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相圖上顯示為滿月,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香氣,和煦的微風之中滿含秋日的祝福,從不遠處的民居內隱約傳來了因放假而得以狂歡的學生們嬉鬧的聲音。

是十分祥和且安寧的一天,而且也是羽家書店所迎來的第一個休息日。

完成了幾周前來自神明的委託拿到了不少報酬,但由於書店本身需要服從名為“五門”的修行者組織的統一管理,那些報酬大部分都被收繳用以平息目擊者們所引發的種種謠言。

簡單來說,收支相抵了。

羽齊皺着眉頭望着賬簿上那個用硃筆圈出的七位數字,原本就有些沉悶的心情變得更加難以言說。

水電費、網費、伙食費、日用品開銷以及維持書店周圍用以隔絕凡人的屏障而消耗的各式材料的費用,原本就已經所剩無幾的生活費幾乎以貼了神行符趕路的速度消耗着。

再加上……

閃閃發光的塑料拉花垂落在羽齊的頭頂,那經過透明膠帶進行固定的裝飾物已經搖搖欲墜,就像這家書店的處境一樣。

羽齊無言的嘆了口氣,將視線挪向了書店陳列區的中央。

能夠在這家書店之中擺放在貨架上的無論哪本都是具有相當高價值的古籍——其價值並非收藏家眼中的金錢價值,也不是考古學家眼中的歷史價值,而是那些修行者們夢寐以求的知識。

就像少林寺中收藏了無數佛法秘典與武林絕技的藏經閣一樣。

但羽齊關注的並不是那種東西,畢竟書店中收藏的那些舊書他基本都已經看過一遍,那些可能會觸發詛咒與災難的特殊書籍也早就被穩妥的封印了起來,那片區域之中的書籍最多也就僅僅是“會使來自小家族的修行者眼紅”程度的東西而已。

他的關注點在於那團身上纏滿了綵帶和小彩燈的不明生物體——訂正一下,是羽齊現在的盟友,一位自稱“師父”的少女。

雖然對於“師父”這個比起名字更像是地位的稱呼,但由於這位少女無論如何也不願提供真實姓名,羽齊姑且也就只能接受了這個叫法。

事實上,從大概兩個月以前開始,師父就已經住進了羽齊暫時接手的這家書店之中,而且漸漸地習慣了在這裡的生活。

和普通的少女住在同一屋檐下難免讓人心神不定,但羽齊在這兩個月的生活之中完全沒有過那種只有戀愛小說中才會出現的經歷——畢竟對方也是和羽齊所接待過的各位客人類似,是脫離了正常人範圍的異常者。

“來自冰霜煉獄的旅者喲,請將你們的力量顯現於此,為我塑造出心中所構想的事物……”

粉色的紗裙被那雙修長潔白的大腿壓住了一部分,純白色的過膝襪在深色的木質書櫃襯托下變得格外顯眼,而師父那看起來毫無防備的坐姿令羽齊忍不住將視線始終恆定在那雙看起來十分可愛的羊皮靴上——他不敢把視線抬高,畢竟天知道自己究竟會從那裙擺內側看到多少塞得滿滿的各類魔藥瓶。

作為和羽齊主修的五雷法道家體系完全不兼容的存在,師父一向習慣使用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煉金道具在羽齊這家小小的書店之中進行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實驗,今日自然也不例外。

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

並不是因為今天大多數人都放假,也不是因為今日各個超市中那個名為“月餅”的時令糕點會將自身價格提高至一整年之中的最高點,更不是因為今天師父特地凌晨五點起床跑去買了一大堆用於慶祝的煙花,而是那個——

由於月相呈現滿月,因此而獲得了力量增幅的師父現如今變得異常興奮。

雖然平時就經常會扎在書堆里“斯哈斯哈”的喘着粗氣,看到羽齊繪製符篆還會滿臉潮紅的貼身上前近距離的觀摩,但今日的興奮和往常的那種並不一樣。

怎麼說呢,儘管羽齊並沒有師父那種僅憑人的面部微表情就能大致讀懂對方內心的知識,但他隱約能夠感覺到眼前的少女正在因為經歷自己所不知道的節日而感到興奮。

但無論再怎麼說,在這種節日把塑料制的聖誕樹擺在書店門口也都顯得太過格格不入了,然而奇葩的事情還不止如此。

羽齊將視線從師父手中那剛剛憑空製造出的多面體水晶挪開,轉而移向了桌上餐盤中那張散發著異樣氣息的“餅”。

雖然從小就居住在這座沿海城市,但羽齊別說是吃海鮮了,哪怕僅僅只是聞到了烹煮海鮮所特有腥臭味就忍不住胃中翻湧——這種類似於雷達一般的特殊體質正在提醒着他,那團似乎需要被打上馬賽克才能正常播放在視頻之中的特殊物質的原材料包含海鮮。

說實話,完全看不出來,羽齊眼中僅能看見那類似於動物眼球的組織碎片被烤得焦黃的餅皮包裹着,看起來就像是在煉獄中飽受懲罰的冤魂。

“啊,雖然那個本來是作為今晚的主菜端上來的,但是烤箱上已經黏上不少了,我就先把烤盤端出來晾一下——可別想着偷吃喲?”

