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寒冷並不只限於狂風呼嘯以及地上的寒霜,真正令人感覺到冷的是那種無法用肉眼察覺到的東西。

比如說其他人的態度,比如說準備結賬時發現錢包里沒錢的窘境,又比如說——

——羽家書店的屋內。

原本做好了起床打開店門后開始悠閑地整理賬本的計劃,但就當羽齊因為那股一旦忽視便有可能喪命的寒氣侵入至被窩時,他便重新回憶起了那個他早就明白了的道理——只要師父還住在羽家書店,那羽齊的計劃就永遠也不會按照他所預想的那樣順利進行。

按照精通卜卦之術的林家大小姐林闕為羽齊所做的免費佔卜來看,造成這種結果的原因多種多樣,但歸根結底就是兩個人八字相衝。

雖然羽齊也很想吐槽師父來自異國為什麼也能套用生辰八字的理論之中,但一方面是因為束縛羽齊開口說話的咒式依舊具有相當強大的束縛力,另一方面則是羽齊認為在占卜結束后說出“說起來我和前輩的八字非常契合呢,不如考慮直接和我一起合作經營羽家書店?”這種提議的林闕看起來十分可疑,令羽齊忍不住懷疑這場占卜的背後是不是隱藏了林華長老那個老狐狸埋下的陷阱。

“啊啊啊,救命啊徒弟,不不不,羽齊老闆!這下真的要收不住了,要被凍成冰雕啦!”

聽起來像是被凍出顫音的聲音從樓下響起,羽齊稍微思考了一下,伸手打開了枕邊的開關。

電熱毯與電暖氣的啟動聲同時響起,原本開始漸漸出現淺白色霜層的玻璃很快就化於無形,而無論是已經漸漸重歸春日的溫度還是那散發著強大誘惑的被窩似乎都比師父的呼救聲要重要千百倍。

羽齊勉強睜開眼睛看了一眼天窗外的濃濃夜色,在比較了師父與回籠覺孰輕孰重之後,果斷將被子蒙過了頭頂。

——畢竟就算凍住了也是可以復活的,沒必要非得在凌晨三點的時候去救那個傢伙。

想到這裡,羽齊決定調用靈力封住聽覺,準備好好享受這重新回歸夢鄉的過程。

一隻羊,兩隻羊,三隻羊……

……二十七隻羊。

完全靜不下心來。

雖然羽齊偶爾會因為種種原因而完全無法正常進入睡夢之中,但通常來說那隻會發生在自己的情緒經歷過劇烈波動之後——比如當初羽齊和師父熬夜解決了鬼門事件之後某天的晚上,由於當天收到了“五門”分部執行員提出的賠償要求,被具體金額驚到的羽齊在那一整晚都只是縮在被窩之中默默計算着究竟需要多少個月不吃不喝才能償還債務。

但今晚完全不一樣,只不過是師父一如既往的因為實驗出現差錯而陷入困境,羽齊沒有因為她吵醒自己而甩出紫雷符就已經算是手下留情,袖手旁觀也僅僅只是因為下面太過寒冷……

這些都不過是理由而已,羽齊心中所想的不過是如何才能瞞過自己的意識,能夠讓自己能夠放心的繼續像這樣躺在床上,對師父的求助不聞不問。

——沒有問題,那傢伙就算是身處核爆中心區也有辦法活下來,不需要我這種除了術法一無是處的人幫什麼忙……

雖然心中是這麼想着,但羽齊還是忍不住解除了用以屏蔽聽覺的術法,側耳傾聽僅隔一層牆板的、來自師父房間的聲音。

沒有任何聲音,剛才的哭鬧聲簡直就像是羽齊在半夢半醒之間所做的一場夢。

“咯吱!”

——沒錯,這一定只是我剛剛睡糊塗所產生的的幻聽而已,怎麼可能會有……

“刺啦!”

伴隨着木質地板被踩踏所發出的詭異聲響,原本因為連通電源而靜靜綻放着紅色光暈的電暖氣指示燈也瞬間熄滅,原本就顯得有些昏暗的房間內只剩下了從窗外透射進來的點點星光。

是竊賊。

羽齊那原本尚未完全消退的睡意立刻被流淌激蕩的靈力衝散,對方既然有辦法在羽齊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潛入書店,自然也有辦法趁師父不備突然偷襲得手,自然也能……

抬手抄起枕邊的那一沓符篆,羽齊儘可能維持着平穩的呼吸節奏,悄無聲息的在被窩中催動了那足以讓一般修行者直接重傷不起的紫雷符。

——即使很有可能被對方擋下來,但應該也可以起到牽製作用……

羽齊繃緊了神經,將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門口。只要那腳步聲來到門外,無論對方是否有意闖入房間之中,羽齊都會當機立斷的將手中的紫雷符盡數激活——即使真的誤傷也沒有關係,畢竟“五門”分部所經營的醫院距離書店也僅僅隔了兩條街。

“吱嘎!”

