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奧爾鎮的第二天。

勒伊坐在從冒險者公會裡借來的、年久失修的四輪馬車裡。雖然破舊,不過好在尚有坐滿四人的空間。

“爸爸,還沒、嗎?”

糸拉依從座椅的另一側探過頭來,用幼犬似的眼神可憐兮兮地看着他。

夕陽穿過沒有擋簾的車窗,照在泛黃的坐墊上。空氣中還殘留着一絲陳舊木料的霉味。由於受潮而變得凹凸不平、僅僅覆蓋著一層粗製布料的椅面也實在談不上什麼舒適。

【圖拉昆】。

【圖拉】是古草原半獸人對【馬】的稱呼,【昆】則是人類為【輪子】創造的詞彙。在文化互相滲透的多種族王國里,【圖拉昆】一詞便成了艾布里德語中【馬車】的意思。

但雖然說是馬車,【圖拉昆】卻並非以馬驅動,而是用一種這個世界特有的動物來拖行的。

【副跑犀】。一種生活在始新世到中新世時期的、已經在現實世界中滅絕了的奇蹄目動物,可以算得上是現代絕大多數犀牛的始祖。身形與馬相似,而較大的頭顱,有力的上唇則表現出了與馬全然不同的特徵。事實上,作為艾布里德王國的主要運輸用畜類,這個世界中根本沒有【馬】這種生物來與它們作對比。

通過施加在自己身上的【通曉語言】魔法,勒伊發現【馬】的詞彙在艾布里德語中直接代表着這些高近三米、體型龐大的史前動物。有了在森林中遭遇【巨犀】的經歷,他對此倒是沒有太過吃驚。

不過,雖然擁有着適應性極佳的柔軟身軀,這個帶着零碎前世記憶的變形生物的內心卻非常頑固,總也不肯將副跑犀當作【馬】來看待,甚至創造出了【副跑犀車】這種彆扭的詞彙來稱呼這個世界的馬車。

如果不是翻譯魔法信達雅地將其翻譯回了【圖拉昆】,本就缺乏本世界常識的勒伊與他人之前的交流又會難上不少吧。

 

但即便是這樣不懂圓滑處事的他,對於自己關心的人也會顯露出細膩的一面。

在簡陋的道路上行駛,顛簸自然是少不了的。暫且不談勒伊身上被硬木板撞出的幾處淤青,車體的每一處榫卯結構都不停地發著吱吱呀呀的悲鳴,讓人懷疑它會不會在下一秒就徹底散架掉。

在這樣的環境下坐上兩天,足以消磨掉一個人所有的耐性。成年人況且如此,更不必說外表和內心都不滿十歲的孩子了。

“再忍耐一下。”

勒伊伸出手,想要安撫性地摸一摸她的小腦袋。

“匡!”

大抵是碾到了石頭吧。車廂的一側猛地掀起了幾公分,又狠狠摔在地上。這樣的事故一路上已經發生了無數次。雖然最初有些讓人心驚肉跳,但大家漸漸地也就習慣了。

可這一次卻實在不巧。忽如其來的衝擊使勒伊失去了平衡,伸出的手直直地戳在糸拉依頭頂那根銀灰龍角的尖端上。

“哇啊!”

刺進去了。

“噗。”

被別人嗤笑了。

勒伊把手舉起,發現掌心中留下了一個小洞。血液稍作遲疑之後含蓄地從傷口裡滲了出來,順着掌心的紋路逐漸蔓延開。

幼犬的牙齒往往比成年犬更加尖銳。這是因為它們不曾被使用過,也就沒有受到磨損,保持着初生時的鋒利度。

不幸的是,幼龍頭上的角也同樣遵循着這樣的原理。

“果然還是非得給你銼鈍不可。”

勒伊將手藏在斗篷之下,一遍忍着痛癢修復傷口,一邊盯着糸拉依的獨角恐嚇似的狠狠說著。

“?”

糸拉依像是沒有理解他話語中的含義,不但沒有露出不情願的神情,反而揚起了嘴角,用一對稚嫩的小手揉搓起勒伊的臉頰。

#

揉。

...

揉揉揉。

.........

勒伊硬板起來的表情如春日陽光下的積雪般融化開了。

不可思議地,受傷帶給他的負面情緒全部消失地無影無蹤,世界充滿了明亮和溫暖,就連那根還沾着點點血跡的龍角都在他眼中變得可愛起來。

多數動物的角都是和頭骨連接在一起的。從之前在洞窟的紅龍骸骨可以看出,龍於這一點也並不例外。強行銼磨糸拉依的角,會為這個孩子帶來的痛苦也可想而知。

短短數秒,他的思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所謂的父親大概就是這種東西。

“...算了。之後再說吧。”

“這句話你一路上已經說了九遍了。”

坐在糸拉依對面的位置上毫不留情地吐槽着他的侏儒族少女,可可洛·夏本。

“溺愛。你的手被紮成蜂窩倒是無所謂,刺壞了我的儀器你可得雙倍賠償。”

“我會看好她。不過,你哪怕能表現出那麼一丁點兒同情的話,我也是會很開心的。”

“提升你的好感度也沒有意義吧?”

