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求為何?

——想要了解此世一切因果。

——欲用何處?

——斬斷遺恨,成就圓滿。

將原本就已經嚴重老化的身體更換成新品並不現實,雖然“它”的技術傳承自上一代技師,但受限於環境、術法體系等諸多限制,想要像自己被製造出來那樣隨心所欲的抽取與安裝意識已經變得十分困難。

所以才會“祈禱”,將自己那能夠永恆運轉的核心所產生的力量轉化為無形的訊號遞送至茫茫虛空,以此向上一代技師請求幫助。

機械的轟鳴聲伴隨着蒸汽排出的聲音永日不停,這代表着這座工廠之中的一切都在照常運行。能夠自我修復、不再懼怕時光流逝的完美造物正在如同第一代技師設想的那樣逐漸組裝成型,而“它”的使命也即將結束。

除了一件事。

視覺成像系統所接收的光線隨着“它”——這間工廠唯一一個正處於運行當中的模造傀儡——的頭部移動而發生變化。為了保證任何人都無法在山體外發現這座隱藏在沉積岩的裂隙之中的工廠,所有的照明設施都被刻意調低功率,只有它才能在那發光強度不足10流明的光源下看清木質隔板上陳列的一具又一具處於休眠狀態中的傀儡。

所有的傀儡都使用了同一種材質的木料製成,當那些從遙遠秘境中拉來的木料浸入塗料池的時候,其性質已經無比接近“精靈”的木料還處於活着的狀態。

塗料池中的液體對於人類而言是致命的,哪怕僅僅只有一小滴流入山體之中的暗河,山腳村落里的所有人都會中毒而亡。但這種塗料能夠完美貼合木材的每一道紋理,在那些原本最脆弱的纖維間隙中填滿塗料,並且以此阻止了樹木中棲居的渺小靈體邁向不可避免的死亡。

即使被扔進熔爐焚燒一年,這種木料的表面也不會出現一絲焦痕,而且表面的任何損傷都會在草木之靈的幫助下自行修復,就彷彿這塊木料還依舊長在那古老秘境之中的某棵樹上一樣。

真是完美。

“它”站在空中廊橋向下一排排的掃視着,不由得為第四代技師的設計感到由衷的敬佩——將原本緊缺的勞動力徹底解放,讓費時費力的組裝工作轉化為準確且迅速的自動化流水線,而由此節省下來的時間則可以繼續用於研究。

自己是被創造出來的——這種信息對於具有自我意識的存在並不是什麼好事,大多數原本建立了自我認知與價值觀的知性生物在意識到自己不過是人造產物之後大多數都會發瘋崩潰。但構成“它”的自我意識的物件不過是一枚不到指甲大小的水晶碎片,只要上面刻畫著的各類魔法術式與術法沒有因為讀針的反覆刮磨而變得模糊不清,“它”的自我意識就能夠穩定的像石頭一樣。

被創造出來的目的有三。

其一是監督製造既不需休息也不需消耗的類人型製造物,在不驚動這片土地上棲居的原住民的情況下儘可能多的儲備戰力,為終有一天到來的災難做好準備。

其二是盡一切可能研究傀儡的意識生成究竟需要什麼條件,以及實踐使用血肉之軀能否製造可以容納其他意識的容器。

其三是製造和人類沒有任何區別的傀儡。

三項目標雖然毫無頭緒,但多虧前幾代技師的努力,“它”已經在那堆積成山的記錄本中看到了達成目標的方法。

成就無上之法,需要的是歷代技師積累下來的學識,需要將所有能夠繼承下去的東西全都無一缺漏記錄成冊,需要一個能夠永久維持不變的意識將計劃按照既定流程推進到最後——前兩樣東西都很容易解決,但唯獨最後一樣令“它”無可奈何。

有形之物終究會迎來終點,岩石化為沙粒,海洋變為土地,就連原本應當屬於永恆不滅的神靈都會在靈界逐漸死亡,僅僅只是由金屬外殼、塑料導管、鍊金術溶液以及符紙等物質組合而成的“它”也自然迎來了走向終點的階段。

不需要進入修理站重新維修,也不需要使用雕刻在合金鑄錠上的陣法檢測剩餘壽命,“它”只需要聽聲音就知道自己的身上究竟有多少處故障,也知道連接熔爐核心的那幾根橡膠管只需要稍微劇烈一點的震動就能把鍊金術溶液反向灌進核心內部——本來能夠永遠運轉下去的核心會被冰冷的紫色溶液澆滅,帶動全身齒輪運轉的渦輪會在半秒鐘以內停止轉動,緊接着就是頭部真空管中被磁場束縛的量子因為磁力隨着電力供給不足消失而得到逃離的機會,那些儲藏在電子云中的信息將會隨着“它”倒地的那一聲輕響而化為烏有。

