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恩城的中心行走,處處是環抱着集市的高樓,房屋密集,南來北往的旅客商賈都聚集在此,吆喝叫賣好生熱鬧。
但走着走着,風景就不同了。
高樓的消失像斷崖般突兀。忽然之間,整齊的大道消失,滿地一片毛坯土棚。——大城鎮與荒野之間,只有一牆相隔。
希婭莉塔幾乎說不出話。
逐日城也是有貧民窟的。但所謂貧民窟,也不過是大道旁的黑巷一樣的東西。
可棄民區截然不同。連村落都比不上——恐怕連荒城廢墟的斷壁殘垣也能比它強許多。
幾乎看不到生活所必需的牲畜,空氣中卻瀰漫著說不出緣由的惡臭。在這裡受傷的人必然感染,感染的人必然死去,僅憑氣味,希婭莉塔就能判定出這一點。
讓人想不出為何會有人居住在這兒。
“怎麼……會是這副模樣?”
希婭莉塔問。
“因為是棄民區。”
算不上回答的回答。
“他們為什麼要住在這兒?至少也該用木頭來建築……泥土摻雜草糊成的房屋,撐得了多久?”
“能有一面遮風擋雨的牆就已經不錯了。他們之中,這算是富戶。”
“明明城裡那麼繁華……“
“我早說過。被神明承認的和不被神明承認的,神恩城裡只有這兩種人。”
維汀用手帕擦着粘在皮靴上的污泥。
“如果要怪,就怪他們當初對神明的祈禱不夠誠心吧。”
他輕佻地揚起嘴角。
希婭莉塔明白了。
之前為什麼會有那麼多人擠在小小的聖堂里作祈禱,無論什麼都肯付出。
因為沒能被神明回應的孩子,就只能生活在這泥潭裡。
“不過,他們至少可以期盼自己的孩子被神明選中。至於他們自己,只要不做些偷雞摸狗的事情就足夠了。”
“也就是說,之前那個商人的話……是真的嗎?”
“沒錯。最近城裡丟失了許多長羽鴕——旅行商人的長羽鴕。還不止是那個人的,他只是受害人中最氣急敗壞的一個。”
“那我們是來尋找犯人的嗎?”
“不,是收稅。尋找犯人是聖衛隊要做的事。”
“收稅……”
“因為非常時期,城中必須得加強警備不可。聖衛隊要擴編,我們需要更多的劍和盾。”
維汀說。
“但在這個季節到棄民區收稅是難事。你是聖徒,他們應該很樂意把錢給你。這樣,或許能給自己的孩子換來的福報。”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
希婭莉塔的臉色,也很陰沉。
“記錄上最頑固的一戶,是這裡了。”
這是間茅屋。
顧名思義,牆壁是由捆起的茅草支撐的。房頂也不過是扎着一些枯蘆葦,很難想象,它能為人類遮風擋雨——即便當做跳蚤的住處,似乎也不算舒適。
尤其是,在於城中的紅磚綠瓦對比時,越顯凄慘。
維汀踢開籬笆,敲打那無法被稱作門的的木板。
“等一下!這樣也太粗暴……”
希婭莉塔試圖制止維汀。
這時,門打開了。
“神父大人……”
一個枯柴似的老人顫巍巍地從門縫中露出臉。
他看到維汀身上的神袍,頓時蜷縮起本就駝背的脊樑。
從老人的肩頭,能看到屋內的光景。
屋中間的土地挖了個坑,撒着些細枝雜柴。在雪地的隆冬,大概這就是他家中僅有的取暖方式了。旁邊鋪着張破布便當作床鋪的茅草剁,似乎是唯一能稱得上傢具的物件。
與這些格格不入的,是一座半人高的羽翼雕像。雖然是用垃圾雜物拼成,但姑且也算有個模樣。雕像前的泥土上,有一對經年跪拜而留下的膝蓋印記。不知經歷過多少次禮拜——換而言之,祈禱的練習。
“我聽說,你的稅沒能繳清。”
維汀說。
老人沒有出聲,只是蜷縮得更緊了。
“我們已經為你減少了許多稅項。為什麼還是不肯配合?”
