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伊兩人好不容易從審訊中解放出來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
不談衛兵架在他脖子上的鋼槍,也不談治安官那粗蠻而蹩腳的有罪推論。經過無數次申辯與解釋,他終於在被從睡眠中驚醒、腦子迷迷糊糊還附帶低血壓起床氣的執法人員之中取得了那麼一點兒的理解。
糸拉依也被幾位女性帶到單獨的房間里進行了一個多小時的取證。畢竟是孩子,她再次被抱出來的時候已經垂着尾巴、睡得死死得了。
由於她聽不懂多少複雜的語句,在對方軟硬兼施之下,也僅僅做出了諸如“爸爸”“肚子餓了”“哈姆”“不要、穿”“嘎嚕嚕!(威脅)”“餓了”“哈姆哈姆”“困”“ZZZ”這樣無意義的口供而已。
治安方連內衣沒能給糸拉依穿上,唯一的成果就是讓她吃下了十個吐司白麵包、四碗雜蔬燴菜(包括碗)和五根培根牙豬熏肉以及整整兩大塊生羊乳起司。
“你、你這惡魔,究竟餓了她多久?”
“她吃了多少?”
“...至少二十人的分量。”
“那應該是她今天晚上沒什麼食慾吧。”
“這還不夠她一天的飯量?”
“是一頓。”
“那她一天......吃,幾頓?”
“我記不清了。”
勒伊透過鐵柵欄望向燦然的夜空,細數着天河中繁星的數量。
糸拉依恬然睡着,因寢息而微微起伏着的肚子和之前同樣平坦.
“...這孩子把東西都吃到哪兒去了?”
“大概,是連惡魔都不曾見識過的地獄吧。”
...
之後,勒伊乾脆地坦白了撿到糸拉依的經過。當然,關於龍的話題一概略過,幼龍的身份也一如既往的定性為因長相奇特而被父母遺棄在森林裡的【亞龍人】。
說起【亞龍人】,實際他們算不上是一個種族。與其他因返祖現象而顯露出龍族性徵的【亞龍獸】相似,亞龍人也是在人類中稀少的先天【亞龍】化個體。
【亞龍】化的發生率本就不高,【亞龍人】又因其奇特的外貌很少生活在人類社會之中,極少為人所知。即便是出現在公眾視野內的【亞龍人】,其個體的性狀也是各不相同的。
簡單來講...就是任由勒伊瞎編亂造的意思。對此,糸拉依那不同於常人的尾巴、翅膀和尖角反而幫了大忙。
治安方接受了他的這套說辭,決定無罪將他釋放;而遭到遺棄(偽)的糸拉依也被交還給了他。
“也就是說,我有糸拉依的合法撫養權了?”
“對。”
“像我這樣身份不明的人也可以?”
“只要雙方同意,無論是誰都行。”
【雖然聽說過這裡有孤兒院制度...不過反正這個王國也不會存在能養得起這孩子的福利設施了吧。】
不需要經過複雜的手續就能合法地取得糸拉依的撫養權,對於勒伊而言算不上壞事。自然地,他也就沒有深究此事的興緻了。
臨行之時,治安長還用他那毛髮濃密、指節粗壯的大手拍了拍勒伊的肩膀。
“公會那邊托我告訴你,為了向你道歉,那什麼...什麼牌子之類的玩意兒明天早上就能給你趕製出來。我這裡沒有床鋪,就不留你了。”
因禍得福。雖然勒伊今晚剩下了住宿費,但那點兒錢可留不到明天晚上用。他需要儘快獲得收入。
“加油吧,小夥子。”
被鼓勵了。或者說是被憐憫了才比較合適。
“還有,絕對不要再進來了。”
被從經濟意義上警告了。
...
