彎刀似的鋒利長牙。

深淵似的邃暗咽喉。

長戟似的分叉細舌。

這是羽翼未豐的我,破繭而出之看到的唯一一樣東西。

蛇口。

來不及躲避,我的大半部分身體已經被蛇銜在了嘴裡,僅露在外的兩隻爪子也動彈不得。

它的口腔在蠕動着。漆黑的喉嚨深處像是有一股強大的引力,雖然緩慢,但卻穩定的一點點將我吞噬進去。

越陷越深。

我被腔壁緊緊壓迫着,絲毫也動彈不得。只能被固定在深淵的傳送帶上,向捕食者的胃部不斷前進。

絕望。

是我的錯。在樹枝上進化太過危險,那幾片葉子並不能掩人耳目,到頭來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

太不謹慎了。

不過,後悔也沒有意義。

在進入胃之前,我在體內形成了一個骨球包裹住大部分身體,藉此阻擋酸液的腐蝕。蛇會反芻無法消化的骨骼或皮毛。那麼,也許在之後會把我吐出來也不一定。前提是在那之前,我沒有因為缺氧窒息而死。

為了增大存活幾率,我需要用深度睡眠來減少氧氣的消耗。理性是這樣選擇的,但我的心中卻忐忑不安。

這一睡,可能就是永眠了。

遊戲開始之前的世界從我記憶中浮現出來。如果game over了,我會回到那裡嗎?

即便能回去,也難免一死吧。

我開始懷念之前那理所當然的光明了。對死亡的恐懼也一瞬間爆發出來,吞沒了我的意識。

不要怕。

沒有人會對我說這句話。

只有一波波強烈的困意侵襲着我,如同那無盡黑暗中催我永眠的安眠曲一般。

不甘心。

意識,維持不住了。

……

顛簸。

我沒能重見天日,還停留在蛇腹之中。

氧氣,快要撐不住了。

窒息感將我從沉眠中喚醒,朦朧之中,被死神扼住了喉嚨。

意識迴光返照一樣振奮了起來。胃裡液體流淌的聲音。蛇鱗在葉片上的振動。舌頭與口腔的摩擦。心跳聲。無論多麼細微的聲音,都通過骨骼傳導進來,像是在水下捂住耳朵時一樣,直接在身體的內部響起。

“咕溜溜”

“沙~”

“嘶-嚕”

“嘣  嘣  嘣  ”

在黑暗之中,只有聲音如此清晰。

“噗通”

水聲。

溪流嗎?水窪嗎?

一些液體緩緩流了進來。蛇在喝水。

要不是變溫動物的身體太涼,此時還真有一點回到胚胎時期的感覺。

但我想要的,只是呼吸而已。

好不容易清醒過來的意識,又要消失了。這一次恐怕就不會醒來了吧。

“嘩啦~嘩啦~”

像浪濤,一樣呢。

恩。

………

 

“咔!!!!!”

!

我一下子驚醒過來。

外部劇烈收縮着,生理音嘈雜一片。蛇的肌肉痙攣起來,瘋狂扭轉着甩動身體。

怎麼了?

被水稀釋了的胃液的流淌聲變響,一會卻又聽不到了。

我冒險將耐腐蝕外殼打開一個缺口,轉動藏在裡面的眼球,觀察外界的變化。

空氣,進來了。連外面的天空也能看到了。鮮紅的夕陽與鮮紅的血連成一片,糊在蛇身的裂口上。

蛇扭到了另一邊。被撕裂的傷口中露出了不屬於它的、漆黑如墨的粗糙鱗片。厚實的硬鱗緊密地連接在一起,渾如一面黑色城牆。在那之間長着一隻巨大的眼睛,眼上包裹着一層透明的外殼,映照着昏暗的夕陽。

再往外看,城牆近端打開了一條縫隙。下側呈現出一個鐮形的弧度,越向外越窄,上側則刃角傾斜,猶如中世紀的斷頭鍘,最末端對接在了一起。閉合之處,正是將蛇攔腰截斷之處。

這個外形。這個輪廓。鱗片,眼殼,堅硬的角質喙。

是,龜。

在我的位置,看不到它的整體形態。但它的頭部就足以遮擋我的視線,體型之大也可想而知。

蛇的死亡只是時間問題。我沒有手腳,想要逃脫也做不到,基本是個任龜魚肉的狀態。

雖然現在一個看似無法食用的骨球狀態,但它會不會對這樣的我產生興趣,誰也說不準。我在體內生成了一根中空的骨針作為最後的自衛手段。如果能像之前被松鼠獵食時那樣走運,我得以用這刺扎傷巨龜的眼睛的話,它或許能下意識將我推開也不一定。

