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
王都。
報時的鐘聲響徹了城鎮。
就像是有誰刻意想要讓他們前日的努力失去價值一樣;今天,兩個孩子輕而易舉地得到了棕發小孩的下落。
他還在這王城之中。
而且,意外地近在咫尺。
消息是修女從那幾個在博愛教堂療養的逃兵處聽來的。的確,是一個金髮孩子與女孩兒的兄弟姐妹們無論如何都不會去尋找的地方。
離家出走者與信徒的身份,令他們都對此望而卻步。
現在、為了確認口頭解釋中的模糊形容詞,兩個孩子來到了這棟建築物之前。
高高的大理石立柱、莊嚴而宏偉的屋脊、遙遠到實如天幕一般的穹頂,從純白的色調中顯露着聖潔感的裝潢。
公正之神大教堂。
的確。從某種意義而言,這裡誠然和棕發小孩有些相配。
同是教堂。之所以與博愛之神的祭祀所有雲泥之別,其原因是眾所周知的。公正之神是由王室支持的教派。王國內部大大小小的糾紛事物,都委任給了公正教徒來負責裁定。
而在履行着如此重要義務的同時,公正之神教派也被賦予了遠高於其他任何宗教的權力————不如說,他們已經成為了王國上層的一部分了。從這恢弘可比宮殿、由三百年前國王親自下令修建的大教堂之中,也不難得出這樣的結論。
兩人穿過大門,走了進去。
整個神殿內部由自高而低的圓形構成。石質的長椅排列成行,一圈圈整齊有序地圍繞着神殿中央的大祭壇。放眼望去,無比壯觀。
而教堂中心最為顯眼的,就是被懸掛在半空中的無數個方形鐵籠————懺悔室。雖然其名為“室”,但說到底不過是用橫豎交錯的鐵棍架在一起而已。這也就意味着,它決不會為其中的人提供任何保護。
從正門的位置,並不能看清裡面的情況。而相比信仰博愛之神的女孩兒,還是金髮孩子對這裡更為熟悉。他為防止被人認出身份而用一塊破布遮住了臉,拉着女孩兒下到了最近處的禮拜間。
向神父詢問之後,兩人得到了進入神殿內部觀望懺悔室的資格。同時,也獲知了他們雖然希望了解、卻又不想聽到的信息。
三日前的晚上,的確有那麼一個棕發頭髮的半身人兒童被關進了懺悔室。
肯定是別人。
兩人都這樣想着。
不過當親眼看到倒在神殿穹頂之下最高的懺悔室里的那個人影之時,他們不得不承認現實。
一抹熟悉的、近乎於泥土的棕黃色。
瘦小得可憐的身姿。
打着補丁還破破爛爛的衣服。
除了棕發小孩以外,已經不會是任何人了。
“喂————!!!”
金髮孩子大喊着。現在他已經顧不得什麼教堂禮儀了。
然而,這也徒然招來了神父的譴責而已。最為關鍵的棕發小孩之時躺在那裡沒有任何反應,甚至可謂是生死不明了。
三天。
從三天前的晚上到現在算起,其實也就剛剛過了兩天而已。並不算太長的時間————僅僅是用語言描述的話的確是如此。
然而整整兩天被懸掛在高空中滴水不進,絕不是可以輕輕鬆鬆一筆帶過的事態。
然而,甚至還不是僅此而已。
女孩兒看清了棕發小孩的身姿,驚訝而不忍直視地捂住了嘴。
“啊......你看,他的身上————”
縱橫交錯的鞭傷。
那件舊衣服之所以會變成幾乎要破碎掉的模樣,也是因為如此。
“你們為什麼要這樣對他?”
她咬着嘴唇,眼睛已經濕潤了。
“並不是神殿做的。”
站在一旁的神父回答。
作為神職人員,他有着為進入教堂的任何人答疑解惑的義務。
“是誰幹的?”
金髮孩子望着懺悔室,低沉地質問。
“——自然是把他送來判決的失主,孩子。”
“.....我可不記得、公正之神賦予過他們這種權力。”
他從牙縫間擠出這句話。
“他們是貴族。”
“貴族又怎樣?”
他並不明白。在這樣的戰局下,教堂對於上層人的特殊態度早已經不需要隱瞞了。
“他們有資格這樣做。”
“沒有!法典上的哪一條教義寫了這句話?”
“哪裡都沒有寫。”
神父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所以才有。”
...
......
這裡是公正之神教堂。
是金髮孩子所信奉的神明的教堂。
神殿的確是為了禮拜神邸而存在,但終究是由人建成的。於是,教堂歸根結底不屬於神明,而是屬於人的。
金髮孩子憤怒了。
但這股憤怒終究也無處宣洩。身着白袍的神父如也似公正教堂的牆壁一樣不可動搖,眼中看不到任何感情色彩。
他冷靜了下來。
除冷靜以外,他也什麼都做不到。
“他犯了什麼錯。”
他問。
“盜竊。”
神父回答。
果然如此。金髮孩子雖然有這樣的預感,也曾想要把棕發小孩送到教堂里審判過————但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他都想不到自己真正看見對方被關在懺悔室里的時候會是這副心情。
“你們要怎麼樣才能從哪個籠子里放他出來呢?”