此刻,勒伊正背着熟睡的糸拉依走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
夜色朦朧,月已西沉。
艾布里德人並沒有夜生活...至少在逐日城是這樣的。於是,也就沒有街燈這種東西的存在。
可能是空氣清潔一些的關係吧。這樣的夜晚,月光要比現代都市裡的明亮上不少。沒有了浮誇的燈火與之爭輝,那一輪羞澀的滿月反而大膽了許多,毫無保留地將自己如銀似的光華傾灑了下來。
如此,勒伊就不必為自己分化夜視能力了。畢竟倘若有誰在小心翼翼走着夜路時,忽然在黑暗中看到一雙掠視動物似得、冒着滲人綠光的眼睛,非得被嚇得蹦起來不可。
萬一那人碰巧有心腦血管疾病、索性一頭栽倒在那裡的話,勒伊恐怕又得背上個過失殺人之類的罪名。
幸而,除勒伊以外也此時無人會在街道上行走了。
只怕,也沒有誰在醒着了吧。
所謂“沉靜”大抵如此。除了偶爾傳來一聲烏鴉似的干啞鳥啼,幾下殘存到了晚秋的響亮蟲鳴,再聽不見其他聲音。西風固然是吹着的,但與這段南北走向的巷子也無甚干係。
“嘶~呼~”
耳旁近處傳來幼龍那細微而柔弱的寢息。
勒伊從領口伸了一根帶着眼球的觸手出來,查看女兒的情況。
糸拉依正安然地睡着。嘴角微微上揚,臉上掛幸福的淡淡笑容。扇形的白色翅膀自然地鋪在勒伊的斗篷上,尾巴則自行纏住了他的腰。
無須猜測,她此刻定是做着甜美的夢。
勒伊又收回了觸手。這一路上,他只是稍過一會兒就會心中不安,不由自主地觀察一下糸拉依的情況。就像是第一次養育寵物,對其一舉一動都無比關切的飼主———
不,這個比喻並不合適。
應該說,像是第一次在網絡上發布小說作品,每五分鐘都會忍不住查看一下評論和點擊量的新人作者似得。
好像有些更離譜了。
總之,比喻之類並不重要。
勒伊想摸摸糸拉依的頭。但他沒辦法騰出正在腰側固定着她腿部的雙手,也不願用新生出來濕漉漉的腕足去觸碰她,只有作罷。
自己為什麼會這樣愛憐糸拉依,對她抱有如此強烈的感情呢?
他並非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不過在義正言辭地排除了自身懷有特殊嗜好的可能性后,他也感到十分迷茫,找不到任何能夠作為理由的線索。
【因為是糸拉依。】
沒有意義的推論。
【因為是我的孩子。】
名義上如此,實質上不過是剛剛相遇不到一周的陌生人罷了。
【因為她有惹人憐愛的特質。】
明明是這樣不通人性、會隨意對陌生人下殺手的異族嗎?
【因為她很能吃。】
無稽之談。
【因為她稱我為...“父親”。】
...
【...是的。】
只需要這一個理由就足夠了。
勒伊彎曲着自己非人的怪異腕足,默默凝視着糸拉依的睡臉。
似曾相識,但又不盡然。
不過,他重生到這個世界之後的迷惘和空虛,心中那深淵似得、名為無價值與無意義的空洞,都被這個天真無邪而有些讓人頭疼的孩子填滿了。
再也不需要其他理由了。
血緣、種族、關係、罪與罰,責任與義務,都已經無關緊要。僅僅在那一層面上,他和糸拉依就已經無法分割了。至少,與渴求着父親的糸拉依相比,勒伊更加無法離開身後的這個孩子。
作為一塊頑石在不見天日的黑暗之中摸爬滾打,失去所有希望、為了一線生機竭盡全力地以命相搏,雖然艱苦——
卻也不是多麼困難的事情。
不過,這樣的人一旦獲得了自己的光明,就會變得軟弱而容易妥協。
只因為,他再也不願放棄這光明、回到黑暗之中去了。
沒有未來的虛擬遊戲。
沒有光亮的瀕死世界。
沒有明天的人。
【糸拉依。】
心知這一切的勒伊,還是能夠堅定的走下去,活出自己並不實際存在的人生。
【因為你就是我的太陽。】
他邁着步子。腳步堅實地踏在虛幻的泥土街道上,身後的晚風已經追不上他。
【你是把我拴在這個世界的鎖鏈,是我扎在這裡的根,是我存在的證明。】
前方的寒冷撲面而來。
【我已經沒有未來了。所以你就是我的未來,糸拉依。】
他走得沒有絲毫猶豫。
目標是冒險者公會。他會回到明亮的大廳里躲避寒風,在太陽升起之時走去集市上,和糸拉依一起吃抵達逐日城后第一頓早餐;再去公會接受任務,靠着這雙手獲得在城鎮中生活的資格。
然後,無論關於【神】的消息也好、遊戲內情或通關方法也好,打探到任何王國中關於自己過去記憶的信息,找回自己真正的名字。
這就是他要走的路。
“嗯~”
“?”