——究竟是誰給你的自信讓你覺得這東西會被人偷吃?阿加莎還是埃德加?

羽齊在心中訴說著自己對於那團不明物質所散發的氣味究竟懷有何種不滿,但師父看起來似乎正在忙於將手中那枚多面體水晶固定在屋頂,並沒有動用她那幾乎等同於讀心的技術察覺到羽齊想要傳遞給她的信息。

羽齊並沒有走到桌前將那坨看起來隨時有可能自己長出腿跑掉的詭異物質處理掉的勇氣,然而狹小的書店之中已經滿是那股詭異的味道。為了確保自己不會成為第一個被臭味熏死的修行者,羽齊伸手拉開抽屜,從那一摞摞分類明確的符篆之中揀選了一張耗材最便宜的。

“啊,成了!就是這個位置,藉助一年之中靈脈最為活躍的時刻,嘗試使用書店中的一切物質來召喚有可能會對這間書店感興趣的顧客!”

耗費了早上兩個小時的時間才全部粘在屋頂的綵帶釋放出了淡紅色的光芒,而羽齊也僅僅只是在擲出幾張符篆用以保護書櫃后不緊不慢的鑽到了櫃檯下方——雖然和師父相處的這幾個月並沒有令書店的財政狀況有所好轉,但至少羽齊已經大致明白應該如何止損了。

儘管大多數損失都是由師父導致的就是了。

“哼哼哼,這一次星辰與靈脈的位置都恰到好處,靈力的濃度也在偏差範圍內,只要有人會對書店裡的東西感興趣就一定會……”

師父興奮地搓了搓手,期待着能夠在這個節日里找到一位能夠為書店帶來生意的幸運顧客。

然而羽齊的心中卻只有濃濃的不安。

“唔……這種事情也是有可能出現的嘛!畢竟是在與外界隔離的結界內進行的儀式,召喚來的人也不一定就是這個世界的居民,但我的理論和陣法本身都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師父頗為困擾的將腦袋左右搖晃了一下,抵在嘴唇上的手指猛然指向了那個看起來還沒能了解現狀的普通少年。

“所以一定是你,少年喲,肯定是因為你心中懷揣着一個極為想要實現的願望,所以才會被我的術法召喚到這裡來的!”

“不不不,我還是沒能聽懂您在說什麼……我是被捲入到什麼稀奇古怪的道術之中了嗎?”

——我猜也是,你那種沒頭沒尾的講解方式能讓一般人理解就見鬼了,這個怎麼看都是普通人的少年怎麼可能……

那位自稱“蕭淳”的少年雖然看起來臉上帶有些許困惑,但卻絲毫沒有表現出一般人見到那稀奇古怪的符篆、飄在空中的藍色火焰所應當表現出的驚慌失措——他甚至還微微側身,躲過了正常人本不應該看到的小小靈體。

而且對方剛剛還提及了“道術”。

羽齊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扳下了書店門口的拉杆,原本敞開的大門迅速被落下的木板封鎖,藉助靈脈支流構築的強大結界將整間書店徹底圍了起來。

雖然羽齊不能確定對方究竟因為懷有何種願望而被師父以莫名其妙的術法召喚到書店,但對方很明顯不是那種對道術一無所知的普通人,因此作出一定程度的防範也是理所應當的。

“哼哼,沒錯沒錯!少年喲,今日有幸與我和徒兒相遇實屬緣分,無需拘束,儘管來說說你有什麼願望吧!”

從書柜上輕巧敏捷的跳回地面,師父拍了拍有些壓皺了的裙擺,向蕭淳說出了怎麼聽都像是街頭算卦相面的江湖人士所說的套話。

“希望能早點回家?今天本來還準備做豬肉餡的餡餅,太晚回去的話可能就來不及了……”

羽齊默默地轉過身去,以免師父從他的面部表情讀出他內心的想法——畢竟這實在是有點尷尬。

“你……你不是對道術有所了解嗎,雖然我是沒有辦法像笨蛋徒弟那樣隨心所欲的控制靈力,但是像什麼提高修鍊速度或者是改善根基的丹藥我也是有辦法通過鍊金術製造出來的,你就沒有點其他更重要的願望嗎!”

