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霧氤氳,鳥語花香,珍獸與稀禽競逐,芝草與古樹輝映——說起仙家秘境,李春喬能夠在腦海中想象出成千上萬個有如天堂般的景緻,但展現在眼前的景象和她的想象完全扯不上半點關係。

倒也不是說眼前的景象過於簡陋導致現實與夢想出現了較大反差,純粹只是因為現狀過於出乎意料罷了。

“這不是完全沒有挪動位置嗎,除了剛剛感覺到從空中下墜以外……其他部分完全沒有變化……嗎?”

李春喬從橫七豎八倒在地上的桌椅中爬起,環顧四周,沒費多大功夫就認出了自己所處的這片區域就在圖書館內部。

除了幾個明顯的可疑之處,其他部分都和藍洋圖書館完全一致。

除了李春喬以外,這附近一個人也沒有。

應該能夠藉由陽光照射與燈光混合搭配得到充分光照的中央大廳此刻異常昏暗,原本強度極高的複合樹脂牆板已經碎成了蛛網狀勉強掛在原處,而理應被青隨手關閉的大門也已經不知所蹤,只剩下半個鉸鏈懸在原本的位置。

沒有抓痕,沒有焦痕,也沒有任何可疑的氣味與聲音,除了地面上那有如颱風過境一般被弄得七零八落的桌椅殘骸,再也沒有任何證據能夠用以推斷出新情報。

“倒是挺像線索解密類的遊戲……但就算原本邏輯縝密毫無漏洞,只要加上這種超自然設定就會變得毫無意義了吧。”

李春喬一邊慶幸着自己居然沒有被斷裂的桌椅埋在下方,一邊邁開腳步向門口走去。

待在原地看起來像是明智之舉,但在完全不了解現狀的情況下盲目相信自己所處的地方及其安全也是愚蠢的行為——如果遊戲劇情能夠作為參考的話,待在原地一動不動的角色往往就是最先因為死亡而退場的配角。

“希望護身符真的有用,畢竟她們也許真的有辦法操控命運之類的東西,戴着它應該也不至於直接碰到什麼危險的傢伙吧?”

伸手輕輕觸摸懸掛於胸前的玉環,李春喬稍微有些緊張的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的踏出了中央大廳的門口。

以複合樹脂為原材料製造的牆板雖然在平時看起來和玻璃牆沒什麼區別,但由於學校的材料系實驗室專註於製造高性能防護材料,用在這裡的板材基本上也都是經過實驗室處理過的特殊材料——即使受到時速八十公里小型轎車撞擊也絕不會完全碎裂,而是呈現出與防爆玻璃相似的蛛網狀裂痕,但現在這種情況下那些裂痕反而阻礙了李春喬的視野。

“咔啦!”

腳下傳來了樹脂碎片摩擦地板的聲音,但李春喬還不至於緊張到會被自己發出的聲音嚇到——或許平時會,但在她的注意力已經完全偏離的情況下,就算是自己身後突然傳來爆炸聲也絕不可能令她產生動搖。

追求神秘與未知一向是西方魔術師以及巫師之流的做派,相較於這片土地上修行者體悟自然融入天地的理念而言,兩者的路徑似乎截然相反。

如果單純從李春喬的性格來看,或許如果她生於國外且恰好接觸到了涉足魔法之道的存在,或許現在的她也有可能成為了稍微有些力量的魔術師。

但那也只是假設而已,現在的李春喬只是個普通的人類,而源於本性的好奇則在另一方面影響了她的行動——在對自身所處危機的感知方面。

書架上空空如也,儘管李春喬所處的走廊兩側幾乎擺滿了等距排列的書架,她的視野所及範圍內也沒有任何一本書存在。

別說是書了,就連一張紙都沒有。

淡白色的灰塵均勻的平鋪在書架以及周圍的地板上,像是蛇類經過的爬行痕迹在灰燼與暗褐色地板的襯托下顯得異常明顯,而想要據此推測出留下這些痕迹的生物究竟前往何方也十分簡單。

“沙沙……沙沙……”

李春喬的父母住在農村,曾經也靠養蠶賺錢,她也沒少去家裡養蠶的那間閣樓玩耍,對於這種聲音自然無比熟悉。

那是憑藉自己的口器咀嚼桑葉的蠶所發出的聲音,只不過比李春喬印象中的聲音要更加嘈雜一些而已。

而那聲音的來源就在前方。

從中央大廳出來之後一路向前走,在經過兩側成環形包繞中央大廳的書架之後,筆直的走廊將會成直角分出兩條不同的岔路——一條通向茶水間與衛生間,另一條則通向圖書館前廳。

雖然那些本應該收藏於博物館的文獻資料由於種種原因依舊保留在圖書館地下室的保險柜中,但大多數書刊與資料為了便於借閱全都擺在書架上,而圖書館前廳則是作為光照最充足的地區專門用於擺放那些紙質脆弱的書刊——畢竟雖然也能依靠噴洒藥劑防止蛀蟲與霉變,但光照對紙質本身的損害要小於藥劑,可謂是兩害相權取其輕。

