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呼,哈,哈,你、你他媽,有病吧你?”
尖耳朵的棕發小男孩趴在地上喘得半死不活,打着補丁的褲子擦在泥土上又被磨爛了。
之所以稱他為小孩,是因為他長得實在太過瘦小了。四肢幾乎不比樹枝粗多少,只有五六十厘米的身高讓他看起來就像是一隻從穴窟里鑽出來的地精。
破了皮的膝蓋滲着血,但他無暇去管,上氣不接下氣地撐起衣衫襤褸上半身向背後的人怒罵。
【我受不了。】
他想着。
【我真的是受不了了。】
嗓子里泛着血味。
“媽的,媽的,媽的。”
他素質低下地吐着髒字,罵罵咧咧。
“把我的,徽章還給我!”
那身材高大,穿蓬肩束袖、得體的細麻衣,一副貴族姿態的金髮男孩兒毫不退讓,用着就兒童而言相當沉穩的語氣,對棕發男孩兒義正言辭地說。
他同樣也不輕鬆,彎腰扶着膝氣喘吁吁。腰間那把雕紋講究、裝飾華麗的帶鞘佩劍也隨着呼吸劇烈起伏着。
不過因飲食充裕和合理鍛煉而有着些肌肉的他,總比那枯枝一樣的棕發小孩要強壯得多。
“什麼,章?”
“公正之神的,銀徽章。”
“你為什麼,說我,拿了你的那他媽什麼,章?”
棕發小孩故作一副不知所以然的表情。
“就是你。昨天是你在街上撞了我,然後徽標就沒有了。我可把記得你牢牢地。”
金髮孩子言之鑿鑿。
“不是我!你他媽憑什麼證明是老子偷的?”
棕發小孩氣勢洶洶地質問着。
“我揪下了你的一顆扣子,不要想抵賴。給我徽章,我就把扣子還給你。”
而對方沒有受影響,只是語調平靜回答着,將黑色的臟紐扣夾在食指與拇指之間,不容置疑地展示給他看。
“媽、媽的。就為了,那破爛,你他媽就從城裡,追我到現在,啊啊?”
他再也無法辯解,一副見了鬼似得表情。這裡離逐日城已經是五里開外了。雖然不清楚具體的距離,但他知道這是他一輩子之中跑過最遠的路。
“把它還給我,那不是你的東西,小偷。”
金髮孩子逼迫了上來。
“沒,沒有了。”
他只有擺出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姿態。
“是你拿的!”
“已經,賣掉了。”
“……賣掉了!?”
由於對這個“賣”字不甚熟悉,金髮孩子過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
“兩個銀幣、都不值的玩意兒。早知道,我他媽就不碰它了。都是你,拿個破爛當寶貝裝在那麼漂亮的袋子里。”
棕發小孩稍稍緩過了勁兒,呼吸逐漸平穩下來。
“這不關我的事,你得把它還給我。”
金髮孩子卻是一副死腦筋,寸步不讓。
“你他媽聾子嗎?賣了,沒了!”
棕發小孩大聲重複着。他覺得對方不是耳朵有毛病,就是腦子出了問題。
“不要說髒話!”
而對方卻還在在意他的禮儀問題。
“你他媽的管老子!”
“我要把你送到教堂去。你得找教父,向神明悔過。”
金髮孩子走了過來。
“操,別!我不去!”
聽到“教堂”二字,棕發小孩終於露出了膽怯。
他有好幾次因偷竊而被關在公正之神教堂的懺悔室里了。
前來禮拜的教徒信眾那圍觀的視線,他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當做他們不存在。不過,重要的是。
只要不把欠下的錢還清,那裡連一滴水都不會給他喝。
美其名曰孤立懺悔,讓他重新理解公正的含義————實際上不過是殺雞儆猴而已。那幫子神父法官的真面目,他清楚得很。貧民窟里進了懺悔室就再沒出來過的人,他可見的多了。
“你必須去!”
“我把錢給你,我把那兩銀幣還給你!三、三銀幣怎麼樣?不……兩銀幣零五十個銅幣!我給你五十銅幣!”