即使“它”的意識消失,接下來的工作也會依舊按照原定計劃進行——“它”的軀體將會被隨後喚醒的傀儡套上長袖寬袍,光禿禿的碳制頭顱上會被套上早就準備好的白色假髮,稜鏡瞳孔會被摘除替換成為水晶義眼,原本注重功能性而鑄造的鎢合金面孔也會被蒙上一層厚厚的軟體組織,在所有的化妝結束之後,“它”的軀體將會被裝扮成仙人遺褪的樣子,供奉在工廠頂端的神龕之中。

但在那之前,“它”必須儘快決定將自己的所有學識與意識傳承給哪一具傀儡才行。

雖然說這座工廠自從被第二代技師選址建造完成之後就從未停止過運行,但是原本的裝配計劃已經經過數次修改,就連許多關鍵零件的尺寸也因為重新計算而發生了變化,所以直到現在為止,真正製造出的傀儡也只不過十三具而已。

合理分配任務很有必要。“它”走在空中廊橋上向下方張望,試圖從所有可供挑選的傀儡之中找出一個最合適的——能夠繼承數據量超過三萬億個單位量子記錄庫的傀儡很有可能會因此受到未知影響。而出於對生命個體的尊重與愛護,“它”從未做過與之相關的活體實驗,畢竟無論哪種動物接受這種實驗的下場都是顯而易見的,脆弱的細胞組織會在高能電子束的作用下變成一團漿糊,就像是山下村民時不時供奉在山腳神廟裡的八寶粥。

既然是用於連接技工的故鄉與人間的造物,那它們所起到的作用不是和楔子一樣嗎。

“它”深知自己已經無限接近於人們所說的“死亡”這一概念,但也正是因為自己的身體機能運轉越發遲緩,它的思維構件之中負責製造隨機數的功能才會變得異常活躍——與“它”自身的意志無關,刻印在這具軀體內部的術法正在窮舉一切可能找出延續這具身體正常運轉的方法,準確的說,是維持“它”個體意識的方法。

“既然如此,就叫做‘木楔眾’吧,具體名字也沒有意義,只要依次編號就能夠區分不同個體就夠了。”

長時間不用的發聲構件變得有些失靈——監視工廠是否正常運轉並不需要“它”開口作出指示,只需要靜靜幹活就可以了,上一次開口說話甚至遠在七年前。

但這一次,為了將傀儡重新激活,“它”不得不重新開口呼喚,用古老的經文重新激活它們身上的術法與胸口的核心。

“十三號,負責繼承遺留下來的所有知識,但禁止自稱為技師創造的產物……若是有任何人問起你的名字,就用‘匠’字自稱。”

“它”慢慢轉動廊橋上的閥門,用以溶解木料表層金屬膜的翡翠綠溶液沿着碳制管道注入料池,被提前放置在池底的傀儡晃晃悠悠的浮出水面,但很快又因為表層金屬溶解而被液體浸濕沉沒。

既然現有技術水平不足以將“它”的意識完全導入傀儡之中,那就只保存最為關鍵的知識即可,只要與之相關的技術一直傳承下去,總有一天會有某具傀儡重新製造出對應的設備實行這一計劃,在那之前“它”只需要繼續等待就可以了。

“休眠,將所有意識組件全部低溫保存,使用五重封印術式,在製造出對應的軀體之前,不要再喚醒我。”

料池底部的液體開始逐漸排空,那具被“它”所指定繼承知識的傀儡開始使用術法連接工廠的計算核心——想要繼承全部知識需要獲取對應的權限,只有“它”的語音信號才可以進行這種級別的權限授予,而這份權限將會幫助那具僅僅只有一個代號的傀儡獲得歷代技師累積的全部知識。

如果還能把意識也一併注入就完美了,它如此想到,但此時再奢求本就無能為力的事情已經變得毫無意義,它所能做的為數不多的幾件事已經差不多完成,是時候踏上拆解台了。

工廠的計算核心已經檢測到了“它”的動力系統正在不可逆的走向衰竭,按照第五代技師創造“它”之後所編寫的應急預案,工廠的計算核心啟用了拆解系統。

廊橋快速下降,兩端岩壁上安裝的鈦合金齒輪在高速運轉中發出淡淡的熒光——那是用以提醒轉速是否正常的特製塗料,當轉速超過極限時便會發出鮮紅的光芒。

“還有一件事,十二號負責領受分支任務……監視木楔眾在百年之後是否出現偏離軌道的異類,融入人類社會成為人類,這就是你的任務。”