不用想也知道,那謎一般的“沙沙”聲肯定是書頁之間互相摩擦產生的聲音,但李春喬思前想後也沒法從自己讀過的種種神鬼誌異之中找到與之相關的傳聞,好奇心驅使再加上林闕送給自己的護身符庇佑,她緊貼着走廊的牆壁,慢慢探頭望向轉角另一側的盡頭。

“噫……”

在極度恐懼的情況下有可能會使人忘記呼吸,但原本就已經進行着的吸氣或是呼氣動作並不會因此暫停,過度緊張而繃緊的肌肉將會迫使肺部迅速吸入或吐出空氣,繼而殘留下類似於悲鳴一般的聲音。

李春喬用手捂住嘴,儘可能的避免自己的行動發出任何聲響,小心翼翼的沿着牆癱坐下來。

腰部已經用不上力氣,腿也一直在顫抖,僅僅只是控制着自己不尖叫出聲就已經拼盡全力,李春喬努力壓抑着從胃部向上翻湧的熱流,腦海之中一片空白。

人本來就會對未知之物充滿畏懼,但李春喬所生活的圈子中從來沒有出現過真正的“未知”——家人、朋友、街道、學校乃至於宿舍,這些都是人類生活居住的領地,只要心中明白自己依舊行走在人類所處的世界之中,那份由“未知”牽引而出的真正恐懼便永遠也不會造訪。

即使愛龍如痴,見到真龍下凡造訪自家宅院的時候也難免驚慌失措——現在的李春喬在外人看來像極了這種狀態,但她知道自己並不是因為見到原本只存在於幻想中的生物而感到恐懼,而是另一種更為單調普遍的恐懼。

說是恐懼也許不太恰當,這種情緒又或應該說是這種生理反應有一個更通俗的名稱——噁心。

沒錯,就像暈車暈船、發燒感冒、暈眩過度時必然造訪的那種感覺,自己的胃部好像變成了完全不屬於自己身體的器官,開始瘋狂的蠕動並試圖排空其中一切物質。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十分簡單,只是因為李春喬對於盤踞在圖書館前廳書架之中的“那個”所呈現出的外形感到不適而已。

春秋季節的時候,大學校園內的樹木之間常常會有剛剛誕生或即將死去的生命墜入泥土,如果運氣不好的話,那些幼小柔軟且多毛的生命有時還會掛在行人的頭髮或者衣物上——各種各樣的毛蟲雖然對於植被覆蓋率極高的學校而言是個潛在災難,但也同樣為藏身松林與灌木之中的鳥雀提供了極為充沛的食物,兩者之間始終維持着微妙的平衡。

但無論是毛蟲也好貓咪也好,還是實驗用的青蛙也好小白鼠也好,雖然李春喬能夠在理性上意識到這些生命都是構築整體生態循環的一部分,但憑藉個人意識做出的喜惡判斷並不是僅靠幾句大道理就能輕易消除的。

尤其是當李春喬最討厭的鳳尾蝶幼蟲以放大了不知多少倍的姿態盤踞在書架上的時候,能夠及時抑制住自己的嘔吐欲已經算是相當難得的事情了。

——不行,絕對做不到,再看一眼就一定會吐出來,那種東西根本就是從地獄爬出來的……世界上怎麼會有那種東西存在啊!!!

顫抖着的雙手緊緊貼在地板上,李春喬想要站起身來盡量遠離拐角處,但現在的她根本沒有力氣從地上爬起,更別提還要在不發出聲音的情況下悄悄溜回中央大廳。

熟悉且令人煩躁的沙沙聲從始至終都未曾斷絕,原本李春喬以為那不過是書頁之間相互摩擦發出的聲音,但剛剛那足以令她尖叫出聲的場景輕而易舉的否決了她的想象。

印有油墨的紙張被輕鬆撕成碎片,經過塑封處理變得不易破損的封面也和普通的紙張沒什麼兩樣,就連那些為了保護貴重文獻不受擠壓而特製的厚重紙殼包裝也落得了同樣的下場——那就是變成盤踞在書架之中的“那個”口中的食物。

吞噬書籍的妖怪,而且其擁有着與食物相比完全不相稱的巨大體形,再加上外貌異常醜惡——這一點也許只是李春喬的主觀印象——最重要的是,能夠消滅這種怪物的兩人此刻並不在現場。