又是一聲極其刺耳的響聲,走廊中的木質地板似乎已經承受不住踩踏其上的神秘人所施加的重力,發出了臨近斷裂狀態的哀鳴。

羽齊腦海中描繪出了一副穿着黑色緊身衣的大胖子正在躡手躡腳的走向他的房門的場景。

——要是那樣的話未免也太可怕了,究竟是有多重才能把地板踩出這種聲音啊!

正當羽齊默默計算着重新找施工隊翻新地板至少需要多少錢的時候,從剛才起便一直在以固定時間間隔響起的腳步聲停止了。

距離羽齊的房門僅差一步。

察覺到了空氣中靈力正在不正常的彙集?還是說聽到了羽齊的手指捏緊符篆所發出的細微聲響?無論門外的人究竟因為什麼停下了腳步,羽齊陷入被動這一事實也不會再發生任何改變。

原因很簡單,羽齊已經不想在本月增添任何沒必要的開銷,而修繕有可能因為術法而損毀的牆壁自然也在其列。

羽齊倒也不是不能使用那種能夠在無聲無息間解決掉對方的術法,但那些術法大多講求一擊必殺,在面對立場與身份都不清晰的對手時使用那種類型的術法並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

——更何況我已經從那段日子中解脫了……

羽齊腰部微微發力,上半身脫離了柔軟的床墊,已經隨着原因不明的停電而終止工作的電熱毯尚存餘溫,但也不足以讓重新出現白霜的屋內變得如同被窩中一樣暖和。

“……”

屋外還是沒有任何動靜,屋內也是一片死寂,羽齊幾乎能夠聽到自己心臟穩定的跳動聲。

對方似乎打定了主意要按兵不動,又或許是想要藉此故布疑陣引誘羽齊下床出門探查情況。然而對於羽齊來說繼續在這間正在不斷變冷的房間之中死守也完全沒有任何意義,他慢慢掀開被子,始終保持着手中的紫雷符隨時處於可以使用的狀態,將自己的腳踩在了地板上。

“執行第5號協議,能量供給源切換至委託人血親。”

和已經可以哈氣成霧的屋內溫度不同,從床下伸出並緊緊握住羽齊腳踝的那隻手帶有正常人類所應有的溫度,然而那看起來明顯屬於異類的球狀關節卻又顯示出那不知何時潛伏在羽齊床下的那東西是與人類並不一樣的存在。

當然,羽齊並沒有辦法去思考這麼多事情了,現在的他以幾乎全裸的方式閉眼躺在了自家冰冷的地板上,原本隨時都能擲出的紫雷符根本就沒有出手機會,就連灌注其中的靈力也被汲取殆盡。

甚至連喊聲都沒能發出,連出手阻攔都沒來得及,羽齊就這樣陷入了昏迷之中。

“早上好,前輩!今天的‘五門’分部特供早餐是小籠包和餛飩,相當適合在這種寒冷的天氣下食用呢!”

自從羽家書店又一次解決了林華長老的委託,原本一直受到林華長老限制而無法經常造訪羽家書店的林闕總算是徹底掙脫了種種束縛,甚至還自告奮勇的承擔起了監督羽齊按時吃飯的監督員——當然,給師父帶的那一份早餐則完全是林闕的隨性之舉。

邁着輕快的步子走過書店那看起來已經略有些銹漬的窗邊,林闕哼着不成調的曲子,伸手接過青遞到手邊的鑰匙,極其嫻熟的解開了木質門板上施加的術法,將銅製鑰匙插進了有些缺油的鎖孔之中。

“沒人嗎,難不成又出門接受委託了?”

首先將一隻手伸進書店內揮了揮,林闕隨後探頭向書店內望去,然而視線所及之處並沒有人影,也完全聽不到往常前輩撥弄算盤或是師父敲打鍵盤的聲音。

“店鋪內的靈力很混亂,我建議大小姐您先稍微……”

“歡迎光臨,請問有什麼能幫到您的嗎?”

正當青順着林闕所打開的門縫察覺到書店內的異常時,原本空無一人的書店櫃檯后突然有人探出頭來,而原本以為店裡沒有人的林闕則毫無懸念的被嚇了一跳。

“你是……誰?”

