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我們抵達了奧爾鎮。
據嘉蘭布莉安二人所說,這裡是“王國”西方邊境的小型村鎮。
即便只是小型村鎮,在一直以來都在跟昆蟲和爬行動物打交道的我看來已經相當熱鬧了。大街兩側鱗次櫛比的房屋攤位,撐着粗布棚子的木架,擺在地上五花八門的商品,熱情地吆喝着的小販。與陰暗濕冷,滿是草木氣味的森林不同,這裡的空氣中洋溢着濃厚的生活感。
但是。
人、人、人、人,人。
建築的風格,人的相貌,穿着,語言,甚至是眼神,都與我記憶中的完全不同。
怪異的服裝,陌生人的視線,喧嘩音,讓人不由得想要退縮的腳步聲。
我大概本來就討厭待在人群之中。不如說相比“討厭”,用“恐懼”這個詞來形容會更加合適一點。
過於密集的人類,嚇得我跟糸拉依像兩隻被扔到街道上的幼貓似得顫抖着蹲在地上抱成一團。
“爸、爸爸爸爸...”
“沒沒沒沒沒事。有有有我在。”
“自己也在打哆嗦的話就一點也不可信了吧。”
被將兩手背在腦後,悠然自得的可可洛吐槽了。
“也不至於這樣吧...”
弗萊爾投來無奈的視線。
“應該就是這裡了。”
嘉蘭布莉安雙手叉腰,盯着一棟二層大木屋門前的牌匾說。
“...應該?”
“阿羅恩塔斯、圖裡亞。恩。冒險者公會。沒有錯,放心跟我走吧。”
她推開了已經有些積灰的門,踏入屋內。可可洛背着行囊緊跟了進去。
...
進,還是不進。這是一個問題。
街道上人來人往。視線像刺一樣插進我的身體。
稍稍站起了身——
...還是算了。
相比他人的目光,踏足陌生的房屋更加讓我感到抗拒。
糸拉依深深的把臉埋在我的衣服里。在街上買到、現在正戴在她頭上的,那頂用來遮蔽獨龍角的草帽幾乎要被掀開了。
這可不行。
我再次起身。
...
沒戲沒戲沒戲沒戲。
果然很可怕。
這樣下去別說融入環境了,連正常的溝通都很困難。明明說出了要保護糸拉依的大話,自己卻是如此不堪。
“你在做些什麼奇怪的動作啊。”
手被弗萊爾抓住了。隨即,我被她拉了起來。
...
不只是拉了起來而已。
連帶掛在身上的糸拉依一起被扯得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在地。
...何等怪力。
“走、走吧。”
她硬扭着頭,看不到她的臉。
但那笨拙而不成熟的、想要幫助他人的意志,已經通過手心的溫暖傳遞給了我。
“我自己走就好了。”
我站直了身子。
“啊。恩...好。”
她慌忙的放開了我,一反之前優雅的舉止,體態僵硬的走進了長屋。
這孩子,自己不也是害怕得很嗎。
也對。畢竟我在她看來只是一個興趣是全裸的變態而已。
但她就算害怕着,也擁有對我這樣的人伸出援手的勇氣。
我這樣畏縮着,又算什麼呢?
我是超越了人類的生物。是死過一次的人。同時,也是一個父親。想到這裡,底氣就從心中湧出來,充斥了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是的。
即便是在新的世界,我同樣可以坦然面對一切。
沒有什麼可怕的。
我輕撫糸拉依的頭。感受到了我的改變,糸拉依抬頭試探地看向我。而我,則用篤定的目光回復了她的疑問。
“走吧。”
“吱呀—”
抓着糸拉依的手,我推開了老舊的大門。
穿過幾排長桌,屋子的最深處,嘉蘭布莉安正對一名穿着正式服裝、一臉驚訝地坐在桌后的女性解釋着什麼。
“...你是說,龍?”
“是的。我們找到了失蹤事件的元兇。”
“這個就有點...”
公會業務員作出這樣的態度也無可厚非。即便是在這個世界,【龍】也是幾乎只會出現在神話傳說中的存在。
“看。”
嘉蘭布莉安將一張地圖展開鋪在放置着文件的桌子上,又掏出三枚碗口大的龍鱗碼在一旁。
“不相信的話,你們也可以去直接搜索龍巢。就是這裡。”
她指着地圖上一個標着×的位置。
“那個...請稍等一下。”
那名女性從椅子上起身,慌忙地跑上樓梯。不一會,領着一名鬢髪皆白的老人走了下來。
老人舉起龍鱗端詳了一會。
“這個東西...我從沒見過。”
在場的所有人都緊緊地盯着他。
“不過,無論是在奧爾還是紐維尼亞,都不可能有這樣的動物。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龍身上的東西。沒有關係,是什麼都行。你們可以確定所有事情都是它所為嗎?從今以後,奧爾森林就可以安全通行了嗎?你們還有其他的證明嗎?”
