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蒼老巨龍的質問,勒伊一時間懵了。

“爺爺!跟別人講話前要講自己的名字。”

箋跑過去、抱住它的前爪。渺小之比龐大,如同撲在神殿的石柱上。

但巨龍卻着實被動搖了。

“不要胡鬧,箋。現在是追究你母親的事。”

它說。

“那也不行。”

“凡物與罪人沒有聆聽我等名號的資格。這是誰教你的?”

巨龍的長尾在空中搖曳。

“刊。”

“哼。你怎能求教於凡人?”

“媽媽讓我跟着刊。她說我們的想法太死板了。【形】老爺爺以前也這樣說。爺爺卻——”

“不要用【札】和已逝的先祖來說服我。……理解這些對你還太早。”

蒼老巨龍抬起古樹似粗獷的前足,細緻地用爪尖整理着箋前額的幾縷亂髮。

“……我名為,【楔】。”

它俯下身體看着箋。

“——可以了嗎?”

“嗯!”

箋露出笑容。

楔的溫柔只會給予同族。它轉向勒伊,目中的敵意更盛。

“你,不是人類。”

“……”

勒伊只能沉默。

“何必藏在螻蟻的皮囊里。現出真身,不要妄圖混淆我。”

“……我沒有什麼真身。”

藏在斗篷下的手微微發抖。

“齷齪東西。你絲毫沒有生為龍族的尊嚴嗎?”

“——龍族?我?”

“否則?”

“……不。我不是。”

“口中說著龍族的語言,又怎敢愚弄我!”

狂風大作。飛沙走石。

巨龍盛怒之下,勒伊心知無可辯駁,只得訕訕然移開視線。

倘若是人類,恐怕現在已經蜷縮顫慄着了。

而糸拉依卻目不斜視地瞪着楔。相比楔、她的氣勢不過驚濤之下的一粒小舟;卻絲毫未被對方所壓倒。

“哼。”

這勇氣得到了楔的認可。

“說,札在哪裡。”

它轉向勒伊。

“……我不認識你說的札。”

勒伊搖頭。

“住口。你明知圖書館不允許其他龍族入內,本就可疑;我還能嗅出,你身上沾染過龍族的鮮血。”

“……”

楔猜得不錯。

勒伊不僅沾過龍族的血……毋寧說,【他】本就是以紅龍血肉捏就的【人】。

“她死了。是么?”

楔問。

箋也終於不再作聲,看着勒伊。

“這個札,是你的同族嗎?”

勒伊還有些忐忑。

“當然。你想說什麼?”

“那我不清楚。一無所知。”

除糸拉依與紅龍以外的龍族、銀白的成年龍;他今天才是第一次見到。

“你自然會狡辯。我更有數不清的辦法讓你認罪。說出她的下落。然後,死。”

楔將爪尖指在勒伊喉嚨前。

勒伊明白自己攤上了大麻煩。

對方根本聽不進道理。似乎他的罪名在楔看來是已經確鑿了的。而從一個前來讀書的旅人變成文盲、又忽然龍族的血仇加身,他滿腦子裡只剩下混亂。

“……至少讓我把話說清楚——”

……

“等等!”

這時。他背後傳來大喊聲。

“他不是我們要找的人!”

是個學者。

勒伊見過這個學者。

一襲黑袍,總端着玻璃制的天平走在人群中。若再有印象,則是兜帽下的亞麻色短髮與金色的眸。

白天,他們已經碰了兩次面;黑衣學者還曾向勒伊搭過話。只可惜語言不通,沒能交流。

而現在,黑衣學者一手握住有些殘破的龍角,正站在祭壇的入口。

也不知原因,現在勒伊反倒能聽懂他的話語了。

“這裡沒有你的事,人類。”

巨龍楔冷眼以對。

“——刊!”

卻與它的態度截然相反的,是箋驚喜的笑容。她把楔扔在身後,張開雙臂徑直向被稱為【刊】的黑衣學者奔去。

“這個人和你的母親沒有任何關係。”

學者刊接住了箋,繼續為勒伊辯駁。

“他根本不是龍族。而且我已判明,他從未沾染過刊的靈魂氣息。”

“你的話不值一聽。難道想說,螻蟻也配使用龍族的語言?”

楔眯着蒼老的龍眸。

它的目光像是能穿透一切。

“……無論如何、推論至少得有所實證。”

刊並不畏怯。

“測試吧。就用你們龍族最認可的,【試血】。”

……

聽到這個詞的楔,緘默了片刻。

……

“哼。多此一舉。”

大風暫時止息了。

一直護在勒伊前的糸拉依,終於稍稍放鬆了挺直的脊樑、鑽進父親懷中。

所謂【試血】,是龍族古來便使用着的鑒定術。

不多久,一頭作代步家禽的長羽鴕被拋到勒伊面前。頸部皮開肉綻,已死了。

“做。”

楔說。

“……什麼?”

勒伊有些混亂。

誰被忽然扔具屍體過來都會混亂。

“故作姿態。龍族怎會不明白?把你的血滴上去。”

楔用尾尖拍打地面催促。

“只要一點兒就可以,灑進它的傷口裡。”

學者刊解釋。

勒伊猶豫片刻,仍然照做了。沒有刀具。他將食指放進口中隱藏,皮膚便自行撕裂開來。

血滴打在巨鳥頸部暴露的骨肉上。

然後,順着鮮紅的肌肉滑落下去。

——什麼都沒有發生。

這是理所當然的。

“……”

楔盯住這脖頸的傷,等了十幾分鐘。

然而,都沒有變化。

……

“——你走吧。”

忽然,巨龍楔低吟道。

“什麼?”

如此痛快。勒伊以為自己聽錯了。

“想不清人類為何說得出龍語,但事實如此。……罷了。是我太焦躁嗎。”

蒼老的巨龍閉上口,再沒多看勒伊一眼。自顧自展翅飛離祭壇,往遠處的島嶼去了。

“……”

雖然前因後果都不明了,這嫌疑人也算長出一口氣。

“謝謝。我本來恐怕沒有辯解的機會。”

“我只是有些問題想問你而已。現在我們有慢慢談的機會了。”

學者刊將箋幼小的手牽起來。

“……那你來得真是及時。”

勒伊已有所察覺。

“圖書館裡像你這麼古怪的人應該沒有第二個了。只要跟緊了,總能揪出什麼大秘密來。”

刊的眼神彷彿一個老練釣手,看到魚漂在理所當然的時機沉了下去。

“你不也很古怪嗎。我從沒見過能和龍族對峙的人類。”

勒伊還嘴道。

刊正要開口,卻低頭看到撅起嘴盯住自己、似乎想提醒什麼的箋;笑了起來。

“——是。我該先介紹自己。我叫刊。在圖書館裡作巡衛工作,也被委託成為箋的臨時監護人和教師。”

他摩挲着手中的龍角。

“只因為,我是她母親……札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