維汀向前邁出一步。
老人躲避似地後退了兩步。
“我們不再收你的土地稅。只有神像使用稅,十一稅,聖衛隊份額和孩子在神殿祈禱的費用。再這樣頑抗下去,總有人會覺得你很可疑的。——教會很難排除你和這次大失竊案的關聯。
維汀壓低了聲音說。
“不,請您原諒……我什麼都不知道。真的……”
老人再顧不得畏懼,抓住維汀的手。
“我願意相信你不知情,也可以替你隱瞞。可聖衛隊快要來了。
維汀緩緩抽出手來。
“這次的調查毫無線索,商人們的抗議也容不得拖延。聖衛隊很希望抓住一個犯人——而且肯定會從最值得懷疑的人身上入手。”
“我沒有錢。真的沒有……我老了。商人最近也不要我進城打雜卸貨了。他們不信任棄民。我只有一點秋天留下的野麥子,還要給孫子在去神殿的路上……”
“維汀神父。”
希婭莉塔已經聽不下去了。
“您看到了。他沒有東西能給我們。”
“棄民必須承擔這些賦稅。是否值得被原諒,只能靠神明來判定。”
維汀指着房內的雕像。
“但你看。連神明都沒有接受,我們又有什麼資格信任他?”
“我在城裡看到,哪怕是孤兒或沒有家廷的老人都不會窮困到這個地步。——為什麼?”
希婭莉塔怎忍心看。只能質問。
“因為他們被神明選中了。有道德的人獲得什麼都是善報。沒有道德的人,就理應被懷疑。”
“……”
希婭莉塔張口卻發不出聲音,猶豫了很久。
“我們走吧。”
她終於說。
“——讓今天的任務結束吧。”
“這是什麼意思?”
她將手放到老人抱在胸前、顫抖的雙臂上;試圖緩解老人的畏懼,卻適得其反。
“他沒有錢。把整個房子都賣掉,也買不到一隻長羽鴕。我認為,這種事不需要什麼神明的判斷,凡是正常的人都看得出。”
希婭莉塔為了老人着想,還是收回了手。
“那麼,即便排除了嫌疑,稅金也……”
維汀拿出一個小本,用羽毛筆計算。
希婭莉塔將本子按下去。
“他沒有能被偷走的東西。如果要為聖衛隊增派人手,這筆錢也應該讓商人們和教廷自己去負擔。”
“這種事情,我無權決定……”
維汀猶猶豫豫。
“您說過,我是聖徒。那至少有決定這種事的權利吧?”
希婭莉塔握住腰間的劍柄。
“——只要是你的意願。”
希婭莉塔不忍再待下去,轉身便要離開。
維汀卻遲遲沒有動身。
他忽然脫了套在神袍外的棉衣,蓋在老人肩頭。
“烏達叔叔。看來,這次不需要我為您墊付了。”
“神父大人。您總這樣照顧我……我,”
老人低着頭,雙眼通紅。
“我說過,不要再加上大人兩個字了。”
維汀的聲音輕柔而懇切。
“您一直是我們的恩人。”
“——哪裡敢。我只是棄民,做的一切都為了贖罪……而您已經是教廷的神父……”
“我也曾是棄民。在連神明都沒有選擇我的時候,同樣貧窮的您卻願意給我食物,讓我活下來。在我眼中,豈止神父——您並不比神明更卑微。”
維汀身上僅有的十幾枚銀幣,塞進老人烏達打着補丁的衣服里。
“您孩子在聖堂的祈禱,只要是我能做到的,我會儘力幫忙。”
老人烏達卻越發無可是從,連忙想將身上的棉衣推卸開。
“當時的我只是給了您一個麵包而已。怎麼當得起…”
“如果當時我沒去偷您的麵包,就活不到今天。”
維汀按住老人烏達的肩膀。
“一個麵包值得作惡,卻也可以是最大的善良。”
希婭莉塔與維汀走在街上。
“您……認得那個老人。”
希婭莉塔有些尷尬。
“我並沒有要愚弄您的意思。只是想知道,神明究竟選擇了一個什麼人做聖徒。這個聖徒是你,我很高興。”
維汀臉上有遮不住的笑容。
“我也是棄民區出身。嘗過被神明拋棄的滋味。如果不是後來成功完成了祈禱,現在只會是路邊的枯骨。”
說著,瞥了一眼希婭莉塔腰間的聖劍,【正義】。
“如果我今天執意要收稅,您會怎麼樣呢?”
