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冒險者公會。
勒伊正疲倦地坐在長椅上。
昨晚的投宿也以失敗而告終了。
原因並不複雜。
與前日不同,昨夜的天空覆蓋著雲層,月色晦暗。於是他就分化了夜視能力。糸拉依沒過多久就在他肩上睡著了,勒伊也只好將她橫抱起來。再加上在教堂發生的一系列事情...
結果就成了巡夜人忽然被一個眼睛冒着綠幽幽凶光、抱着一具兒童屍體(睡眠)還在不斷靠近過來(試圖解釋)的獨臂血衣人嚇得半死,喚來大群衛兵不由分說再次擎着雪亮長槍把他包圍起來的情況。
之後,腹誹着【這個城市治安就(嗶——)那麼棒嗎】的勒伊又被抓進了衛戍處。連續兩天達成了進局子連擊。堅持一個自然月的話可能會獲得治安(之敵)全勤獎勵。
【沒,沒那玩意兒吧。】
勒伊已經失去了鋒芒的腦內吐槽。
由於被放出來之後時間已經太晚,他到頭來還是沒能找到住宿處,只得再次回到公會、躺在長椅上過了一夜。
結實的木椅硬得像花崗岩一樣,即便隔着厚衣服也硌得骨頭生疼。雖然勒伊可以快速恢復皮膚的淤青,昨晚的休息質量也是不必言說得差。
順便一提,糸拉依還是睡得很香。
【我這樣和每天坐在24小時自助銀行提款處里睡覺的流浪漢有什麼區別嗎?】
勒伊對自己的生活方式產生了懷疑。
【今天晚上一定要睡在柔軟的白色床單上。絕對。】
他給自己定了一個小目標。
時至破曉,天色微亮。勒伊趁着繁忙的人群還沒有湧來,撕下付出了血的代價才得以接受的九級信譽任務,決定披着黎明時分的薄霧出發了。
【時限·莎纖肖池飯館墨鰭鱒魚兩條募集!】
事到如今出現什麼怪名字他也不會驚訝了。
“需要小道消息嗎?”
換班而來的公會女接待員杷梓神秘兮兮地問。
“什麼東西?”
“墨鰭鱒的話,城北五裡外的帕薩杜湖裡格外多。【現在深秋,正是魚肥的時候】——我聽來做任務的釣魚人是這麼說的。怎麼樣,回來的時候也幫我帶兩條嘛。”
“你說了什麼我沒聽清,不過任務我會盡責完成的。那麼再見。”
“不要抵賴嘛!Mr.獵人應該很擅長捕魚的吧?啊啊~我也想跟着去看看真正的獵人的捕魚技巧啊~但是我還有工作。哈~~~~”
杷梓將回執單遞給勒伊的同時,嘆氣連連。
“有機會再說吧。謝謝你的信息。”
【被你跟來的話麻煩可就大了。】
勒伊隨意敷衍,實則口心不一。
畢竟在他之所以接受這個任務的理由中,能夠毫無顧忌地使用黏液形態這點佔了很大一部分。
轉身無視掉杷梓“就只是謝謝而已嗎!!?”的抱怨,勒伊揮揮手上的紙單權作答覆,扛起了堆在角落裡的繳貨箱便邁步離開。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總會在一方犯錯之後大幅加深。對於這麼深奧的現象,況且是精通世故者都難以瞥見其理由,本質為黏液怪的勒伊自然更不必說了。
糸拉依早就等在大廳的中央了。
而這一次,勒伊是先把她叫醒之後才走開的。
勒伊不無急促地走着。
時辰還早,但時間不多。他不僅有通常一人無法完成的捕魚任務,還需要順便狩獵大量的野生動物、以填補昨天消化手臂又重新復原所帶來的能量損耗。
更重要的是,身上這件染成棕紅還泛着血臭的斗篷也不得不趁機在水裡洗一洗了。
他不懂得如何把沾着這樣頑固污漬的衣服洗乾淨。這裡沒有洗衣機之類的便利玩意兒,憑他的知識也只能理解在揉搓之前,需要提前在水裡泡一會兒而已。
但、他並不清楚需要泡多久。
如果去除不了鐵鏽味道的話,從各種意義上都會變得不太方便。
世界上的多數慌亂都是由無知導致的。既然不知道需要的時間,那就得早一點做才行。
現在他的腦子裡全是這樣的想法。
變形怪沿着橫穿城鎮的銀月大街走着。
逐日城的地標性建築之一的【大鐘塔】已經出現在了勒伊視野里。
壯觀的高塔屹然佇立在一片至多只有四層的低矮民居中間,頗有一副鶴立雞群之勢。
【正好九鍾嗎。對了,乾脆就趁現在...】
“糸拉依,不要動。”
勒伊從糸拉依脖子上摘下那塊來歷不明的青銅懷錶。幼龍一開始雖作出了抗拒的姿態,不過最後還是乖乖地站在那裡,讓父親把懷錶拿走了。
“恩...六點。然後發條...應該是這個吧。抽出來,然後...”