這下他真的慌了。慌到想要用錢來解決問題。只不過,在當時代表着十大塊庫撻洛克的一枚銀幣,他可捨不得全都拿出來。
話雖如此,其實他身上現在連一個銅板也沒有...生活在是個人都會小偷小摸的貧民窟里的他,從沒有過隨身帶錢的習慣。
“除了那個徽章,我什麼都不要。跟我走!”
金髮孩子軟硬不吃,上前抓着棕發孩子的手腕,熟練地將力量懸殊的他擒拿住——看上去就像是大人壓制兒童一樣。
但腰間的那把劍...不必說,他當然沒有要拔出來的意思。
整隻胳膊被反按在背後,關節鎖住動彈不得,棕發小孩胡亂蹬腿、膝蓋上的擦傷越發嚴重、血和塵土混成了泥巴粘在上面。
【對了!】
他一轉眼睛,有了主意、深深吸了一口氣——
“救命啊!抓人啦!法官老爺拉壯丁啦!!!”
他用以那副身體而言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大嗓門,聲嘶力竭地喊了起來。聲音響徹整片天空,在枯葉落盡的深秋樹林中反反覆復地回蕩着。
“不,我不是——”
金髮男孩兒抖了抖,下意識地放鬆了一些手上的力氣。
“嘿!愣子蠢貨傻逼,長痔瘡的王八孫崽!”
聽到對於自己的謾罵,他並不生氣。但還是扭頭看向棕發孩子的臉,想要糾正這個出身貧苦的孩子的那低劣齷齪的語言習慣。
“嗖啪!!”
棕發孩子正等着這個動作呢。
他把剛才趁亂從懷中掏出、一直都藏在手裡的那把生石灰,猛地甩到了金髮男孩兒的臉上。
這是他從同一條街道上的半身人小地痞那裡學來的手段。
難以治療。如果用清水沖洗了,生石灰就會直接放熱毀掉對手的眼睛。
他也在打架時不小心吃到過這麼一下。幸好曾經見識過這一招背後的威力,他是用了兩個月攢下來的菜油勉強把眼球洗了乾淨,才沒被弄成瞎子。
現在,他的這把石灰撒得毫不猶豫。
只要能起效,就壓根不必去顧及對方如何。
在不得不勾心鬥角以求生存、能為了一塊干硬的麵包而拼個你死我活的貧民窟,這早就已經成了住民們的共識。
而最為諷刺的是,王國公立的孤兒福利院,也在這條街上。
【這種事兒,嬌生慣養的貴族少爺肯定是他媽的不會懂的吧。】
棕發孩子嘴角露出獰笑。像是痛解了心頭之恨,但又帶着一絲自暴自棄的殘忍和麻木。
往別人的眼裡撒上一把石灰,對他而言連使壞都算不上。
就連趁人熟睡之際、把匕首刺進剛剛還在談笑着的朋友的咽喉,摸走他身上的錢袋之後就轉身揚長而去——————這樣的惡行,他都是親眼見識過的。
而且,就發生在他的親生父母身上。
當時,他只有裝作是睡著了、用破被子捂着嘴巴瑟瑟發抖。勿論嗚咽,連眼淚都沒敢流下一滴。
卑鄙就是力量。
想要活下去,就得不擇手段。
最重要的是——
“感情這玩意連一個銅子兒都不值。”
過了很久,才終於能痛哭出聲的時候,他把父親曾對他重複過無數遍的話牢記在了自己心中。從那開始,這就成為了他的人生信條。
“啊啊!!”
沒有一點防備,即便是身手經過了訓練的金髮男孩也來不及阻攔和躲閃,結結實實地挨了這一記陰招。
他痛苦地捂着眼睛,在地上不住打滾。
棕發小孩手腳並用地爬起來,邊向前奔逃着,邊回頭看着對方的那副慘狀奸笑不止。
“哈哈哈,蠢貨!!!”
“砰!”
也不知是不是受到了公正之神的額外關照,他沒跑出幾步就因沒有看路,反應不及而一頭撞在了樹上。
傷勢很嚴重。若不是他身體瘦弱慣性較小,這一撞說不定能折斷頸椎,令他當場斃命。
額頭被粗糙的樹皮碰出了血,棕發小孩面前一陣天旋地轉,恍惚然彷彿沉入水中。
他只覺腦袋發脹,傳到耳朵里的痛叫聲也變得無比遙遠;頭顱在膨脹着,像是頂地眼珠也往外鼓出了不少,視野中的物體忽大忽小;耳中是潮濕的,鼻子里也淌出來了什麼東西,呼吸不暢。
他一抹嘴巴,整張臉都變成了鮮紅色。
“呀——!!!”
