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羞恥啊。”
“太羞恥了。”
“這就是……來自異文化的……衝擊……”
“不知不覺就寫了這種絕——對不能被別人看到的東西……”
可可洛趴在一摞尚未裝訂成冊的稿紙上,全身脫力似的顫抖着。
“為什麼要我來做主角……”
箋捂着臉蜷成一團,一動也不肯動。
“說好的零食。會給我吃嗎?”
糸拉依還在拽着可可洛的袖子。
“所以上面寫的那篇……【小說】,是不是真的存在!?——告訴我!?”
紅臉的希婭莉塔把可可洛的肩膀搖得像風鈴。
“呼………總之就告一段落吧。不也挺有趣的。”
趁這股勁兒,可可洛重新振作起來。
“你這傢伙為什麼寫個怪故事都對我有莫名的惡意……”
勒伊咋舌。
“連本天才都下台做了大反派,蠢助手什麼的出場暴斃不已經很有排面了嗎。”
“——哈?”
兩人扭打成一團。
“不過,說起魔法……不是這上面的那種魔法!我對人類的符文魔法,是很感興趣的。”
箋嚼着一頁短詩說。
“對吧?品味真好。英雄所見略同呀。”
被勒伊捏住了臉頰的可可洛還在唧唧歪歪。
“我第一次見到有人如此大言不慚。”
勒伊腹誹。
“您也喜歡咒語魔法嗎?”
找到了同好的箋開心起來。
“不。我喜歡機械學。”
“???”
“嘛,這兩者也有共同之處啦。”
“是嗎……”
這不是箋的問題,只怪可可洛的感性太過特殊。
“你看,無論魔法還是機器,都是由許多擁有不同功能的零部件共同組成的。非要說的話……就是很有人類特色的技術。”
“人類特色?“
“是你們全能的龍族不會懂的事情啦。人類是像齒輪一樣又弱小又滿是缺陷的東西。不互相嚴絲合縫地嵌在一起,就什麼都辦不成。”
“嗯……”
箋看起來很難理解離自己這麼遙遠的事。
“我只看過一點幾何學。味道乾巴巴的……只是口感像橡皮,怎麼也嚼不動。”
這是書卷龍的感想。
“人類正是因為力量比不過龍族,更用不出言靈和吐息;才只能研究這些東西啦。”
“龍族雖然有幾何學,卻沒有機械呢。”
“因為你們不需要。即便對這個世界的本質有疑惑,充其量也只是一種興趣。我們人類是不得不靠這東西活下去的。”
可可洛說著,從身後的背包里掏出一大張摺疊的紙,鋪在桌上。
這是一張度量衡精確的圖紙。
“諾,就是這種東西。”
“什麼成果都沒得到,你倒有閑情雅緻給人講課了。”
勒伊調侃。
“你自己的事不也一無所獲嗎?”
可可洛白了他一眼,嘴裡嘟囔着。
“我也不是沒找到關於復活術的信息……但都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就得對九百九十九個人下降頭之類的事誰會做啊。”
“感謝你心中僅有的一絲良知。”
“要打架嗎。”
引得心情欠佳的可可洛張牙舞爪。
“哎呀呀………”
希婭莉塔無奈地笑。
三人胡鬧的功夫,箋已經將圖紙的一角含着咀嚼半天了。
“你們龍族怎麼見到什麼都想塞進嘴裡!?”
可可洛血壓飆升。這是她花了好幾個晚上作出的設計圖。
“煤油燈的味道。不好吃。”
箋打出了全場最低分。
被評價廚藝的製圖師可可洛啞口無言。
“尤其是這裡。很澀口。”
箋指着圖上的一小塊部分。
“我哪兒知道該怎麼把軸承畫得好吃……”
可可洛正無可是從的工夫,卻忽然發現了什麼。
“哎?這兒的銜接方式好像有點問題……”
“還有這裡。”
“哇!電迴路沒連上!”
