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湖底。

正午。經過水麵折射而變得暗淡的陽光,透過清澈的湖水,照了進來。

由條形水草組成的湖底森林輕輕搖曳,領受太陽的饋贈。

在這片綠意之中,穿梭着一條藏青色的鯽魚。

對比平日熙熙攘攘的情景而言,今天的湖底安靜的出奇。沒有天敵,沒有危險的巡遊捕食者,甚至沒有與鯽魚爭搶食物的其他魚類。

它不知道這裡發生了什麼。但這並不妨礙它隨意挑選自己中意的嫩葉,大快朵頤。

今天的世界,任他予取予求。

撕着,吃着,肚子漸漸脹滿。

這樣的環境,稱作為鯽魚的天堂也不為過。

為何如此。

以它的大腦,並不足以思考這樣的問題。

但是,眼前的這根鮮綠色的水草芽,卻讓它感到納悶了。

咬不動,也咽不下。

有點,奇怪。

“噗呲”

沒有任何徵兆地,一根刺從它頭部的正中間直插了出來。

血絲化作一線紅煙,靜靜飄散在湖水中。

鯽魚的眼睛中,已經失去了生機。

天堂。

鯽魚也有天堂嗎?

那個真正的天堂,是否也是誘人死亡的陷阱呢?

嫩芽蠕動着,從它的口中一點點拔了出去。

附近的水草彎曲下來。已死的鯽魚被死死捆住,送向淤泥上的一塊沉石。

石頭裂開了一條縫。把它連頭帶尾,囫圇吞了下去。

早已準備在體內的無數根針管,從鯽魚鱗片的縫隙中刺進去,注入消化液。

狩獵完成。

 

沒錯。

是我。

那塊沉石是我。那根水草也是我。憑藉形狀擬態和從章魚那裡得到的變色能力,我與環境完美地融為一體。

不止如此,這片區域內,有十分之一的水草和沉石,都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本體藏在淤泥之下,把偽裝好的觸肢遍布整個獵場,備齊誘餌和陷阱,剩下的就是靜等獵物上門。

而這裡本來的動物都去了哪裡,就不必我一一說明了吧。

在那之後,我一直進行着狩獵。時間和水波一起,緩慢而無聲的飄蕩着。

已經過了多久了?

我無法確切知曉。只記得,太陽只升起過兩次。

那麼,便是兩天嗎?

無所謂了。

總是待在陰暗冰冷的水底,不知不覺就會失去時間概念。

而有一件事,我絕不可能忘記。

不久之前的,那個黎明。

我見到了在森林中漫步的它。

會移動的房屋。

不應存在的巨獸。

恐怕還是,處在這片森林生態體系頂端的生物。

由於受到強烈震撼的緣故,我被莫名的衝動所控制,一時之間停止了思考。從失神中回復之後,一個生僻的詞彙充斥着我的腦海。

    

【巨犀】

 

學名,【paraceratheriump】

是在我本來的世界已經滅絕,生活於漸新世的巨型奇蹄目食草動物。身高五米,體長八米,全長可達十二米,是最貼近人們印象中的“史前巨獸”之名的,已知體型最大的陸生哺乳動物。

用這樣的講法可能不夠直觀。

巨犀的體態與馬相似,體積卻與馬相差甚遠。除去尺寸與一輛轎車脖子相當的脖子,剩下的身體則有六輛轎車兩兩頭尾相交,疊成三層那麼大。

而這隻龐然大物,以它充滿震撼力的姿態,活生生出現在了我的面前,給予了我強烈的不現實感。

碩大的身軀。粗糙而強韌的厚皮。足有一人合抱粗細,立柱一樣的腿。寬闊如岩壁的側腹。

我曾見過它的化石,本覺得難以想象。但實際見到它出現在這片森林中,雖然令我震驚,卻感到出人意料地和諧。

它生存在這片森林。它屬於這裡。

同時,它又是君臨於這片森林之中,聖潔而與世無爭的王。

恐怕無論是誰看到那一幕,都會做出這樣的讚歎吧。

不過。

但是。我,不會崇拜它,也不會對它卑躬屈膝。

它將會是我的獵物。

我要吃了它。

我會吃了它。

我的靈魂,這樣對我耳語着。

 

嗡——!

一陣眩暈。

再次振奮精神,剛才的一切恍如夢中。

!?

又來了。

我好像有一瞬間,昏迷過去了。

昏迷?

為什麼會?

是因為沒有睡覺的關係嗎?

算了。管他呢。我繼續吸收腹中的鯽魚。

...

鯽魚,已經不在了。

連骨頭都消失的無影無蹤。

相對的,足有幾倍數量的魚類蝦蟹堆積在了腹中。有的還沒開始消化,有的則已經成了半流質態。

這是,我做的?

什麼時候?