蛇已經喪失了掙扎的能力。巨龜不管它的死活,直接用兩隻前爪按住繩狀的蛇身,從斷開的中部撕下一端沾着血的白色肉條,伸縮頭部咽下去。

只消一會,我就從胃袋中徹底暴露。

在骨殼上打開幾個孔洞,貪婪地呼吸着。這是第一要務。空氣中的氧被粘液溶解,滲透進來。所到之處,每一寸身體都從緊繃狀態中解放,微顫着鬆弛下來。

巨龜,注意到了我。

它對獵物體內冒出的這個怪球抱有興趣,直愣愣地看了一會。

我也用透過一個小洞,死盯着它的眼睛。

會吃,不會吃。會吃,不會吃。

我能感受到龜鼻中呼出的氣息,吹拂在我的身上。

……

它不再猶豫,張開了嘴。

下一個瞬間,我就已經被堅硬的喙狠狠咬住。強有力的喙尖把表層壓得凹陷下去,當時就讓骨殼上布滿了裂紋。

碎了。

肉體隨外殼被撕破,體表龜裂,體液迸出。

喙鬆開了。我在剎那間滯空,又被巨口包裹在其中。傷口觸碰到冰涼的舌,反倒不是那麼疼了。

如此下去,我又會被龜吞入腹中。重新生長外殼消耗的能量不論,氧氣的儲量也不足,生機渺茫。再說龜進行反芻的情況本身就是極其少見的。不將食物消化掉,就不會罷休。

這一次,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抵抗。

我對準舌頭的反面——龜的上顎,儘力將骨針推進去。口腔內脆弱的皮膚被刺破了,毒液順着針尖流入它的血管。

龜的口腔構造讓讓它沒辦法吐出我,用爪子撥過來。

沒用的。

我像一根魚刺一樣卡了在接近喉嚨之處,舌根的正中間。龜爪撓不到這麼深。

好像現在是我佔優勢了。

不會放棄這個機會。我一邊注入毒液,一邊把僅剩不多的能量全部用來分泌。這也不夠的話,就自我消化。

一局定勝負。進也無路,退也無門。

現在的我是一個賭徒。站在無底深淵的崖邊,推出自己的全部籌碼。如果失敗,就將傾家蕩產,死無葬身之地。

死吧。死吧。不是我,就是你。

“咔”“咔”

巨龜昂着脖子,更加用力的用前爪撓着。彎曲的爪鉤離這細針僅僅毫釐之差,但我現在無暇顧忌這些。

自從開始這場遊戲,哪一次我都是靠着一賭來博得一線生機的。這就是在生態中弱勢者的生存方式。

分泌。注入。轉化,注入。

可用能量不多,就把眼睛給捨棄掉了。外面的光景已經看不見了。時間的概念,也因此而模糊了。

過了多久呢。

巨龜已經有一會沒動靜了。

它的心臟還在跳動着。我能感受到。

我的緊貼在它舌頭上的能感受到。刺進血管的骨針也能感受到。心臟一次次的搏動,一次次迸出血液,增大血壓,為我的注入帶來困難。但是。

也一次次變得衰弱,變得遲緩。

我能感受到。它的生命難以為繼,已如風中殘燭。

我繼續推注體液。這一次不是毒液,而是消化液。

它原本賴以運送生命的血液,現在被我利用,拿來運送死亡。

要快。要快。要在食腐動物來到之前,將它徹底消化掉。我有預感,這一次它們的感知會相當敏銳,行動會相當迅捷。

不要死。不要死。讓你的流淌着的血液把酸液帶往你的全身,讓消化酶從各處將你分崩離析。我用纖細的針管,一併注入着我貪婪的慾望。

一如,我在那孩子身上所做過的那樣。

不,我,我不是,不是。

我是被強迫的。

吃,吃下去。全都,吃。

 

錯覺嗎。

我的意識恍惚了一下。

回過神來,我獨自處在巨大的空殼之中。

粗短的骨頭和圓形的黑色鱗片散落一地,間雜着一些零零碎碎的不可消化殘骸。

沒了。

吃掉了。

無意識間。

全都吃掉了。

什麼也沒剩下。

    

月亮已經升了上來,如夢初醒一般,我翻看着地上的鱗,對着月光端詳。烏黑的角質透不過光線,將天上的滿月遮住一角,只剩細彎的牙。如同月食一樣。

月食,是天狗吃掉了月亮嗎?