“由於尚未得到繼任者的許可,目前尚不能公開身份,需要等待……”

長長的睫毛忽閃了兩下,清澈無垢的雙瞳之中充滿了對林闕與青這兩位顧客的好奇。而隨着林闕終於從驚訝之中回過神來走進書店,那位她之前從未見過的少女便漸漸從書櫃後起身相迎。

確實是沒見過的面孔,沒有使用化妝術遮掩面容的痕迹,而且身上所穿的也並非師父曾經穿過的服飾——倒不如說眼前這位少女的氣質與師父完全不同,林闕果斷在腦海中排除了這是師父新變裝形象的可能性。

“我是來找人的,請問……”

“並未檢索到對應身份,開始調取書庫竹簡進行查找……”

在林闕聽來不過只是什麼木質機括對接運轉的聲音,而青則像是如臨大敵一般將林闕拽到了自己身後,手上攥着從櫃檯上隨手抄起的水果刀。

往常用於代表青的內心活動的多餘紋飾已經消失不見,其表面只有純粹的黑色。

“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林闕從未見過自己的侍從變得如此暴怒,即使她自認為已經足夠了解這位從她六歲以來便一直跟隨在自己身旁的侍從,但這種幾乎讓人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還是令林闕睜大了雙眼。

除了父母與林華長老以外,林闕最為熟悉的那個人,現如今竟令她感到有些陌生。

“無意義的問題,我從一開始就被下令駐守此地,作為……核心。”

略有些褪色的藍色中山裝看起來比林闕的年紀要大上不少,而那袖口用金線縫製的署名則讓林闕隱約猜出了對方的身份。

雖然其具體的名號已經成為了“五門”的保密事項而不對外公布,但林闕還是知道當年“百鬼之亂”時修行者組成的各路隊伍之中有一支完全不需要休息與補給的隊伍。

從指揮官到斥候、從運載工具到使用的法器,隊伍中的一切事物全部都由無懼火燒的鐵木製成,能夠完全無視地形劣勢與補給匱乏的困境,是當時依舊隱世不出的某位修行者借給“五門”用以驅除百鬼威脅的力量。

而那些不知道疲倦為何物,直到所有關節均遭毀壞才會徹底停止動作,純粹是為了與人力所不能及的強敵戰鬥而升的機關傀儡,其名為——

“所有的‘木楔眾’不是都已經歸還給那位不願出世的修行者了嗎?為什麼你會在這裡……”

“這也是個無意義的問題,聽從創造者的命令是我們的職責,這裡……有需要保護的東西。”

說到這裡,那位少女豎起一根手指指了指樓上,放低了聲音補充道:“需要保護的……已經睡著了,請安靜。”

“你這種東西說出的話完全讓人沒法相信好嗎!大小姐,請您稍微退後一點,我這就把這融合了奇技淫巧的造物砍個粉碎。”

青慢慢壓低了身體的重心,手中的水果刀在靈力的作用下漸漸變得耀眼起來。她的目光已經牢牢鎖定了對面這個可憎之物,只需要等待對方露出破綻的那一瞬間便可以一擊必殺。

“殘缺品,你打不過我的,至少這個情況下不行。”

少女側過身來,將豎起的那根手指指向了青:“至少,在你脫離這具身軀的束縛之前就不要考慮這種事了……”

少女的話中並沒有摻雜任何嘲諷的意味,但正是因為對方是以那種嚴謹認真的態度說出了這種台詞,所以這背後所蘊含的潛在嘲諷效果被強行放大了數百倍。

“咔啦!”

青的面具不僅僅是用於暫時寄存其器靈本身的載體,在某種意義上也是用以限制其力量的枷鎖,而當青因為某些事情變得過於激動以至於不能控制靈力的時候,那張面具便會因為無法承受此等力量而開始碎裂。

“停手,青!”

林闕及時出言喚回了青的意識,而作為導致青險些失控而動手的罪魁禍首看起來沒有絲毫自覺,只是向林闕微微點了點頭,彷彿這一切都發生的理所應當。

“數據調閱完成,相應靈力反應確實曾多次出入防禦性陣法內,判斷為可以信任的人物。”

從一開始就一直藏在身後的右手終於放了下來,少女將手中一直緊緊攥着的那一摞符篆放回櫃檯,重新向林闕和青微微鞠躬。

“那麼,請允許我就剛才的說明進行一些補充。在下不才,乃是‘木楔眾’之中專職守衛工作的傀儡,奉造物主命令守候於此保護羽家書店。”

“可是我記得傳聞中‘木楔’都是靠靈脈直接供能才能自由行動,為什麼你……”

林闕努力回想着她腦海中僅存的一些關於“木楔眾”的資料,試圖弄明白為什麼羽家書店內還收藏有這種級別的人形兵器。

對於修行者而言大多數傀儡都不過是嚇唬人的紙老虎,畢竟操縱傀儡作戰的術式一共就那麼幾種,想要將提前雕刻在傀儡身上的術法刻印抹掉並不是什麼困難的事情,然而像“木楔眾”這樣不怕火燒、軀體比精鋼還硬的這種沒有弱點可言的怪胎就令人頭疼了。