即使不用回頭羽齊也能知道師父的表情,大概就和昨天焚香祈禱了好久卻終究還是在手機抽卡遊戲里抽到了一個普通角色碎片一樣的表情。

只不過,想要讓師父這麼輕易地就放棄是不可能的——如果有什麼辦法能夠稍微減弱一點點師父那異於常人的活力,羽齊恐怕早就毫不猶豫的採用了。

“……什麼都可以哦?看穿虛假的眼鏡,記載奇門遁甲的天書,能夠讓人延壽百年的丹藥,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我們羽家書店拿不出來的!”

師父看起來像是鐵了心的要和這位不知道從哪個城市被召喚過來的少年做這一筆買賣,用於交涉的籌碼之中甚至包括一些羽齊不能忽視的東西。

——明明之前才把《遁甲天書》弄丟了……之後再和你算這筆賬!

雖然直到目前為止依舊無法確定師父究竟是憑藉什麼來判斷羽齊的心裡活動,但大體上就是羽齊稍微和師父的視線有所交織就可以將自己的想法傳遞過去。

當然,在面對並沒有長時間相處的其他人時,師父往往只能讀出他們最淺層的想法。

“明明心裡憂慮着那麼多的事情,現在卻一件都想不起來嗎?都說了我們可以幫你解決的啦!”

師父抓着蕭淳的肩膀晃來晃去,而羽齊則是察覺到了什麼一般將視線挪向了書架的角落。

是錯覺?

“我知道了,請您不要再這樣使勁搖晃我了,好暈……”

正當羽齊準備走向書架旁一探究竟的時候,蕭淳果斷制止了師父的“拷問”,將手中提着的食品袋放在了桌上。

“我不是這邊的人,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力量啦,所以也沒什麼這方面的願望……”

那張看起來在同齡人中算是普通偏上的面容上帶着一絲陰鬱,就連羽齊這種並不擅長察言觀色的人也能看得出來對方確實是在因為什麼事情而煩惱着。

“硬要說的話,最近和一位朋友……啊不對,算是同學嗎?總之就是,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有點尷尬,這幾天也完全沒有說過話……”

“是戀愛話題!”

——是戀愛話題呢……

由於上個月才剛剛處理了兩位古老神明相戀而產生的種種事件,在心中留下深刻回憶的羽齊和師父幾乎同一時間得出了相同的結論——儘管按照理性分析完全不可能通過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就能得出這樣的結論。

完全就是在瞎猜,羽齊甚至覺得自己之所以產生了相同的猜測是被師父感染了的緣故。

“呀,真是青春呢……所以呢,對方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傲嬌型的?還是說只是單純的對你不感興趣了?又或者是……表白失敗了?”

師父一連串的甩出了更多猜測,而蕭淳只是站在原地十分困擾的思索着,最終開口給出了答覆:

“確實是女孩子啦,但我覺得她應該不可能會以那種眼光看待我的,我們之間只是……租客和房東兼同學的關係,不果然還是應該算朋友吧?”

——這不足以構成戀愛喜劇要素了嗎!

儘管師父和羽齊都沒有說出來,但兩個人的表情幾乎完全一致。

那是聞到了青春獨有的酸臭味的表情。

“聽好了蕭淳,接下來我將要給你一連串嚴苛的考驗,這是為了判斷你能否撩……啊不,能否成功和你的那位朋友和好的測試,給我好好看仔細了!”

師父幹勁十足,除了臉上那看起來傻乎乎的笑容和擺在旁邊的那一大摞戀愛漫畫和小說,最能直觀反映出其情緒的莫過於那華麗到讓羽齊懷疑她偷偷洗劫了服裝店的那條洋裙。

確實很好看,儘管羽齊大多是時候都覺得師父的腦迴路和平常人不太一樣,但唯獨穿衣品味這方面兩人卻是驚人的一致。

“好的,我……我會努力的!”

蕭淳端端正正的坐在小小的木凳上,乖巧得像是個第一次邁入課堂的小學生。

說實話,對方這麼認真崇拜的看着師父和自己,那眼神之中的誠懇與純真令羽齊的內心稍微有些隱隱作痛——儘管這場買賣不過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但羽齊還是難免感覺自己那所剩無幾的良心有些過意不去。

他確實曾經懷疑過蕭淳是不是刻意裝成普通人準備伺機偷書,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為了確認自己沒有一時眼花而看錯,羽齊再一次拿起了蘸過鹽水的香葉——雖然說原本想要看到普通人看不到的神鬼之物只需要使用對應的術法與符篆即可,但羽齊還是秉持着勤儉節約的原則省去了那些亂七八糟的材料,改換成了在廚房中就能簡單拿到的材料。