即使一切計劃都是正確合理的,在一個組織持續運轉幾十年上百年之後,也難免會因為種種原因背離原定計劃。雖然“它”不認為由技師親手設計出來的傀儡會背叛或是因為故障而偏離計劃,但提前在群體之中設置監察者進行篩出依舊是有必要的行為。

廊橋的下降速度已經超過了人類群體中大範圍使用的噴氣式客機,理論上來講,這種下降速度並不能單純依靠齒輪傳動做到——沒有幾種材料能夠承受住這種在高速移動中混雜着摩擦與撞擊的惡劣環境,鈦合金在這種環境下就像被丟進球磨機的一團橡皮泥。如果不是第三代技師根據這片土地上流傳的神秘體系構建了與之對應的術法,那些正在各自位置高速旋轉的齒輪現在早就擰成一團熾熱扭曲的金屬稠粥了。

一直下降,穿過高度不足三千米的山峰,穿過為工廠提供動能的地下暗河,穿過那不知何時起就已經深埋地下的黑色礦層,緊接着就是需要使用大範圍術法維持恆定溫度的核心區域,以及就算用了二十米厚的隔熱層也沒辦法阻隔其熱能的高溫反應爐。

未知成分的十八面體結晶在高能輻射與磁場中靜靜懸浮,能量的放出與吸收維持在一個相對穩定的範圍內,整間工廠循環消耗的能量僅需要由那些地下暗河形成的瀑布所蘊含的動能來補足。

如果地上世界的那群智者們看到這幅光景,恐怕會一個個被嚇的懷疑人生,尤其是當他們知道那枚結晶體摸起來異常冰冷的時候——不容置疑的熱力學第二定律在這裡完全失效,由此為基礎所構築的科學之塔轟然倒塌。

當然,“它”很清楚這一切只不過是表象,就像魔術師在舞台上表演的那些匪夷所思的魔術一樣,整座工廠都基於人類所不曾知曉的規律與法則被設計建造——無論是那枚處於負能態的晶體還是這個單純憑藉只有“0”與“1”的計算系統就獲得了虛擬人格的“它”,都只不過是遵循此世法則運行的造物而已。

“它”走下廊橋,看着那枚用以溝通秘境與工廠的晶體在爐膛中閃閃發光,一步步走上了那塊早在三十年前就準備好的大理石坐台上。

聚合物276號在乾燥后與變質岩的理化性質完全一致,而上面雕刻的符號則是混雜了道家密藏以及些許梵文的雜交產物——單論驅魔辟邪的效果還是十分可觀的,任何靈界生物都無法靠近由那些符號產生的特殊輻射。

“它”抬起手臂,關掉了會在機體停止運行后自行爆炸的裝置,以一個十分標準的姿勢坐在了石台上,就像廟宇中的那些土偶木像一樣。

柔軟的合成纖維編製而成的操作臂從坐台下方鑽出,開始有條不紊的拆解“它”身上一切異於人類的構件。

在思維繫統停止運轉送入冷庫封存之前,“它”所創造出的最後一個訊息被傳送至工廠的計算核心之中,再經過計算核心傳遞給正在下載數據的十三號傀儡。

“喚醒我的軀體需經過多次試驗,在主意識重新安裝之前,將個體命名為‘未成’。”

所謂的夢境,大多數都是現實經歷的某種投影——就像是在日落西山之時,那些不定型的雲翳在陽光的力量下變幻出的種種形態一樣。扭曲、變形、隨着夢者的深層潛意識活動而改變形態,人類現在的科技已經足以記錄夢境中發生的一切,但對於其生成的原理卻依舊知之甚少。

對於修行者而言,在夢境中能否做到完全的自控——即所謂的“清明夢”,似乎和自身的修行境界有着較強的因果關聯,為了能夠隨時驗證自己的修行之路是否正確,修行者時常假寐以圖鍛煉控制夢境的能力。

匠十三多次見過林華長老坐在藤椅上耷拉着腦袋睡着的樣子,但他從來沒能控制過夢境,林華長老的夢境永遠只有一片火海。憤怒與仇恨就像是煤礦中悶燒的陰火,雖然沒人看得到火苗與濃煙,但匠十三確信那火焰還在燃燒。