她吹着漏風的口哨把頭扭到一邊去了。

說來奇怪。這個女孩的腦袋裡有着許多本應只有轉生者才能了解的,關於現實世界的知識。

不過不僅對這個遊戲世界的設定一知半解,連自己的本名都已經忘記了的勒伊,可沒有對他人的常識作出懷疑的餘裕。

車廂顛簸不斷,她耳側那一對淡粉色的蓬鬆馬尾也隨之微微顫動,從後方看起來活像是一隻正在吃草的垂耳兔。

在勒伊眼中,可可洛極少有空閑,一直是在爭分奪秒地忙碌着。即便是在用餐或住宿的休息時間裡,也總能看到她在一堆稀奇古怪的機械中揮動自己的扳手。

與其悠然自得的性格不同,實際上一直是繃緊了神經的狀態。

倒也難怪。沒有相當的執念,這個看上去不過十二三歲的異族女孩也不會在沒有船舶的時代下背離故土遠渡重洋,來到陌生的大陸上獨自旅行吧。

不過即便是她,在這樣的不平穩的環境里也沒有辦法進行作業,只好百無聊賴地坐在車廂的一角。

在消磨旅途時光的閑談之中,可可洛與勒伊也自然而然地漸漸熟絡起來。

“沒有我的個人線嗎?”

勒伊對自己的好感度系統提出了質疑。

“連共通線也沒有哦。”

被徹底拒絕了。

雖然只是隨口的玩笑,被外表年下的少女毫不留情地當面拒絕,少年的心靈仍受到了重創...本應如此。

不知怎麼地,他沒辦法從可可洛的身上感受到一點這個年齡所謂【少女】應有的氣息。

可可洛轉頭托腮看着窗外的遠空,額發上的皮帶式青銅護目鏡的鏡片映照着橘色的夕陽。

她憂心忡忡地自言自語着。

“啊——好懷念機油的味道。不知道【彈出式振動感應發信器實驗版V1.02beta】的靈敏度會不會出問題...”

就是這個了。

足以覆蓋一切屬性的機械狂本質。

的確,相比代表着【女孩】的鮮花或髮飾,還是冰冷而堅硬的六邊形螺母與她更為相稱。

“爸爸,肚子餓了。”

忽然,糸拉依揪了揪勒伊的袖子。

“好,我這就把麵包拿出來。別再撕我的衣服了,那不能吃。”

勒伊單手制止了想要從他斗篷上扯下布片塞進嘴裡的糸拉依,將空閑的另一隻手伸進身旁的粗麻袋裡摸索着儲糧。

【庫撻洛克】,一種5千克重的長方形黑麵包,是艾布里德常見的主食。其分量之足,作為一個成年人三天的食糧也綽綽有餘。

勒伊昨晚為了填飽糸拉依的肚子準備了大量的【庫撻洛克】,在狹窄的車廂里側堆起一座小山。

而他現在所掏出來的,已經是最後一條了。

“吭哧吭哧”

糸拉依抱過這條建材似的大型塊狀物開心地啃着,分叉的銀白色尾巴搖來搖去。

勒伊心情複雜地看着她。

“又在吃了。咪醬好厲害。喂,亞龍人都是這樣能吃的嗎?”

“不要用貓的名字來稱呼別人的女兒。”

不了解亞龍人的生態常識的勒伊只有這樣回答。

“那就,糸醬?”

“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麼能改變台詞的字形,但發音是一樣的。別想矇混過關。”

小孩子能吃自然是好事。話雖如此,糸拉依今天已經吃下了自己體重四倍以上的食物,完全不是“能吃”可以形容的等級。與之相對,體型卻不可思議得沒有絲毫變化。如果物質守恆定律對於這個世界也通用的話,他只能認為這孩子的食道連接着蟲洞或四次元空間了。

他開始為未來擔憂了。準確來說,是對自己的財政問題擔憂。

一根【庫撻洛克】的價格為五十枚艾布里德銅幣,這可以稱得上是王國境內最為廉價的食品了。由未經加工的雜麥粉摻進篩剩的麩皮簡單發酵后烤制而成,放涼后比之陶器還要堅硬得多。泛着一股微妙的餿酸味道,質地粗劣得難以下咽,實在令人不敢恭維。

不過即便是這樣的東西,對於總是不自覺地把金屬、木材,甚至是岩石塞進嘴裡的糸拉依而言,已經能夠算作是比較像樣的“食物”了。

實際上除此以外,勒伊倒也想不到其他任何辦法來用自己丁點兒大的錢包填飽她黑洞似的胃。

糸拉依“人類”的外貌帶有一定欺騙性,勒伊時常會不自覺地忘記她的身份。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能清楚的感受到自己所撫養着的並不是一個長着角和長尾的普通女孩,而是一頭貨真價實的、只會在神話與傳說之中出現的【龍】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