空氣中飄蕩的細小靈體平時就一直在羽家書店遊盪,羽齊也早就習慣了這些被那些古老書籍溢出的力量所吸引的小傢伙們,但今天它們的舉動不同尋常。

平時一窩蜂似的擠在書架旁的靈體們此刻正繞着蕭淳飛來飛去,而剩下的一小部分則圍着師父和羽齊飛來飛去——原因很簡單,比起只是隱隱散發出稀薄靈力的書籍,這些需要靈力來成長的幼小靈體們更喜歡聚在蘊含大量靈力的人類身邊,尤其是蕭淳這種明明不知道如何控制卻擁有海量靈力的人。

——如果是為了隱瞞身份而徹底展露自己的靈力總量,那這作為潛入者而言也未免太過愚蠢了……

羽齊忍不住為多慮的自己嘆了口氣,伸手拽了拽脖子上系著的領結。

為了配合師父所說的接觸性療法,羽齊極為不情願的換上了師父不知道從哪裡找出來的風衣,裡面則是套上了一件純白的襯衫,領口處的領結幾乎要讓他喘不上氣來。

用一個很簡單的名詞就能概述師父和羽齊現在的行動,那就是角色扮演,城市中經常出現的那種成群結隊出現在漫展之中的動漫愛好者。

羽齊倒也不是完全不熟悉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畢竟他也曾在師父趴在木地板上睡着時看過她正在瀏覽的漫畫網站,對於大多數風頭正盛的男性角色還是有所了解的。

羽齊所扮演的男性是個因為遭受嚴酷迫害而失去了聲帶的男性,從這一層面上來說倒是十分貼合因為術法禁制而無法開口說話的羽齊,但想要還原出那位角色因為舉止帥氣而深受女性歡迎的那份氣質就實在是有些強人所難了。

“那麼,測試開始!”

師父有意將羽齊排除出視線之外,而這一舉動按照羽齊理解即是“因為感受到了來自視線之中的殺氣而選擇無視掉”。

——很好,今晚晚餐你的西紅柿牛腩湯沒了。

按照師父提前設計好的劇本,羽齊一邊想着今晚究竟應該做些什麼菜,一邊伸出臂膀挽住了師父的腰。

“呼姆,大概就……就是這種狀態,維爾提亞這樣挽住了女主角的腰肢,然後乾淨利落的解決了正在追趕着他們的反派角色……”

或許是因為保持着上半身向後仰的姿勢有些彆扭,師父的話語聲中帶着一點點顫音,但卻依舊堅持着將她那不知道什麼時候寫好的同人創作劇本演繹完成:“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原本因為理念不合而決裂的兩個人重新發現了自己真正的心意,接下來劇情會怎麼發展,蕭淳同學?”

原本還在演舞台劇的師父突然向端坐在凳子上的蕭淳拋出了問題,而她自己卻急急忙忙的轉身背對着兩人開始整理起看起來並沒有弄亂的頭髮。

“會……重歸於好?但這樣不就又重新回到了起點……”

“啊,你這傢伙果然是……榆木腦袋!”

蓋過膝蓋的裙擺因為快速的旋轉而向上飛舞,看起來就像是一朵綻放的梅花,猛然轉過身來的師父臉上帶着不自然的紅暈,不過羽齊覺得那多半是被蕭淳的回答給氣的。

羽齊完全沒感覺到蕭淳的回答有任何不妥的地方,說實話他甚至還覺得這位看起來比自己小上幾歲的少年實際上是個相當擅長替別人着想的好人——畢竟蕭淳甚至為了能夠和自己的那位朋友重歸於好甚至如此輕易地就聽信了師父那莫名其妙的勸說。

——雖然有點獃獃的就是了。

“啊啊啊,簡直難以置信,原本以為漫畫中出現的那種遲鈍系男主角不可能真的存在於現實世界之中,沒想到……”

師父無奈的——羽齊還是第一次看到她會露出這種表情——揮了揮手,像極了身心俱疲的教師應付朽木難雕的學生:“那就換一種教學方式吧,總之先讓我這個笨徒弟帶你去超市買點東西回來……”

將袖中早就準備好的紙條甩給羽齊,師父像是泄了氣的皮球一樣軟趴趴的伏在桌上,再也沒有將視線放在羽齊和蕭淳身上。

直到封鎖書店大門的木板重新打開,兩人緩步離去的身影消失在遠處那片由陣法構成的幻霧之中。

“果然還是沒那麼簡單啊,早知道就不那麼隨意的接下委託了……那麼,從剛才起就一直躲在角落的可愛少女喲,不妨也來說說你的願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