兩人搞起糾正來。似乎只要使用了筆和紙,就屬於書卷龍的專業內。
“……這是什麼呢?”
箋對圖紙上最劃線最複雜的部分發問。
“叫做發動機。是機動車輛——總之這頭金屬怪物的心臟,這麼理解就好了。”
“但金屬是很柔軟的東西。而且很重。”
“……相比你們龍族的皮膚而言的確如此。”
可可洛苦笑。
“這個心臟太小了。沒有足夠的力量……是很寡淡的味道。”
“……連馬力都品嘗得出嗎?”
“世界上沒有書卷龍不能理解的記錄。我們是直接從符號中理解意義本身的。”
箋說。
“所以,才很容易讀懂魔法奧術的符文。”
“原來符文也有意義嗎……”
魔法白痴可可洛疑惑。
“嗯。每一個字都有自己強與弱的方向,優勢和缺點,貯存能量或表達能量。明明各有各的長處,寫在一起卻容易發生衝突,自相矛盾。之後只能一點點調和。所以很有趣。”
箋饒有興緻地說。
“人類的文字和知識,每一種都和人類自己很像。所以,我像喜歡人類一樣喜歡這些知識。”
她一面講解,一面用墨水在隨手拿來的紙張上塗畫。
“比如說這個,就是將能量一瞬間釋放出來……像可可洛這樣的人呢。另一邊就是小心謹慎又慢脾氣的旅人先生。”
紙上是兩個奇妙的形狀。
用小瓶子施加魔力,左側直接爆炸開來;右側則隱隱發著暗光。
[這真是我出生以來難得的異世界感……]
勒伊心中暗自感慨。
“在我的故鄉,倒是已經完全沒有人會用魔法了。不過,魔力,馬達太小……”
砰!
可可洛拿起小瓶子一點符文,又一次爆炸。
“哦哦——!”
兩眼冒出金光來。
“……可可洛小姐!安靜一點!”
希婭莉塔提醒。
但沒有意義。可可洛已經像只剛明白按下按鈕就能得到奶酪的小白鼠,陷入瘋魔。
砰砰砰砰砰。
“我明白了!!!!只要在發動機里刻上短字段符文製造0.3秒一次的高頻微型燃爆,就能形成流暢的壓縮膨脹衝程啦!不妙我果然是天才。不過雖然出力大小無法控制,但能靠變速箱扭矩解決——”
“都說了不要在圖書館裡喧嘩!知道別人在用多可怕的眼神看我們嗎!?過來了!他們要過來了!”
希婭莉塔狠狠揪住可可洛的胳膊,。
“吭哧吭哧。”
糸拉依一手捂住耳朵,毫不關心地啃着父親許諾給她的長麵包。
而勒伊已經不知不覺間移到鄰桌,和吵鬧者們劃清了界限。
“看。撰寫長段符咒的話,多半會變成這模樣了。”
看着幾人各自鬧彆扭的模樣,箋恬然笑着。
“——人,是怎麼都難合在一起的。”
可可洛安靜下來。
“……所以到現在,我還是不懂人類的事。”
箋說。
“短短几十年裡,就匆忙地把人生經歷完。各自的態度千差萬別,卻又能聚集在一起成為力量。能夠固執己見一生,又能瞬間把自己的觀念完全顛覆。能輕易殺死別人求生,又能輕易為別人而死……”
她漸漸垂下頭。似是抱怨,又似愧疚地沉默了話語。
“刊的事,你不要想太多。他不只是在救你……是走上了自己本就想走的路。”
勒伊安慰道。
“我知道的。不僅僅是刊,媽媽也是這樣。大家都埋頭在自己的目的里,總見不上面……不知不覺間,就沒有了再見面的機會。”
連勒伊也沉默了。
“以前,媽媽和刊一直不肯跟我聊魔法的事。一個人看的話,會很沒趣。”
箋靜靜坐在椅子上,空氣的溫度冷下來。
“爺爺也總說,魔法是低賤的人類才需要研究的東西。”
仰頭,望向在書塔棧道間奔波的人們。
“我讀過很多史書。神恩城裡的事,也是因為誰都不願意理解對方而發生的。對么?”