“當然,我們已經掌握了足夠的證據。”
她將一張文書擺在桌子上。
“還有,這位是王國近衛將軍之女,親受女王陛下之命調查此事。王室的徽章,你們應該認識吧。”
這兩個人好像來頭挺大的樣子。沒聽她們說過就是了。
“露茜。”
“是,會長。”
那名冒險者公會的女性將文書舉過頭頂,對着光瞪大眼睛仔仔細細地觀察着,不肯放過任何蛛絲馬跡。
“...是的,沒有錯。和我在書里見過的一模一樣。”
“真、真的么?”
被稱為會長的老人以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向弗萊爾確認。
“沒錯。我便是【希婭莉塔·弗萊爾】。事件的確已經解決了,我可以用母親【卡蒂梅·弗萊爾】的名義向您擔保。”
聽到這樣的話,會長忽然不顧行動不便的雙腿,任手裡的拐杖摔在一旁,急迫地跛足走到弗萊爾身邊,一下跪了下來。
“謝謝。謝謝女王陛下,謝謝您。”
“誒、誒!?”
他顫巍巍地抓着驚慌失措的弗萊爾的手,老淚縱橫。
...
事後,我們才聽名為露茜的公會接待員解釋,冒險者公會會長的兒子也在一次任務中失蹤了。
在百般囑咐兩人不要暴露嘉蘭布莉安和弗萊爾的身份之後,露茜將過於激動的會長扶上了樓。待到她再次下來,嘉蘭布莉安已經將包裹打開,取出了四塊破損的鐵牌和幾張沾血的紙條。
鐵牌上的文字,我勉強能看得清。由左而右依次是...
西蘿拉·雪萊
庫克·萊因哈特
貝里爾·夏洛克
普羅·塔克西亞
“這些是公證過的委託材料,還有冒險者和受委託人的名牌。任務...已經完成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給你們處理了。”
弗萊爾低垂着頭,像是不願讓別人看見自己的表情。
“了解。那他們本人現在—”
嘉蘭布莉安沉默了。
可可洛也用兜帽遮住臉,一言不發。
“...我明白了。就由我們來製作檔案吧。”
在這樣的氛圍下,她也很快理解自己問出了不合時宜的問題。
“那麼,失蹤者的搜索和身份確認也拜託了。”
“請不必擔心,這是我們的工作。今晚公會就發布任務重新開始募集冒險者,調查小隊大概明天一早就能出發。”
“好的。代我們向會長問好。”
“真的,真的非常感謝。”
轉身背對正深深鞠躬的公會接待員,我們走出了冷冷清清的冒險者公會大廳。
從今天開始,這裡就將再次變得熱鬧起來。這扇不常打開的門,也應該不會再積上灰塵了才對。
弗萊爾終於忍耐不住,伏在木質的牆壁上無聲地啜泣着。
嘉蘭布莉安撫着她的後背,安慰着她。
我無話可說。
那幾個牌子,在我看來不過是幾個名字而已。而在這兩個人的眼中,那就是幾個已經逝去了的,鮮活的生命。
他們所經歷的痛苦與掙扎,所擁有的思念和覺悟,我都無從得知。喜悅、悲傷、因緣、愛憎、夢與理想,一切都隨着死亡而灰飛煙滅。
從今以後的人,更是不可能再聽到他們的故事了。
被人所遺忘,逐漸消失掉。在他人眼中的死亡就是這樣的。
而我,
已死的我雖然身在此處,與此同時也正在被人所遺忘着嗎?
我活在一場幻夢裡。但是,又仍活在誰的記憶中么?
又有誰會為我哭泣呢?
想起了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瀕死時的事情。
那個我已經忘記了的人,已經模糊了的哭泣聲。
是嗎。
還有她。
她是誰,我已經記不清了。不過,唯有那份悲傷還深深地嵌在我的心裡。
溫暖。
有誰正抓着我的手。是糸拉依。
她努力地昂起頭,踮起腳尖,用水汪汪的大眼睛擔憂地看着我的臉。
雖然辜負某人的期待離開了人世,但現在充斥着我內心的並非是愧疚,而是深深的感激。
這都是多虧了她。
我蹲下來,與糸拉依輕碰額頭。她有些畏怯地眯起眼睛,將長長的睫毛覆蓋在白皙的臉上。但只是一瞬之間,就如同花苞綻放般露出了笑顏。
“走吧。”
我拉起了她的稚嫩的小手。
弗萊爾揉着通紅的眼眶,嘉蘭布莉安為她擦去了臉上的淚痕。
可可洛還是一副沉思的樣子,獃獃靠牆站着。
這次的第一步,就由我邁出吧。
因為是死者,因為是復活者。
所以唯獨忘記過去、重新開始的能力,有着絕對不會輸給任何人的自信。
我,堅信着這一點。
...