“唔惡……嘔噗唔唔唔……”

已經忍不住喉間熱流上涌而放棄了抵抗,但好在中午根本沒有空閑時間吃飯,李春喬的口腔內只是回蕩着來自胃液的那股酸苦的澀味,並沒有釀成什麼令人難以直視的風景。

——冷靜,冷靜,我可是連幽靈什麼的都見到過了,現如今不過是個大一號的……蟲子而已……

雖然對於那種體重可能已經超過大象的巨型存在究竟能否簡單稱之為蟲子尚且需要考慮,但李春喬的思緒已經混亂到了極點,按照常人的邏輯進行思考已經變成了一種奢望。

也正是因為如此,正是因為放棄了以“凡人”的視角觀察自己的處境,所以才能注意到那些原本只有超越凡人的修行者們才能注意到的東西。

那是一根細如蛛絲的紅線。

起於李春喬的胸前,延伸到面前不到兩米距離的半空中,就是這樣一根在之前完全沒能注意到的絲線。

絲線的另一端懸浮在空中,但那裡別說是人影了,就連一粒灰塵都看不到。反觀絲線的起點,那從李春喬胸前玉環延伸出的絲線倒是切實連接在了玉石原本光滑無比的表面上——雖然如何將二者粘接在一起確實是個令人費解的難題。

“……!”

彷彿隔着數層牆壁一般的模糊喊聲似乎並不是李春喬的錯覺,但彷彿是為了呼應那不知來源的呼喊,原本從未停歇過的“沙沙”聲突然中斷,取而代之的則是什麼黏濕物體在地板上拖行的聲音。

書架倒地碎裂的聲音僅持續了短短片刻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從前廳的書架布局來思考,這種情況只能代表一種可能——前廳除了用以上下樓的階梯以外,唯一的通道就是通向中央大廳的走廊,書架倒塌的聲音消失代表着“那個東西”已經移動到了沒有安置書架的區域。

也就是說……

就像災難類影片中常常會出現的鏡頭那樣,粘稠滑膩的液體從李春喬的頭頂滴落,而後被懸在空中的紅色絲線一分為二。

“啪嗒!”

粘液滴落在李春喬的手邊,她不需要抬頭也能通過那股霉變的氣味察覺到身後的“那個東西”。

想要逃跑,想要不顧一切的從“那個東西”身邊遠離,想要把今天發生的事情當成是午休淺眠的一場夢境。

用力攥住胸前的玉環,李春喬幾乎是完全憑藉本能驅使翻身滾向側方,視野的一角捕捉到了自己原本所處的位置被“那個東西”一口吞沒的景象。

黑色的大理石板如同巧克力一樣被輕易粉碎,從口器之間漏出的灰燼與書架上的那些粉末並沒有什麼兩樣,只不過即使弄懂了那就是所有被吞噬的物體最終的結局,李春喬也不可能就這樣淡然接受。

就算她真的因為過度絕望而接受了,通過玉環上提前設置完成的術法找到李春喬具體位置的另外兩個人也絕不可能接受。

“雖說是為了掩人耳目而將‘壺中天地’的載體設置在了隨手找到的辭典上,但沒想到真正操作起來還是有些難度的……”

不知何時出現在李春喬身旁的林闕輕輕揮動手臂,原本已經近在咫尺的“那個東西”突然出現在了百米開外,而青則在沒有任何指示的情況下將手中的長劍擲向對方。

“別,它能把……”

“能把所有東西全都變成灰燼嗎?這倒是和紙上呈現出的效果一樣……”

林闕一隻手攙扶着李春喬站起身來,另一隻手上捧着的詞典正在沒有人翻動的情況下自行晃動着書頁。

靛藍色的長劍筆直的刺向“那個東西”,只不過相較於李春喬曾經看過青所使用的劍法,這種魯莽的攻勢看起來顯得異常突兀,彷彿就像是單純為了讓對方躲開而攻擊的一樣。

“咔!”

看起來十分柔軟的身軀下隱藏着極其鋒利的口器,由未知材質構築成類似於蟻顎的器官緊緊夾住了朝自己飛來的長劍,“那個東西”微微晃動頭部,將整柄長劍絞成碎片。

“外層看起來像是單純的使用異質化的靈力包裹身體形成屏障……確實一般的術法很難起效,但想要消化掉吞入腹中的物體,你終歸不能連內部也一併用屏障保護起來吧?吃進嘴裡的一直都是灰燼與塵土也應該感到膩煩了吧?”