怪異。

詭異。

不安。

恐懼。

我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夢遊嗎?

之前便是如此。無論是癒合、生長還是適應性進化,都會在睡夢之中自動完成。

而現在,連狩獵也是一樣。

什麼都不用作,什麼都不用操心。只要安安穩穩的睡一覺,一切問題都會解決。

聽上去很美好,但我現在可笑不出來。

是誰完成了這些工作?真的是所謂的本能嗎?

連狩獵這樣複雜的事情也能完成的本能,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誰藏在我的身體里?

一股寒意湧上心頭。

 

沒有消化食物的心情了。

走吧。上浮到水面去。

我要沐浴在陽光里。這裡的黑暗讓我害怕。似乎從每一片陰影里都要鑽出什麼東西來,將我吞噬掉似的。

收起水草狀的觸肢,在淤泥下抖動身體,激起一片渾濁,遮蔽了這片水域。

變成章魚好了。

定型了的觸肢和食物一起被消化掉,章魚的觸手則以可見的速度生長了出來。

太快了。和以前大相徑庭。

只要一個念頭,我就可以立刻轉化為任何想要的形態。

 

隨着最後一根觸手的拔出,我離開了這片待了整整兩天的水草群。周圍已經沒有任何動物的蹤影了。趁此機會,改變狩獵場吧。

更合適的位置在......

沒有。

我懸浮在水中,四處遊盪着。

沒有、沒有,沒有。

這附近像是荒漠一樣,什麼生命都不存在了。而剛才我從水中拔起的位置——本應是水草群的地方,除了一個巨大的凹陷以外,什麼都沒剩下。

這樣的凹陷,在這片荒漠中還有不少,形成一座座環形山。若不是體表傳來的觸感證明身體還在水裡,我真的會以為自己來到了月球表面。

與此同時,我也注意到了自己身上的變化。

我身下的陰影,很大。

將八條觸手中的一根伸到面前。它有...接近三米之長。

......

不需要更多的推論了。

只有一種可能性,能夠解釋現在的情況。

我把這裡,吃光了。

在我多次昏迷的時間內,幾次移動狩獵,沒有放過任何活物,硬生生將這片水域變成了生命的禁區。

我還天真的以為自己藏在水草從中。想不到,我就是那片水草從本身。一切都是擬態,是陷阱。

不僅獵物,連我自己也欺騙了。

在無意識之間,劃出了一個死亡之圓。

不是我做的。

我不想這麼做的。

我為什麼要殺了你們?

你們為什麼要死?

對不起。

救救我。

面前的情景,和記憶之中的畫面重疊了。

頭好痛。

習慣性的想要用雙手抱住腦袋,但我發現自己擁有的只是八根腕足而已。

我是,怪物。

我要逃出去。要從這副身體里逃出去。

到那道光下面去。

她在哪?

我要去找她。

頭部,露出了水面。

 

!!!

是它。

是它是它是它!

巨犀。

獵物。

但我為什麼在水面上?

我應該還在水底地毯式捕獵,增加體積以提升生存幾率來着。

無需在意,我已經足夠大了。

吃,吃、吃!

它在湖畔。

把眼睛露在水面上,不做聲的游過去。

它用上唇從樹冠上扯下一根枝條,把綠葉和未成熟的果實放在口中咀嚼着。

他現在沒工夫向下看。我將觸手尖端變形為爪子,帶着整個身體螺旋鑽入湖畔的泥沙之中。

勿論,這也是從獵物身上掠奪到的能力。

身處地下,腕足就不在需要了。捨棄,吃掉。回到未轉化前的狀態。只留下一根纖細的觸手,頂端長出眼睛,從地下推出去,觀察巨犀的動態。

它還在進食着。

像生根的馬鈴薯一樣,我渾圓的身體上長出一條條細線。但這不是根毛,而是我用來絞殺獵物的繩索。

它死定了。我絕不可能讓它從我的手中逃脫。

只要不在出現之前那樣的詭異狀態的話,就不會有問題。

每次從昏迷中醒來,總會發現食物早已消化乾淨,肚子空空如也,不知浪費了多少時間。有時卻會出現一兩條不記得是我捕獲的獵物。就像是在睡夢當中,有另一個人操縱了我的身體一樣。