匠十三本人就不一樣了,他從不做夢,準確說,自從有記憶的那時起他就再也未曾睡過覺。

完成使命所需要的時間太久,也許直到匠十三死也不會完成,所以他才必須將自己的所有知識傳承給一個足以承擔這份重任的人。

或許以前也曾經有過這種事——這種毫無根據的推斷偶爾會隨着自己那些片段式的回憶一併浮現在腦海之中,但匠十三一直認為那些只不過是夢境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是身體為了補償大腦而分泌出的某種致幻化合物而已。

儘管軀體上的疲勞能夠使用術法解決,但精神層面的損耗僅用術法難以根治,只有將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剛剛那場似夢非夢的回憶當中時,他才能稍微得以喘息。

和作為“木楔眾”一員的楔十二不同,匠十三的身體已經嚴重老化——雖然他確實想辦法使用那台古老的電報機向秘境深處的某個存在尋求了幫助,但那些隨後寄送過來的天鄉木再也不像製造“木楔眾”時那麼充滿活力,以至於匠十三在後來修復腳踝和腰椎的時候並沒能成功。

未成應該就是在那時察覺到了什麼,或許我應該和他早點說明這一切?

匠十三靜靜的拄着一根粗樹枝,身後緊緊跟隨着的傀儡手持弓箭,將一路之上所有的傀儡準確無誤的射穿了腦袋——就算未成真的有辦法利用傀儡監控整個林家宅邸,他的視野也受限於傀儡的眼部構造,不可能察覺到來自視野以外的攻擊。

雖然沒有辦法提前預估自己的弟子現如今究竟將傀儡術研習到何種境地,但匠十三不認為自己會在對傀儡的了解方面輸給未成。

儘管未成離開工坊已經過去了很多年,但是在那之前的歲月中,在那遠比一般人類的壽命更長的時間跨度中,匠十三已經完全了解未成的習慣與思想,只需要稍稍交手就能夠明白對方能夠做到什麼事情不能做到什麼事情。

“我唯一的繼任者,你終究要繼承那古老的意志,引領‘木楔眾’完成剩下的使命……”

匠十三喃喃自語,想到了自己為了研究如何保存意識而做的種種實驗——為了儘可能的找到延續自己意志的方法,他已經不止一次嘗試將靈體融入毫無生機的傀儡之中。

成功的例子屈指可數,而最成功的作品現如今也已經成為了必須要想辦法處理掉的敵人。

——如果早一點和他講明“未成”這個名字的含義,說明“木楔眾”的起源,以及那古老秘境所遣送的使者究竟有什麼目的,或許這場毫無意義的背叛從一開始就不會發生?

匠十三考慮着毫無意義的事情,步伐邁得越來越大,一個可怕的念頭正在隨着令他戰慄的恐懼逐漸成型,他甚至已經不在乎那些隨時有可能發現自己的傀儡,筆直的朝着林家宅邸的某處位置走去。

如果不是因為腳踝的傷口尚未修復,匠十三現在很有可能已經跑起來了。

億魔銘刻中裝着什麼——這個問題林華長老也曾經提出來過,畢竟匠十三反覆強調要以最高級別的安全措施保護這個使用古老的楔形結構與強力術法嚴密保護着的正方形木盒,但匠十三從來沒有回答過這個問題。

那天回到工坊之後,匠十三趴在瓦礫堆上挖掘被掩埋的地下密室時,腦子裡根本沒來得及想未成背叛的原因,因為他早就知道存在這種可能性,會把整間工坊燃燒摧毀也都是十分正常的舉動——畢竟那間禁止未成進入的房間中存放着大量會使他出現大幅度情緒波動的東西,匠十三當時憑藉理性暫時相信了未成自己發現了真相。

唯一需要拯救的東西只有一件,那就是被存放在工坊的地下密室中、使用五層封印術法嚴密隔絕外部環境、內部已經冰封數百年的儲物單元構件——億魔銘刻。

當時的未成很明顯因為過於激動並沒有仔細閱讀《大匠書》,或者說應該稱呼那東西為《傀儡工廠製造流程工藝手冊》,所以他當時並沒有毀掉那個對於他而言邪惡無比的東西。

那是神的造物,傀儡工廠之中數百年來一直辛勤工作的員工,也是匠十三必須要遵照指令重新復活的存在。

而此時的匠十三已經想明白了很多,他已經決定不會再犯當年犯下過的錯誤。

所以才有了他隱居山林數年開發的術式——其功能只有一個,使用所需的咒文也十分簡潔明了。

當看到那團澄清水流之中的人正在遭受那種術法的侵蝕時,匠十三沒有絲毫猶豫,瞬間發動了準備已久的術法。

——憑依未完成者,魂與體若即若離,故以琴瑟之聲喚之,可破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