當我們抵達旅店的時候,從公會傳出的消息已經先一步到達了。
事件解決的消息。
山林的封鎖結束的消息。
公會重新開啟的消息。
以及,名為普羅·塔克西亞的老獵人身死的消息。
根據他在接受委託前就留在公會裡的遺囑,沒有親人和繼承人的他將包括此次報酬在內的所有遺產都讓渡給了這家酒館。
於是,酒館免除了今晚一切的酒水費用,視作是這位老獵人最後的慷慨。
正常來說,這本應是一群人肆無忌憚地開懷暢飲之時。
但是。
那些行商者,穿着粗獷的獵人,卻只是沉默地舉杯灌着櫟杏酒而已。
沒有任何一句話語。整個旅館裡,只能聽到酒杯碰在桌子上的聲音。
空氣之中,像是瀰漫著對這位老獵人的尊重與哀思。
無法融入這樣的環境,我一早就拉着糸拉依走上樓梯,準備回到自己的房間。
轉身俯視酒館的大廳,到處都坐滿了人,只有一個空桌格外起眼。
也不能說是空桌吧。
桌上擺着三杯櫟杏酒,正對着三個椅子。
也不知是不是為了誰而佔座,四張椅子上各自擺着一樣東西。
左側的兩張上,是一根短匕首,和那張標着地點的地圖。
右側的兩張,則放着一把折斷的長劍,與一個有些破損的皮水袋。
有一種說不清的儀式感,
就像是為了完成某個承諾一樣。
我好像聽到了依稀的談笑聲。
輕佻的調侃笑罵,不無嚴苛的指斥。
酒桌上有誰在吹噓當年之勇,角落裡又有誰在溫柔地輕笑着。
是錯覺吧。
是不是錯覺,都無所謂了。
我回過頭正視前方,踏上了下一級台階。
第二天。
我們悄然整理好行囊,不露姓名,在與冒險者工會的兩人道別之後,準備離開這個小鎮。
實在是短暫的相處。尚未熟悉,就已經要道別了。
踏着腳下土黃色的道路。
走在最前方的,是嘉蘭布莉安和弗萊爾。可可洛跟在她們後面。我與糸拉依,則走在最尾。
背對村鎮,與森林和山脈漸行漸遠。
“吱、吱!”
可可洛背包的一個口袋裡傳出微弱的聲響,有什麼正在蠕動着。
我示意她停下來,動手將口袋裡的東西取出。
是活着的。
火紅色的皮毛,尖尖頭部,嬌小的爪子。
是松鼠。一隻非常漂亮的松鼠。
美中不足的是,它的一隻眼睛緊緊閉着,像是因何而被毀掉了。
我,好像記得它。
在我以蠍子形態捕食的時候,是它咬掉了我的尾巴。當時它在我的眼中完全是不可戰勝的恐怖存在。而如今,它只是可憐兮兮的被我抓在手中,連掙扎都做不到。
世事難料。
“啊~好可愛。老師,我能把它帶回去養嗎?”
“這個嘛,你得先問問蘇爾蓋特先生。”
“...恩...那個——啊!!”
我放開了這隻松鼠。
它驚慌的向森林的方向跑去。順着牆壁爬上了民居的屋頂,縱身一躍,張開四肢,展開了前後爪之間的皮瓣向那片綠意滑翔而去。
原來如此。它是會飛的。這樣,當時能夠悄然接近我也在情理之中了。
“你你你你你!”
弗萊爾氣得滿臉通紅,指着我說不出話。
“哈哈哈。”
我只是笑着走到小隊的前方去了。
屬於山野的,自然應該回歸山野。
而沒有所屬的,自然也該踏上探尋之路。
不無留戀地回頭,遙遙地望了一眼那片無窮無盡的森林。
謝謝。
然後,
再見。
這片將我迎接到這個世界的,遍布生機與鮮血的土地。
犧牲者,和覺悟者們。
我在這裡得到了新生。
因此,也不得不離開這裡,去尋找自己所探尋着的答案。
視線轉回道路,弗萊爾正氣鼓鼓地追上來,嘉蘭布莉安則緊跟着她的腳步。
可可洛無奈的攤着手,走向這邊。
糸拉依輕輕地拽了拽我的衣角。
是的。
該走了。
我們乘上了離開的馬車。
目的地是,艾布里德王國都城——【逐日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