林闕臉上的表情雖然並不明顯,但在李春喬看來那已經算是相當生氣的樣子了。只不過,那股怒氣並非指向敵人,反倒更像是自己在生自己的氣。

“得失,利弊,之後獲得的評價,以及與之相伴而來的名聲與威望,若是平時我想必完全不會在乎為了追求這些東西而損失什麼吧……畢竟計算出的結果總是以好處偏多,占卜得到的結果也是有利無害,但果然實際推行計劃的時候還是會感到相當煩躁。”

淡藍色的絲線連接着林闕的手指以及已經變為碎片逐漸被吞沒的長劍,在李春喬的視角之中,那條絲線絕不是什麼“一時眼花”或是“將空氣中瀰漫的塵埃錯認為絲線”之類的錯覺,看起來就像是用記號筆在空氣中劃出一道直線般無比清晰。

攤開的手掌猛然合攏,原本在空中顯得無比清晰的絲線突然變得模糊起來,隨後綻放出的光芒令李春喬忍不住用手擋在自己的眼前——只不過即使試圖用手掌遮蔽那股令人目眩的光芒,李春喬視野中的強光似乎也並沒有因此而得以減弱,直到經過一段算不上長的時間之後才慢慢消失。

與此同時,遠方傳來了類似車胎爆炸所產生的悶響。

“誒,剛才喬兒你……難道能看見了?不對啊,我應該每次使用術法的時候都有注意過不讓你沾染靈力,難道說……”

林闕連看都沒看半個身體被炸飛的“那個東西”,反倒是略微瞪大了眼睛盯着李春喬看了幾眼,隨後目光又逐漸變得黯淡,小聲嘀咕着什麼挪開了視線。

“不,只是剛才看見了類似於線的東西……大概是錯覺?而且那東西衝過來了,真的不用管它嗎?!!!”

原本的疑問句帶上了顫音,但這並非是由於李春喬過於膽小——被炸得破破爛爛的爬蟲以驚人的速度朝自己奔來,而且那條爬蟲的大小甚至超過了兩個人疊加的高度,無論是誰看到這種噩夢般的場景也不可能完全沒有任何反應才對。

除非超越人類。

以不同的視角看待萬事萬物,將原本對於普通人而言毫無意義的力量納為己用,並藉助這種力量反過來維持天地之間的平衡,只有那種踏入超越之道的人才能冷靜的面對出現在眼前的非人之物。

無論外形千變萬化,那些終歸都只是不同的“概念”與“意識”在混雜了充分的靈力后所展現出的形態,但其本質從來沒有發生過改變。

那是敵人,是害蟲,是必須令其從人間絕跡的穢物。

所以林闕不會動搖,貫徹了林闕意志的青也不會動搖,她們已經為這位連名字都沒有的妖怪準備好了萬全之策,這場戰鬥實際上已經在林闕施展術法創造出這片空間的瞬間就定下了勝負。

“嘰咿呀啊啊啊啊——!”

完全聽不出意義的尖叫響徹走廊,林闕雙手向兩側一揮,原本寬度只有五米左右的走廊被拉伸延展,就連身軀已經開始逐漸崩潰的“那個東西”也一併被強行拉扯着變成了另一種形狀。

雖然這個比喻很有可能會讓李春喬從今以後再也無法直視食堂的打飯窗口,但她還是覺得“那個東西”被拉扯變形之後的樣子很像夾層塗滿了辣醬的醬香餅。

“即使是毫無理性的低等妖怪,至少也應該能夠理解契約之中的內容……雖然我猜你應該是被書店的那傢伙給忽悠了才會按下手印,但既然已經簽訂了契約,一旦違反就只有一個下場。”

林闕手中的詞典停止了自行翻動書頁,而停留的那一頁紙上已經被不知什麼東西蛀出了孔洞。

“即使是妖怪也想要獲取知識,而能夠看出書籍之中藏有知識,說明你也許並不是什麼蠢貨……但即便如此,單純的認為從吞噬人類改成吞噬書籍就能逃脫罪孽,未免有點太過愚痴,而且就連自己犯下的罪行究竟有多麼嚴重都不能自知,也算是可悲至極了。”

林闕的手指點在詞典上攤開的那一頁上,指尖劃過的地方盡數化為灰燼。

李春喬之後再也沒有看到過如那天一樣的絲線,但在那本詞典猛然開始燃燒並逐漸化為灰燼的瞬間,她確實看到了連接着詞典與“那個東西”之間的絲線。

不需要開口做出任何指示,青默默地拔出了腰間那柄看起來簡陋至極的制式匕首——甚至連握柄都沒裝——閃身撲向同樣開始焚燒起來的“那個東西”,將金屬制的匕首深深地刺入了吞噬書籍的妖怪的頭顱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