不止是另一個人。

意識總是斷斷續續,記憶總是曖昧不清。時而狡詐,時而野蠻,時而隱忍,時而狂暴。這副身體彷彿總會根據情況自行選擇意識,不是我在控制它,而是它在控制我。

我不喜歡那種感覺。

我要把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裡。

但現在最重要的是,狩獵。

交錯在地下觸手根系已經布好了。本體的體積也急劇縮減,幾乎只有一個拳頭大小。

沒有關係。如果不是為了用角質層保護那粒閃着光的沙子,我甚至連本體都不需要。

但那是最重要的。決不能弄丟。

正這樣想着,在觀察眼的仰角視野中,能看到巨犀已經停止了咀嚼,也不再從樹上摘取新的枝葉了。

它緩緩低下了頭。

沒錯。我猜中了。

它要喝水了。

它之所以來到湖邊,就是為了喝水。

絕大多數動物每天都需要飲水。而巨犀擁有這樣的體積和進食量,一定每天都需要攝取大量的純凈液體。小溪的量自然是不夠的,到湖邊來就成為了它唯一的選擇。

對於潛伏在泥中的我而言,它的頭部越接近水面,也就越容易攻擊到它的要害。事實上,想要從腿部穿透它厚實的皮膚已非易事,在那之上,想給予它致命傷就更是痴人說夢了。

刺入后注射毒液,也是一個可行的方案。不過,到底需要多少毒液才能對這隻重達十五噸以上的龐然大物起效,起效后要用多久才能讓它失去抵抗能力,我並沒有具體概念。以至於,我的毒液能否起效本身都是一個未知數。

沒有任何經驗和常識可以幫助我了。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巨犀的頭正在觀察眼的正上方。它沒有發現與環境偽裝成一體的我,用有力的上唇將水舀起來倒進嘴裡,在湖面上激起一圈圈波紋。

要冷靜。我需要一個方案,一個行之有效的狩獵計劃。

強行壓制住本能,統籌擁有的能力,歸納動作的順序,推測可能的反應。

...

沒有遺漏了。大概沒有。

沒有時間了。絕對沒有。

它已經喝了很多水。從平均量和舀水次數來看,至少有二百公斤以上。再不發動攻擊的話,它就要離開了。

不管了。如果有遺漏之處,就隨機應變。

把帶着倒鉤的錨肢插到更深處,以免被連根拔起。

發射!

無數根麻繩粗的蛛絲蛋白從各個方向噴射到巨犀的下顎,黏在上面。蛛絲看似纖弱,實際要比同等粗細的鋼絲更為堅韌。

巨犀沒有察覺,喝飽了水,想要抬頭。

強烈的拉扯感。幾根觸手被撕斷了。蛛絲固然堅韌,我的觸手卻非如此。

巨犀頭部紋絲不動,後半身反倒失去平衡,一個踉蹌。感到事情不對,它用力的把頭向上挺去。

一股巨力傳到我的全身。錨肢勉強挺住了,用於束縛巨犀的繩索卻發出悲鳴。

又是一輪蛛絲齊射。如若不然,它很快就要掙脫。但這也非長久之計。必須趁這個機會,打開一個突破口。

幾根一端長着螯肢的觸手伸出,湊到巨犀頭部的左側。它察覺到我的意圖,閉上了左眼。

無論是多麼堅固的城堡,都會有一個脆弱的入口。對於動物而言,防禦最為薄弱的位置就是眼睛。一對螯肢無法攻破城門,但多隻就不一樣了。幾根觸手輪流砍在巨犀的左眼皮上,這是它身上最容易被攻破之處。

“嗤——嗚——!!”

巨犀發出震耳欲聾的嘶鳴,昂首的力量也增強了。它已經被激怒了。我強忍撕裂感,再次加固了束縛。

差不多了。

與螯肢并行的觀察眼告訴我,眼部的表皮已經破爛不堪。抑制住巨犀的掙扎,我把一根格外粗壯的管狀觸手伸到了它的眼前。與此同時,深入湖中的幾根細管肢也開始吸水。粗管不斷膨脹,幾乎要炸裂開來。

獨特的身體結構,讓我得以製作出這本不會出現在任何生物身上的攻擊器官。

液壓噴射管。

“砰!”

打開頂口,藏在其中的巨大骨刺被水壓噴射了出來,深深穿透了巨犀淌着血的眼皮,刺進眼球深處。

“嗤——阿—嗚————!!!”

劇烈的疼痛讓巨犀不斷踐踏着地面,整片森林都在顫動着,大群驚鳥從林中飛起,幾能遮天蔽日。

觸手什麼時候被扯斷都不奇怪。我通過骨刺的後部連接着的透明軟管,迅速把十幾種混合生物毒素注射進去。

幾根剛剛做好的液壓噴射管從渾濁不堪的水下伸出,膨脹起來。

“砰!”“砰砰!”

幾根筆直射出的水柱,接二連三的把毒針插滿了巨犀的左眼,滿溢的毒液從中流淌下來。同時,螯肢也開始對它的右眼發動進攻。

死吧,死吧!

現在,巨犀很清楚的知道了。在這片沒有天敵的森林中,有一個捕獵者要將它置於死地。

相比以往都要強烈的眩暈感來了。

眼前的世界在離我遠去。

那個捕獵者,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