正這時,樹林之中跑過來一個小女孩兒。她有着一頭不同尋常的靛藍色髮絲,嫩白但充分接受了日晒的健康皮膚。質樸的灰色衣裙不算破舊,但從袖口裡的胳膊也能看出她正處於缺乏營養的狀態。
她手裡拎着兩條穿在蘆葦上的魚,肩上還扛着一根自製的簡陋釣竿,就那麼赤着腳啪啪地跑了過來。
“你受傷了!”
棕發小孩再也站不穩,一頭栽倒在地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怎麼辦……怎麼辦……對了!”
小女孩兒急得跳腳,忽然靈光乍現。
“只能試試看了……。這,這樣來着,對吧。不。恩……應該是……”
她把魚和釣竿丟到一邊,將雙手交疊覆在棕發小孩額上。卻忽覺又忘記了什麼,托着腮急急忙忙地想着,絲毫注意不到自己的側臉也被沾上了血跡。
“媽媽她好像是這麼……
……波,博愛之母,法忒阿、米緹,求您憐憫,救助您的孩子!”
她不熟練地進行着禱告,模仿母親的樣子釋放治療神術。
神明並沒有辜負她的期待。
一道白光從指間湧現,棕發小孩的表情安定了不少,但血液還是不斷地從鼻孔和耳朵里流淌出來。
“啊!我,弄錯了嗎?”
女孩兒嚇了一跳,膽怯地想要收回手。但是,小臂卻被抓住了。
“繼、繼續。”
棕發小孩緊緊握着她,氣息微弱地說著。
“好、好的!”
她閉上眼睛集中精神,不斷默念着禮拜神明的告詞。
棕發小孩用嘴大口呼吸着。之所以讓對方繼續使用神術,是因為之前他發現隨着血液的流出,頭顱的腫脹感也因而減輕了。
不一會兒,血就止住了。
治療成功。他推開女孩兒來扶的手,晃晃悠悠從地上爬起來,望向不遠處的那人。
金髮孩子正倒在落葉上,昂貴的白衣也染成了土色,浪費掉了。眼睛受到重創,即便是性格堅強沉穩的他也只有捂着臉蜷成一團,發出陣陣嗚咽哀鳴。
“剛才是你在喊嗎?發生了什麼嗎?”
女孩兒弄不清現狀。
“對...是。那個人是來抓我去當兵的。我不願意,他就打了我。我得走了。”
確認了對方還沒從傷害中回復過來,棕發小孩隨口編造了理由就要再次逃跑。
“不許走,你這小偷!!”
金髮孩子強忍疼痛,流着淚水爬了過來,一把抓住了棕發小孩的褲腿。
“小,小偷?”
女孩兒吃了一驚。
“老子不是小偷!混蛋,鬆手!”
棕發小孩狠狠踹着限制住了自己自由的那隻胳膊,但金髮孩子把手攥的死死的,不準備鬆開分毫。
“不,不要打人!”
女孩兒不知如何是好,但至少可以抱住那條正在行兇的腿。
“你也鬆手!你跟他是一夥的嗎?”
“不能打架!”
“別攔我!”
棕發小孩一腳把女孩兒蹬了出去。
“放我走!我數到三,不鬆開的話老子就弄斷你這根豬手!”
他面目猙獰,看準了金髮孩子的肘部內側,準備直接踢碎這個愣子的關節以求自保。
金髮孩子沒有畏懼於恐嚇。他從小到大所接受到的教育,告訴他絕對不能屈服於對手、以至於任何地位低下的人,玷污家族的榮譽。
“一!”