糸拉依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看着父親在表上擰來擰去。
“鐺——鐺——鐺——”
從遠處的大鐘塔傳來了每過一時便會響起的鐘聲,渾厚而具有穿透力的金屬振音飄揚在城鎮的上空。
“啪。”
勒伊也與之同時按下了懷錶的發條扭。
“咔、咔、咔。”
秒針盡職盡責地重新開始工作,發出證明着生命流逝的冷漠齒輪聲。
【機械軸沒有損傷...這樣總之就不用擔心在野外的計時問題了。】
“這個還是由你帶着吧。你身上沒了它,看着總覺得有點兒不習慣。”
勒伊重新把懷錶戴在糸拉依胸前。從他最初見到銀灰色幼龍的第一眼,這塊懷錶就已經掛在那裡了。在他看來,它幾乎已經成了女兒存在的一部分。
糸拉依開心地雙手捧起青銅懷錶,放在臉前蹭來蹭去。
【時間,重新開始運轉了啊。】
勒伊沒來由地這樣想着。
西北風拂過樹梢枯枝,薄霧已散。
河水潺潺流淌。
空氣潮潤。
微冷。
小道上行駛一輛拉貨馬車,並跟着二三挑擔人。
勒伊慢跑着,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
他在門衛警惕的目光下出了城,已經跑了整一個小時。通常而言,這已經不是人會用奔跑來作為移動方式的距離了。
交貨箱用麻繩固定在了後背。他有節奏地調整着呼吸,這樣的馬拉松對勒伊而言倒並非什麼苦行。而糸拉依...
只是輕鬆地走着,速度就要比他快上很多。
對於這麼不講理的事情,勒伊只能選擇性地忽視掉。
艾布里德的一里究竟是多遠,他並不清楚。但能夠確認的是,它比起現實世界的公里要長不少。
不過現在,他已經可以看到了。不遠處河的上游分為兩股,其中細的那一支是從看不到盡頭的落葉林間流淌出來的。
走過簡易的獨木橋,踏着令他感到熟悉的金黃落葉,勒伊沿流水向森林深處走去。
大約十分鐘,一片只有一公里見方,不算寬廣但深不見底的小湖出現在他的面前。
【大約就是這裡了吧。】
單是在這偏遠的地方找到了湖泊就已經讓他覺得興奮了。
四周別無旁人,只有無數水鳥愜然游弋在湖面之上。
湖畔還架着一段圓木搭建的老碼頭。木質古朽,樹皮也大都腐壞脫落了。可見它早已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只有在這裡靜靜地見證着光陰流逝。
【是叫作...帕薩杜湖來着吧。】
勒伊褪下斗篷,用一根蛛絲連接鉤爪固定着、浸泡在湖水裡。棕黃色的麻布隨水流輕輕飄蕩,逸散出幾縷紅霧。
他又脫掉內衫,隨意掛在樹上。招呼了糸拉依一句,便精赤着膀子跳進湖裡。腹間冒出觸手,探尋着水中的環境。
水質還算清亮,可見游魚無數——多半是肥壯的大魚,也有排列成群、整整齊齊的小型魚類。其間還夾雜着一些形態奇特的生物,但這並不是勒伊現在所關心的東西。
【...比目魚。】
湖底趴着一些本不應出現在這裡的動物。
【......那個是甲胄魚嗎?】
作為鰻類祖先的遠古魚類也在淤泥中覓着食。
【尼斯湖水怪——】
...