勒伊轉過頭,向糸拉依側過耳去。
“呼~”
她並未醒來,只是囈語着。
“爸,”
勒伊漸漸放緩腳步,屏住呼吸仔細傾聽她的聲音。
“糸拉依,爸爸,找到、了。”
...
“啊啊。”
他輕聲回答。
“太好了。”
“...是啊。”
一邊與女兒的夢話作着自己也無法理解的交談,他繼續向前邁步了。
“但是,不是爸爸。”
“誒?”
他呆瞪着眼。
“不是爸爸,也是爸爸。”
【奧利烏爾根的事情...其實她是知道的嗎?】
勒伊心裡有點兒打鼓。
也不知怎麼地,他確實地知道了被自己吃掉的那隻紅龍的名字。
“雖然爸爸,但是爸爸。”
【小學生造句題目嗎。】
“只要是爸爸,總之就是爸爸。太好了...哈姆姆。”
說著,她把摟在父親脖子上的手臂抱得緊了一些——
牢牢地勒住了他的氣管。
勒伊對親子之間的親密接觸深感欣慰,但他窒息了。
“哈姆哈姆。麵包。”
勒伊非常高興孩子學會了新詞彙,但他窒息了。
“爸爸,變態誘拐犯。”
勒伊被套上了冤罪,但他窒息了。
“麵包,友善,吃爸爸。糸拉依,武器。”
勒伊不知道女兒到底在說著些什麼,但他窒息了。
“警告。你已超過50秒沒有氧氣攝入。”
“嚴重警告。頭部血液流通不暢,距離腦組織壞死剩餘5秒。”
系統報告描述着令人無法呼吸的愛。
為了避免因此陷入昏厥,勒伊趕緊從胸口伸出幾根粗細不一的中空觸手。大的作為通氣管使用,細的則將頂端刺入頸部的動脈和靜脈,導流血液。
“呋—嚕——,呋—嚕——!”
他努力地攝取着氧氣。聲音有點噁心。從遠處看上去像最低成本製作的B級恐怖片中生化怪人之類的角色一樣,超違和。
“糸、糸拉,放...
“培...培根。哈嚕嚕~~——嗚姆。”
沒在聽。
結果直到他跑回冒險者公會,值班的工作人員用腌肉吸引開糸拉依的注意力、為其鬆綁之前,勒伊一直都是這副在用呼吸管吹着風、腦供血不足半死不活的樣子。
幸而,即便是已經恍惚見到了走馬燈的勒伊,也下意識地隱藏住了那些奇奇怪怪的管狀生命維持器官,沒有暴露身份。
“呼~~~”
坐在長凳上,勒伊終於鬆了一口氣;收起觸肢,慢慢修復起腦部的損傷。糸拉依則躺在一邊,枕着他的大腿無憂無慮地呼呼大睡,絲毫不知自己方才在夢中險些將父親無情絞殺。
其名為糸孟德。
杷梓從走廊上悄悄地踱了過來。對於之前的誤會給勒伊帶來的麻煩,她有必要做出道歉。
早就對此有所察覺的勒伊緩緩轉過了頭。
“那個...蘇爾蓋特先生。剛才實在是對不噗噗——!!”
講到一半就噴了出來。
畢竟如果看到勒伊這因血流不暢而又紫又腫,圓茄子一樣的怪臉,任是不動明王也會笑的。
“您這真是新穎的道歉詞。”
他被杷梓的反應搞蒙了。
“你、你的臉是?”
“...大概算作是親情的證明。不談這個了。”
露骨地敷衍了過去。
“把你當成了可疑人物,抱歉...唔,哈哈哼。”
她捂着嘴笑出了眼淚來。
【不只是道歉方式,從態度開始就很有問題了。】
勒伊腹誹着。
“想必你也已經得知了,我們明天一早就會讓工坊那邊優先把名牌做出來給你。”
“這樣也可以嗎?”
“恩。公會畢竟是由議會上層直轄,逐日城的話即便是分會長也有這樣做的權力。”
“議、議會?”