說實話,他不僅不在乎家族的榮譽,還對着自己的身份有一些厭惡。
但就算不是為了萊因哈特這個姓氏,他也有着要堅持下去的理由。
他小時候,
不。就算到了現在,他唯一的愛好也是與眾不同,於這個時代全然不相配的——
【鍊金術】。
在他剛剛識得字的時候,照顧他的女佣人曾給他帶了一本泛黃的童話書。
從那時起,他就記住了書中那個衣着奇怪、卻總能用奇妙的手段幫助那些遇到困境的人們的男人。他們都稱呼這個男人為,
鍊金術師。
早在一千年前,鍊金術士是被教廷稱作服下惡魔之種的罪人,一旦被人發現會被架在火堆上活活燒燒死的存在。而在教廷被廢之後,他們的地位也並沒能上升多少。如今也是人們眼中的邪魔外道。
但這並不影響他對於鍊金術的熱情。
在他眼中,那小小的透明沙晶杯里有着近乎於無限的可能性。對於這個從幼年便生活在高高的圍牆之下,自由受到限制的孩子而言,自我意志唯一的寄託之處。
如果他出生於一個普通人家,說不定還是有鑽研鍊金術的可能性的。
但他的父親,是一位粗魯的男爵。
大人為了將作為長子的他培養成一名符合貴族規範,能夠繼承爵位的騎士;即便在繁重的劍術功課之餘,也完全禁止他閱讀任何書籍——更不必說給他接觸鍊金術的機會了。
那本童話書之前在一次懲罰中,被男爵當著他的面燒毀掉,而給他那本書的女傭也早已經被趕出去了。
書中等值的代換,並不存在於他的生活中。
從這以後,他才終於明白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是公平。
是不會被人所干涉的,真正的獨立。
在這樣粗暴的高壓教育之下,他不斷受到挫折的心靈也早早地成熟了。對於一個十歲的孩子而言,令人揪心的成熟。
他開始偷偷信仰公正之神。
雖然是遙不可及的奢求,但他希望能用自己的行為和原則,向神明換取公正的來臨。
這,也便是他內心唯一的寄託。
...
“二!!”
關節被踢碎必將失去手臂,而在此刻要拔劍砍傷對方的話,也正是合適的距離。
但他沒有鬆開棕發小孩的褲腿,也沒有摸尋腰間的劍柄。
反而緊緊閉着眼睛,皺起眉頭把另一隻手也抓了上去。
“媽的,三——!!”
棕發小孩咧開嘴巴咬緊了牙獰笑着,眼睛圓睜呲出犬齒惡狠狠地蹬了下——
“呀————!”
“啪!!!”
女孩兒從地上撿起那條幾斤重的大魚,雙手握着魚頭上蘆葦制的固定結,有些害怕地閉着眼睛、將這沉甸甸的鈍器揮圓了甩在棕發小孩的臉上。
“嗚哇啊噗————”
“砰!”
體型瘦小的棕發小孩被打得向後仰着飛出去好幾米,整個人又撞在了樹上,緩慢地滑了下來。
“啊,我不是故意...沒事吧!?!?”
女孩兒為救金髮孩子情急之下使出了超乎平時的力氣...顯然,那已經不是沒事兒的情況了。
金髮孩子仍然死死抓着那破爛的褲腳...也只有褲腳而已了。從打着補丁的脆弱位置完美地撕下來一截空蕩蕩的布筒,而在這布筒之上,還落着一顆沾着血的門牙。
感受到手上的拉扯力消失了,他下意識地睜開眼睛去看。但這可不是能睜眼的狀況。額頭上的汗水伴着石灰,直接淌進了他的眼睛裡,幾近沸騰起來。
“沙...”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名副其實的沙眼。
“啊啊啊!!”
他只能再一次捂着臉在地上打滾兒了。
“阿,你、沒事吧?我這就幫你治療——”
女孩兒放下魚,趕緊跑到他的身邊。
“噢嗚嗚嗚!!”
棕發孩子也緩過神來,捂着流血不止的口鼻叫起疼來。
女孩兒聽到慘叫聲,又慌忙跑到樹榦底下查看自己造成的傷勢。
“對不起,我來先幫你——”
“啊、啊啊啊啊!”
“博愛之——”
“噢嗚嗚嗚嗚!!!”
“果然還是先...”
“啊、啊啊、啊啊啊啊!!!”
“法忒阿米緹——”
“噢唔哇哇嗒嗒嗒嗒嗒嗒!!!
“這個,那個,先...啊啊啊!怎麼辦呀呀呀!!!”
三個孩子的稚嫩悲鳴,不斷地在這片金色的落葉林中回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