【果然不會有嗎。】
就算是有些脫離常識的異世界,也不會存在那樣的超現實未確認物種。
勒伊暫時沒有捨棄人類姿態。
一旦完全自我溶解了,要想還原就會變得非常困難。
體積就是一大問題。如果在這片湖水裡盡情地狩獵吞噬,再返回到人類的形態就難免會長高十幾公分,搞不好還會胖上幾十公斤。那着實是不好向人解釋的情況。
於是,他現在只有將手指和腳趾之間連接上兩棲類似得蹼,以便於行動。
游着,游着。
忽然,一條口部碩大、背上長有與其身體完全不成比例的黑色寬鰭,看起來十分兇悍的大魚從他前方遊了過來。
【有了!...不過,自投羅網嗎?】
勒伊有些疑惑,但這並不妨礙他用粗壯的液壓噴射管指向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勇者。
“嗞——!”
帶有倒鉤的長刺如一根瞄準了目標的魚雷,筆直地射向鱒魚,毫無懸念地刺穿了它那墨色的巨鰭。
任務註明了活捉的要求。畢竟這裡並未發展出冷凍技術,不新鮮的死魚可沒辦法端上客人的餐桌。
【總之一條確保。任務進度,50%。】
勒伊緊握着粗壯的蛛絲將鱒魚拉了過來。儘管它還在不斷掙扎,失去了背鰭的平衡作用也發揮不出什麼力氣。
【輕鬆輕鬆。】
他把獵物抱在懷裡里,向水面浮去。就在此時,鱒魚的狀況忽然有點不對勁。
高溫,隱約白光。墨色的鰭完全展開,魚身停止了甩動。
“咕嚕咕嚕咕嚕!”
勒伊慌得噴出一柱氣泡,連忙鬆手轉身向後游去。
但是,
已經晚了。
【等、等等——&@#¥!!】
“哼、哼哼—”
糸拉依盤膝坐在湖邊,分叉的尾巴卷着一根蘆葦無聊地甩來甩去。
【?】
低下頭,一行排得整整齊齊的螞蟻、列着隊從她腳邊經過。它們舉着蟲卵、穀粒和同僚的屍體,宣告着自己是部落戰爭的勝利一方,高唱凱旋之歌。
【♪~】
她感到新奇,饒有興緻地盯着它們不放。
於是,
她也就沒注意到,自己的父親已經和幾條翻着白肚皮的小魚一起浮上了水面,身體還在抽搐個不停。
“咔、咳咳!”
過了許久,勒伊終於蘇醒過來。
【我在哪?】
他迷茫了。
【我是誰?】
他失憶了——
當然不會是這種展開。
【對了,那鱒魚。跑哪兒去了?】
比起自己更關心獵物。
【還在鉤子上...幸好。】
他游着泳,拖着任務目標返回岸邊。
將已經精疲力盡半死不活的墨鰭鱒魚放進早已灌滿了水的密封交貨箱,勒伊自己也疲憊地躺在了湖畔的落葉上。
糸拉依的螞蟻軍團被從他身上濺出來的水滴嚇得丟盔卸甲,扔下手中的戰利品四散而逃。
“哈哈哈。”
她被逗笑了。
“呼——”
螞蟻世界那不知名的天災長舒一口氣,對此毫無察覺。
【連鱒魚都會放電攻擊的異世界...未免也太難混了吧。】
手指和腳踝時不時還會抽動幾下。
【全身絕緣層...不行。消耗太大了。但在水中的話只有觸手和鉤子不會導電的話也沒有意義...算了。】
他一個鯉魚打挺蹦了起來。
【豁出去了。】
“糸拉依,這個動物不能吃。”
他嚴肅地告誡了正張牙舞爪想要把鱒魚撈出來吞下肚子的幼龍。
【感覺我最近總在提醒她這件事。】
“姆...”
糸拉依生氣了。
鼓起小臉搖着尾巴上的蘆葦跑掉了。
“別走太遠——”
勒伊呼喊了一聲,轉身再次跳進了那片雖無法冰冷刺骨而形容,也絕對算不上溫暖的一湖池水之中。
【即便困難,也必須儘快完成。】
這是給自己定下艱巨任務的他心中無法動搖的執念。
——
“咕嚕嚕嚕—”
不多時,平靜的湖面上又湧上一輪氣泡,浮起了——
幾條死魚,
還有一條冒險者。
...
一對三十厘米長的黑色鱒魚在水箱里游來游去。
一隻變形怪物又躺在了湖邊,冒出縷縷輕煙。
“好香~”
糸拉依又邁着大大的步子湊了過來。
“這個動物也不能吃。”
散發著烤肉的焦香味的勒伊,無奈地用手指了指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