“我可能會拔劍來阻止您。”
希婭莉塔回答得毫無猶豫。
“哈哈。這個城裡恐怕再沒有你這樣耿直的人了。”
聽到這個預料之中的答案,維汀大笑。
“——好在你是聖徒。不然……”
言至於此,他卻忽然重重嘆息。
“您……怎麼了嗎?”
希婭莉塔看出維汀有些心不在焉。
“只是回想起一些過去的事。我的父親,也曾為了別人的稅務而拔過劍,反抗聖衛隊。”
“那麼…”
“但他是棄民。所以死了。”
希婭莉塔只能看到維汀的側臉。
他沒有表情。像一塊悲傷的鐵。
“他總說。【有賊,是治安出了問題。而有偷麵包的賊,是這個國家出了問題。】
當時,我就隱隱約約猜到他會因何而死了。”
維汀的腳步像過往般沉重。
“但我一直覺得,他是個英雄。能在棄民區里把我們兄弟兩個撫養成人,還能為了別人犧牲自己。即便被拋下,我也為有這樣一個父親而自豪。”
……
兩人沉默了許久。凜冬的北風從他們之間呼嘯而過。
希婭莉塔覺得,不開口不行了。
“您,還有一個兄弟嗎?”
“有一個哥哥。已經死了。”
“是受到了你父親的牽連嗎?還是說,飢餓……”
“不。”
維汀冷漠地說。
“他早在第一次去神殿祈禱的時候就死了。”
忽然,他又自嘲地笑起來。
“神明的意圖,真是難以猜測啊。”
咬緊了牙,狠狠攥起身上的神袍。潔白的布料撕開細微的裂口。
“做棄民的那些年裡,我就一直覺得,所謂的神職者都是些自私自利的人渣;像烏達叔叔和我父親這樣的人,卻反而被拋棄了——神明真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話讓希婭莉塔驚得停下腳步。
“但,您現在明明成為了聖職者——”
“所以之前看到你身上受的傷;我在想,神明會不會回應你這樣的人。如果它回應了,才證明他的確懂得什麼是善。沒想到,你卻成了聖徒。”
不顧希婭莉塔的震驚,維汀還在繼續講着。
“你,或許可以改變這個國家。”
他手指希婭莉塔腰間的劍。
“——如果你的行為,就是神明的意志的話。”
希婭莉塔和維汀回到了大神殿。
“辛苦您了。聖徒大人。”
來不及解釋此行的情況,希婭莉塔就被擁入人群中心。所有人都期待着她的任何舉動,因為那意味着神明的恩寵。
“最近的失竊事件,我們應該如何是好?”
“我的孩子總放不出神術。您是否能重新審視他的虔誠,指引一下……”
“商隊的衝突事件我們無論如何下不了裁決。還請您……”
希婭莉塔沒有六耳三口,苦不堪言。
“維汀神父。請您幫我……”
回過頭,維汀不知何時隱沒在人群中不見了。
“梆梆梆。”
敲門。
“有人嗎?”
吱呀一聲,老人烏達的臉從門縫裡露出來。
“我撿到了它,寫着這裡的地址。不知道你對上面說的【降臨教會】知不知情……”
可可洛拿着舊斗篷上掉落的布片,站在老人烏達面前。
“……”
老人烏達不做聲。沉默着打開門,將可可洛請進茅屋。
枯瘦的身體抱住破爛的羽翼雕像,將底座緩緩移開。
一個深邃的地穴出現在其中。
“你想要贖罪?”
老人烏達問。
“我想知道復活的事。”
“等到天使降臨,一切都會償還——”
他指着地穴,示意可可洛進去。
“只要,你肯付出祈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