她尚年幼。但無數次別離,已經讓她稍稍成熟起來。
“媽媽她,一直都在想讓所有人平等相處的辦法。鑽研如何測量靈魂的重量,也是為了證明人類與龍族的靈魂是平等的。但是,好像到頭來也沒有意義。”
“人們能互相理解的那一天……什麼時候會到來呢。”
箋看着窗外的天幕。風急且雜,東去西來;將一團團雲霧促成,又撕得粉碎。
過了許久。
勒伊倚在椅子上,搖擺着雙腿。
“……就像可可洛剛才說過的,人與人的結合,就像零件和齒輪。”
玻璃珠的碰撞聲,在他懷中作響。
“你或許知道。無論多堅固的機械,也有其壽命。無論齒輪間如何貼合,也早晚會因磨損而撥動不了彼此。”
“但機械如果損壞了的話,只要維修就好。實在老化得不成樣子,整個換掉也未嘗不可。理想而永遠的東西是不存在的。每到無法運作下去的時候,總需要有人站出來修理。”
“只不過有些事情,我們這些壽命短暫的人類是無法見證的。你年紀還小,更是書卷龍。”
風拂過天空的石板。書卷龍古籍沉默了三千年。
“今後,名為社會的機械恐怕還會一直毀壞下去吧。如果修理得不徹底,下一次停止也就來得更快。久而久之,人們就能漸漸明白它應該以什麼方式運作下去。”
勒伊轉而面對箋。
“刊,你的母親……以至於維汀;他們雖然失敗了,卻也並沒有失敗。停滯的機器會繼續運轉,直到下一次的損壞。——你作為書卷龍,要記錄下這些失敗。不要悲哀,更不要引以為恥。因為歷史,就是靠着失敗的堆積才得以前進。”
“……媽媽和刊的努力,是有意義的嗎?”
“這件事,唯獨你……唯獨時間才有裁定的資格。”
……
“我……不知道該做什麼才好。”
“生活下去。這就足夠了。”
勒伊從筆記上撕下一張白紙遞來。
箋將白紙入口,慢慢品嘗。
這之後,又是許多日。
“您真的不跟我們一起走嗎?箋小姐。”
臨離開圖書館時,希婭莉塔問。
“反正你在這兒最親切的就只剩下那個叫楔的犟老頭了吧。也有話說,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嘛。”
可可洛插嘴。
“……我即便離開這裡,也不知道到哪兒去才好。而且爺爺說,書卷龍還是應該留在圖書館裡。”
“……”
糸拉依站在箋面前。說不出話,筆直盯着對方。
她懂得什麼是離別,卻不懂得什麼是道別。
箋摸摸她的頭。
“我該把它們留給你。”
勒伊將兩個玻璃珠小心地放在箋張開的手心。
“是刊和你母親的【重量】。遇到無法判斷的人與事,就用他們來衡量。——因為他們是最純粹的靈魂。”
“……嗯。”
箋低下頭。
“至於這個,就由我拿走。”
勒伊亮了亮手裡的東西。是在走出圖書館后,失去了光芒的殘破龍角。
“它不該在你手裡。無論什麼時候,身在何處……我都隨時可能聯絡你。不要覺得自己孤身一人。”
“我……會等着的。”
箋目送幾人的背影。
手緊握成拳。
身後是聳立在山巔之上的圖書館。
高處生寒。而東風漸暖。
晴空如洗。
只有幾片殘雪仍飄落着。
山腳下的神恩城,一如既往閃着銀白的光。
一輪朝日。從遠方已然解凍的原野之上,露出頭來。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