與這顆星球相隔甚遠的星辰將會再一次受到吸引,將那千年間曾數次重新降臨人間的那份意識重新再現也變成了可能。

“這,不還是和我以前所做的一樣嗎……”

蘇無義坐在一旁嘆息道,她對這一連串的流程已經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接下來就只需要她獻祭自己的不死祝福以此抹除不死仙藥對木薇的身體所設下的詛咒就可以了。

一人死,一人生,又是一次毫無意義的循環而已。

“不不不,和你那粗暴野蠻的術法不一樣……雖然不知道其他人運用靈力的方式是什麼樣的,但我可以保證這次用到的術法要比笨蛋徒弟那隻注重破壞力的紫雷符要好上不少!”

師父一邊說著一邊向羽齊做了個鬼臉,趁着他還沒有恢復靈力的時候試圖戲弄他一番。

想要令一個沒有使用任何特殊術式保護自己的人完全復活對於普通的術者來說實在是太過於困難,但師父曾經為了製造全自動人偶而學過驅使亡魂的術法,而像那種靈魂質量幾乎與星辰等同的特殊存在,則需要借用蘇無義利用城市的地下靈脈而搜集的全城市電力進行幫助才有可能實現。

“畢竟對於人類來說,以電作為光源的照明幾乎是永不熄滅的,對於他們而言其價值無限接近於原初時代的星辰,將電力作為媒介召喚也沒有任何問題……”

師父忙前忙后的準備着用台上散落的線纜擺成其所設想的陣法圖形,而羽齊則在雪婉的攙扶下走到了蘇無義面前。

“我……真的還能再見她一面嗎?”

“汝,可願結下契約?”

這和羽齊的意志無關,而是羽家書店的店主所持有的權柄所帶來的義務。若是非人之物或與之相關的人類誠心祈願,則那早已銘刻於靈魂之中的術法將會自行啟動。

即使被人設下了“不可言”的禁制,羽齊也依舊能夠在這種狀態下開口說話,為那些心有欲求的存在送上幫助。

“啊啊,當然願意,為了見這一面的我甚至和魔王訂下了契約,你這樣區區一個普通的修行者又有什麼可怕的!”

蘇無義像是被自己那多餘的警惕心逗笑了——自己明明都已經決定為了達成這個願望而付出一切,現如今還有什麼代價是自己不敢支付的呢?

生命,金錢,名譽,知識,身體,這些東西對於一個內心已經死去的人而言已經毫無意義,蘇無義自然也不會再去浪費口舌詢問實現願望的代價。

即使終點是地獄也無所謂,只要能夠再見她一面……

“無需開口多言,此次之事吾已知悉。”

當蘇無義還處於作出決定后的恍惚感時,原本已經因為“三十三重天”術法修復完成而再度密閉的屋內颳起了微風。

“既有異事,則亦有記錄之人。以此言語為契,以收錄此事為酬……”

沒有過多的異象,也沒有那麼多紛繁複雜的材料,蘇無義所感知到的龐大靈力無源而生,卻又被羽齊開口說出的文字牢牢束縛着。

對於很難在不使用術法的情況下看到靈力的人來說這是房間中突然颳起了微風,但蘇無義眼中則是更為絢麗的場景。

她此生都無法想象到作為一個人類竟然能夠控制如此大量的靈力,也無法想象這份力量究竟是經過了多少代人在幫助了多少不可言說的存在後才獲得的,她只知道那浩蕩如海的靈力進階來自各不相同的存在,是那些仙佛鬼怪們與這個名為“羽家書店”的奇妙居所定下的誓言。

這就是契約的代價,貨真價實的童叟無欺,僅僅只是那無論是什麼級數的存在都不會在意的一小縷靈力而已。

“……誓言既定,萬法當隨!”

羽齊的手中寄託着那不知由多少位妖魔仙佛提供的靈力凝聚而成的光輝,而蘇無義也無可奈何的乾笑一聲,抬起手指供出了自己的那一絲靈力。

這不僅僅只是力量的代表,也是自己與書店結下了“因緣”的象徵。即使蘇無義在實現了願望之後想要賴賬也完全沒有意義,那冥冥之中的因果將永遠追纏着提供靈力的存在,總有一天會以某種方式支付出與那因果對應的代價。

“啊,儘管所有的人類都不值得信任,但那與無數靈界存在結下的因緣便是最好的憑據,接下來就全靠你們了……”

即使肉身成就不死,即使已然度過千年時光,即使身上背負了同門的鮮血與哀嘆,蘇無義的內心終究還是沒能和她的修為一樣超越人類。正如當年她的師父所說的那樣,踏入此道的她從一開始就註定了要承受如此苦難,註定燃盡生命中的一切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沒有問題,只要訂下契約,無論身處冥府還是已經踏入天堂,哪怕是早就已經腐朽消逝在幻想墓地之中的神明所發出的哀嘆都可以,只要是概念上存在的事物就可以創造,只要是想要完成的事情就可以辦到,我們就是僅次於萬能許願儀式的存在,‘有求必應’這一概念的極致!”

師父舉起雙手面向台上的蘇無義,同時也是面向舞台下的所有修行者說出了那聽起來像是早已設計完成的台詞。

在來自不同家族的人聚集在一起的這種時刻正是進行宣傳的最佳時機,而師父也正是察覺到了這一點才特地使用術法提前控制了房間之中的所有燈光。

為了能夠達到最佳的宣傳效果,師父甚至在講出台詞的同時還留心控制着自己那所剩不多的靈力流入陣法之中的速度,儘可能的讓那由線纜代替水銀繪製而成的陣法延緩發動,直到演講結束才完成“以文入聖”儀式的修補工作。

隨着那淡青色的光輝在舞台之上閃耀,師父憑藉心算得出了自己所需的結果,主動退離了舞台的中央位置,順應天體的引導走向了對應的星位。

“既然契約已經成立,那就請客人您把那份為了達成心愿的意志展現出來吧。”

師父舒了一口氣,勉強掩蓋了因為力量消耗過度而產生的疲憊。儘管羽齊因為那性質特殊的術法而不需要消耗幾乎完全耗空的靈力,但師父體內的靈力卻早就因為和蘇無義之間的戰鬥以及那用於復活的定時魔法術式而消耗過多,維持體內那正在變得越發混亂的各類祝福與加護正在以其他人無法想象的速度消耗着她的精力與體力,如果可以的話她神之希望自己能夠在這個時刻直接躺倒在舞台之上痛痛快快的睡上一覺。

然而並不能,在“以文入聖”的儀式尚未真正完成,那個過於執着而顯得有些笨拙的永生者的願望還未達成的時刻,師父還依舊不能休息。

“即使沒有真正的訴諸於筆,但那千年的執着與努力已然超越一切詩篇,吾等於此見證,吾等於此祝福,以在場七位星辰的代行者傾注靈魂創造出的文稿作為引路的基石,向古老的星辰講述這僅有兩人知曉的故事!”

不像羽齊那樣因為特殊的禁制而不得不說出具有強制力的詞句,也不像蘇無義那樣通過高度壓縮靈力而使自己的話語具有“言出法隨”的效力,師父說出口的詞句不過只是普通語言,但卻又在這幾乎影響到遠方星辰的術法作用下獲得了遠超其他特殊文字的效力。

僅僅為了這不足百字的咒文,整座城市匯聚於此的電力被瞬間耗盡,靈脈中的靈力噴涌而出。

而那沉睡於偉大星辰之中的意識,再一次於少女的身軀之中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