這還真是東方式的思維呢。

視線下移,落在了一旁的血跡上。蛇的屍體也沒有了。並不是被我吃掉了,而是連皮帶肉,連鱗帶骨一起消失了。如果不是它斷成兩截還能死而復生爬走,那就必然是被食腐動物叼走了吧。在富有生機的森林裡,這倒不奇怪。

然而將視線放遠,我卻愕然了。

一望無際的水面。

繁星隱匿,皓月當空,映在水面,同樣熠熠生輝。兩者遙遙相對,一時間竟分不清哪邊是水,哪邊是天。

是海嗎?

並不像。

海是無論如何都是會有潮汐的,而這裡雖有波浪,卻顯得太過平靜了。我爬到岸邊,輕舐水面。並沒有鹹味,是淡水。

沒有,鹹味?

伸到眼前,我發現自己竟長出一條舌頭來。

不要這沒用的東西。

把舌頭吞回肚子里去,我回到巨龜的殘骸之處。

不知獲得了什麼新能力?

……

………

沒有反應。

壞了嗎,這系統。

也罷,倒沒指望它能有多可靠。

已經發生故障了的服務器,即便等待也無濟於事。真正的玩家是能夠用自己的力量來解決BUG的。

當然,他們也不得不這麼做。

現在的我還是一灘半流質的樣子,急需一個新的形態。

吃掉了巨龜,我的體積增加了很多;但倒也沒成長到能披上這個房子似得大龜殼的地步。

這個就Pass。旁邊的那個龜頭骨的大小倒是正合適。

鑽進頭骨,檢查了一下骨骼的損傷。除了之前我在上顎留下的凹陷以外,沒什麼問題。再回到地面,掰下彎爪,裹上一些鱗片,發揮我非人的想象力(事實),進行改造。

鼻孔留作通氣孔,喙再次用強有力的肌肉連接,包裹着防水殼的眼眶裡放入眼睛,再在口腔內加幾根注毒的刺。外側全都用鱗片保護,側面伸出八隻昆蟲的足,尖端固定上銳利的爪。

不知為何,我越是用心對待一個形態,那副形態壞的就越快。但這次不會了。大概。

不遠處的水面,噴出來一道水柱。

淺水之下,泥沙一開一合,激起小片濁流。

是蛤蜊之類嗎?

迫不及待的,我帶着這水陸兩用的自信之作走進淡水湖畔。

身體並不能隨心所欲的運作。

水的拉力好大。

在外面看起來浪沒這麼強來着。

不行,站不穩了。

每一波浪潮打來,我都會不由自主的前進幾步。

雖然這裡不是海,但我也只不過一隻螃蟹似得小生物而已。

我好像,高估了這幅形態?

我儘力往岸邊爬行,身體卻離陸地越來越遠了。

“咕嚕嚕嚕”

口腔也進水了。全身已經沉入水中,接觸不到水面。

六足扎進淤泥,用力一蹬。身體上浮,勉強將鼻孔暴露在空氣中,深呼吸。

不好,又沉下去了。

“咕嚕嚕”

讓我想起來自己不會游泳時的經歷。

……

如此幾個來回,已經精疲力盡。每一次上浮,浪都會把我拉進湖心方向一大塊距離,水也緊跟着變深了不少。

猶如身處泥沼之中,難以自拔。

恍惚之間,一隻蝦似的生物沖我遊了過來。再次沉到湖底之時,它已經來到了我的面前。

透過玻璃狀的透明半圓殼,能看到它色彩斑斕的身體。兩隻長在突出細莖上的大眼睛,向前伸出的觸鬚,扁平的殼,無數條后彎的腿。最為特別的,還是藏在頭部下方那一對圓鈍粗壯的前螯。

我認知它。

【螳螂蝦】。其學名是,指蝦蛄科【Gonodactyloidea】。

兇猛的甲殼類肉食動物。視覺發達,色彩分辨力極強。而它主要的捕獵方式,則是以極強的爆發力擊出胸前那對螯鉤。整個彈射動作會在十萬分之一秒內完成,力度足以切斷人的手指,速度能瞬間將螯鉤接觸到的液體以發出電火花。

這不是臆想,而是現實。原型都如此恐怖的生物,其幻想種的強度實在無法想象。

這究竟是什麼品種。

為什麼會出現在淡水裡。

它是如何發現我的。

這樣的疑問,只在腦海中浮現出一瞬間,就被我強行壓了下去。

要逃跑。一秒也不能遲。

螳螂蝦來的很快。我轉身背對它的方向,八隻足猛烈收縮,利用那微弱的反作用力移動。

視角的餘光瞄到,后側的水中有兩根末端彎曲的昆蟲足,飄然沉向無盡黑暗之中。傷口整齊,像是被刀切斷了一樣。不知誰將它們切下的,也不知它們本來屬於哪個可憐蟲。肢體健全的好處,只有在此時才真能深刻體會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