“對啊?”
面面相覷。
“怎麼了嗎?”
“...沒什麼。”
【總感覺有些不對勁。】
他並不清楚,在這個時代出現了議會制度的情況,無異於南宋朝廷忽然召開起了人民代表大會。
【算了。反正與我無關。】
缺乏歷史知識與政治常識、實用主義的樂天派變形怪。
“搞成這樣子...你的工作,沒關係嗎?”
既然令公會蒙受了損失,就不只是一個普通的誤會了。
作為一個職員,替上層分擔責任往往是也工作的一環。更何況,這次的出錯的責任其實只在杷梓一人。
“都被認作誘拐犯了、卻還在擔心我嗎?還真是個好男人。不,應該說是老好人吧。”
“哈哈...”
勒伊乾笑。
“這是壞習慣,要記得改正。”
忽然被本該道歉的一方教訓了。
“壞習慣嗎?”
“多數情況下是的。”
“...不過現在應該算不上吧。”
經過這樣的波折,勒伊反倒覺得自己與面前的這位精靈族女性稍有些熟絡了。
“哼,或許吧。不過你可以放心,公會見到你跟這孩子的組合之後反而覺得我觀察敏銳舉報有功,在這個月給我加了一天假期呢。”
“...”
【其實是人民公敵嗎,我?】
毫無自覺的變形生物終於產生了應有的危機感。
“不過以後就沒關係了。畢竟那幫吃乾飯的已經承認...不,沒什麼。”
聽到某位公務員口無遮攔抨擊治安體質的危險言論,剛剛被從局子里釋放出來的嫌疑犯一句話也不敢回。
“啊,哈哈。對了,之後可以給這孩子掛一個寫着【我是勒伊蘇爾蓋特先生的養女】的牌子,這樣你就不會再被當成誘拐犯了。”
“那從某種意義來說更容易引起誤會。”
“...不用牌子,直接寫在胸前或大腿上的話?”
“即便別人知道了她的養父是誰,我還是會被衛兵帶走。絕對會。”
【真的是想給我出主意嗎這人。】
勒伊納悶。
“哈哈,開玩笑的。”
“恩,我知道。”
如果這就是杷梓所提出的正經建議,那麼勒伊現在只想離她遠一點。
“那我回去工作了。像這樣的對話也很久沒有過了。謝謝。”
轉頭一看,櫃檯里為她替班的人正不耐煩地揮着手。
“再見啦。”
名為道歉,結果開了幾個玩笑就跑了。
只剩勒伊傻傻摸不着頭腦。
【也罷。】
他看向窗外。月已近落山,太陽卻遲遲沒有升起。正是最深沉的黑暗,連夜晚本身都在此時閉目安眠了。
暫時沒有其他事情要做了。只有等待着太陽升起,再次用它那無盡光芒照亮這座城鎮的每一個角落,他與糸拉依的逐日城生活的第一天才算得上正式開始。
【所謂逐日城,不也像是這樣等待着太陽的城鎮嗎?】
他忽有所感。
【不,無論哪片土地都是吧。】
毫不留情地掐滅了自己稚嫩的藝術萌芽。
【總之,我也先睡吧。】
坐在長椅上,勒伊靜靜地閉上了眼睛。
褪黑激素爭先恐後地從松果腺體湧入血液,向它們所見到的每一個細胞宣告休假的來臨。
耳邊隱約傳來潮鳴聲。身體彷彿沉入了深海,隨着水域輕輕搖擺着。
他想起了之前的事。
神。死亡。窒息。絕望。無盡的黑暗。意識的逐漸喪失。
他曾希望永眠。
但現在不同了。
輕撫着膝上糸拉依的那顆小腦袋,有一股稚嫩的溫暖通過柔弱髮絲傳遞到他的手心。
空氣中隱約那、兒童特有的乳香氣味。
心跳聲。
不是他人的,不是奧利烏爾根的,而是勒伊自己的。
也有糸拉依的。
無限寂靜中的永恆沉眠,雖然安樂無憂,但太過孤獨、太過寒冷了。
如此聽着自己與他人的聲音,固然雜亂喧擾,卻總能讓人安心入睡。
【所謂死與生的區別,大概便是如此吧。】
朦朧之中,勒伊這樣想着。
如是,漸漸沉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