值得慶幸的是,當年的百鬼之亂中“木楔眾”是作為友方登場的,否則那場混戰的結局最終會變為什麼樣恐怕沒人能夠想象。

“在下自從‘百鬼之亂’終結之後已經休眠百年之餘,直到前幾日察覺到有人硬闖羽家書店才重新蘇醒……”

當說到這裡時,儘管那個動作非常細微,但林闕還是注意到了——那位少女撇了撇嘴,露出了一絲不屑的表情。

“是在下失言了,將那東西稱之為人未免有些可笑,那不過是個……沒錯,只不過是個盜用了我等造物主術法製造出來的劣等仿製品而已。”

雖然對於其他任何人說出這話可能都並不會有任何意義,但林闕卻完全聽懂了對方所說的那個入侵者究竟指的是誰——同時也明白了當初羽齊為何在羽家書店陷入苦戰時優先帶着林闕逃離了羽家書店。

即使不明白對方所說的“專職守衛工作”究竟是什麼意思,但林闕有理由相信眼前這個看起來與自己年紀一樣的少女無疑擁有着能夠擊退大多數修行者的實力。

“實在可惜,若不是這百年以來的休眠導致在下體內的靈力幾乎流失殆盡,那個贗品絕對不可能跑得出書店的大門……”

正是因為擁有着即使沒有靈力也能擊退仙人製造出的分身的強大實力,羽齊才會在當時直截了當的帶着林闕逃離書店。

“明明之前完全沒有見過,現在卻又突然出現,誰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在說謊!”

青的情緒十分激動,簡直就像是刻意挑刺一樣試圖挑釁對方。對於器靈而言情緒只不過是靈力流轉的一種表現形式,雖然林華長老為了讓青與林闕相處更為融洽而適當的在這具身體之中加裝了一部分能夠模擬正常人情緒的術法,但這並不足以令她產生如此明顯的惡意。

這種來源於靈魂深處的憤怒會影響青作為侍從的判斷力,而林華長老也絕不可能對這種隱患視而不見。

——也就是說,青是真的認為對方所說的話完全沒有可信度,所以才會採用這種方式應對嗎?

林闕的視線在青與那位少女之間游移不定,若要從兩人之中挑出最值得信任的一方,她肯定會毫不猶豫的選擇從小便陪在她身旁的青,但要判斷對方是敵是友並不能只依靠信任來決定。

“我也是很想信任你啦,畢竟如果你所說的擊退入侵羽家書店的敵人一事為真,那也算是變相救了我一次,但是……”

林闕伸手拾起被青丟在櫃檯上的刀鞘,將青手中那依舊指向對方的刀鋒納入刀鞘之中。

這隻不過是形式上的動作,林闕知道只要情況發生任何變化,青隨時都可以用刀切開刀鞘斬殺敵人。

“正如青所說的,從剛才起的所有對話都不過只是你的一面之詞,只不過是恰好與現實情況一一對應而已。想要讓我們相信你所說的話,至少需要再找一個證人出來吧?”

“沒有那個必要,在下進行闡述的依據只不過是因為二位是光顧書店的客人,相信與否並不會對交易產生任何影響。那麼,請允許在下為兩位客人挑選商品……”

“不不不,我只是來找前輩的,沒準備買些什麼……”

“對於這位客人,我給出的推薦是這三本書。”

似乎是選擇性的忽視了林闕的發言,少女伸出食指比了個手勢,被無數符篆包裹住封面、大小各不相同的三本書冊憑空出現在了林闕的面前,依靠少女施加的術法而緩緩漂浮在空中。

“關於運勢我推薦的是這本《北辰七解》,而想要和其他人關係變好則是推薦這本《袖香初解》,至於戀愛問題……”

“這種事情怎麼可能僅憑書本就能解決,信口開河也要有個限度!”

“都給我打包,全要了!”

“大小姐!”

儘管青能夠說出一百個理由來闡述這種怎麼聽怎麼可疑的宣傳完全就是故弄玄虛,但對方所說的事情完全命中了林闕的內心,而就是這種單純又直接的話術打破了之前一直留存於林闕心中的“不信任感”,掏錢付賬也只不過是一瞬之間的事情。

“本書店售出的圖書可在三日內生效,祝您使用愉快。”

而直到林闕伸手接過那三本書冊,手在無意中碰到少女那和常人沒有任何區別的手指的那一瞬間,她那一時鬆懈下來的警惕心瞬間提高到頂點。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林闕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只能眼睜睜看着失去靈力供給的青變回單純的面具,隨即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