女孩兒迫切地問。
“如果他願意返還偷竊的財物並交納出贖罪術的金額,就可以離開懺悔室了。”
“那——”
“多少。”
金髮孩子搶過了話。
“你要替他還嗎?”
“說,有多少。”
他已經不願再對神父多說一個字。
“——”
對方口中吐出了令人雙腿一涼的數字。
兩個孩子呆住了。他們張着嘴巴無法作聲、只是立在那裡;過了好久才暫時咽下喉嚨中那吐之不出的絕望。
而神父仍不多說一句話。
“我們,能稍微和他談一下嗎?”
不必多作代指,任何人都能夠理解這句話中的對象指的是誰。
“可以。不過、你們得自己把懺悔室放下來。”
...
金髮孩子和女孩兒一同轉動着把手,通過纏滿鐵索的輪盤將半空中的鐵籠向下移動。而他們之所以如此小心翼翼地作了近一刻鐘,也是因為害怕籠子降落地太快、對本就已經奄奄一息的棕發小孩造成傷害。
懺悔室輕輕觸碰到了地面。黑鐵制的柵欄顯得冷漠而猙獰。
籠子之中,散發著一股難聞的異味。這已經不是一句令人作嘔就足以形容的味道了。僅僅有那麼一點兒進入了鼻腔,就足以使女孩兒劇烈地咳嗽起來。
“——喂。”
如剛才一樣。棕發小孩只是昏迷着,對外界的任何刺激都作不出反應。
“...好嚴重的傷。”
也不關係得不到水分補充的肢體,鞭痕就那麼自顧自地浮腫了起來。膨脹的表皮下露着瘀血的暗紅,猶如一條條吞噬生命的可憎蠕蟲。
“得幫他治療一下——”
女孩兒祈禱了一會兒,想將在手上散發著的柔和光芒覆蓋在這傷口上。但在一旁監視探監者的行為、以防其為犯人投送水與食物的神父卻在此時動了。
“住手。”
他直接攔截下女孩兒的手腕,將她拽開。
“你要做什麼!?”
金髮孩子揪住了他的領口。
“你們無權對他釋放神術。而且,你是博愛教徒吧。公正之神不允許法忒阿米緹的信者進入祂的祭祀場。”
“...”
金髮孩子攥緊了右拳。
“還有你。若再不鬆手,我便足夠的理由判斷你有意傷人了。”
與兩個小孩子的激動神態形成了鮮明對比的,是神父那仍如大理石一般不曾有過絲毫變化的臉。
金髮孩子抓着那白色教袍的手顫了顫,終於還是放開了。
之後,女孩兒被請出了公正之神教堂。金髮孩子在不得不把關着棕發小孩的懺悔室升回高處之後,也隨着女孩兒的腳步走出了神殿。
兩人沉默地坐在台階上。
三十枚金幣。
棕發小孩所偷竊的財物,有着三十枚金幣的價值。再加上用以贖罪的十分之一,便是三十三枚。
這對於一個王都里生活還算寬裕的平民來說也不是一個小數字。而在兩個無家可歸只得寄人籬下的孩子看來,更是根本不可想象的存在。實際上,他們甚至從沒見識過連金幣長得什麼模樣。
但現在他們明白。三十三枚金幣、就是棕發小孩生命的價值。至少,手握生殺大權的公正教堂便是為他如此定價。
人命是不允許被出售的。但,總歸可以用錢來買得到。
“...為什麼呢。”
女孩兒喃喃低語。
“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既然他犯了盜竊罪,變成這樣也...沒有辦法。”
金髮孩子把[理所當然]這個詞用力嚼碎了。
“為什麼他非要偷東西不可呢。”
“...不知道。我也沒辦法知道。”
他垂着頭,尋找記憶中任何可以成為頭緒的碎片...即便他明白,知道了棕發小孩偷竊的理由也沒有意義;但他還是在逃避似地思考着。
“不過我們需要考慮的,並不是這種問題。”
“他們只是想讓他把偷的東西拿出來,對吧。”
“...至少要這麼做才行。”
“所以我不明白。”
女孩兒胸口中壓抑着的情感逐漸沸騰了。
“既然是這樣的話,又為什麼不讓我治好他的傷呢。”
“因為法典上寫明了,公正之神不允許去干涉尚未償還自身罪過的人——”
金髮孩子尚未講完,便閉上了嘴。
是的。他想起了這關鍵的一條。干涉,是不被神明允許的。
同時,他也迷惑了。
既然如此,他們本不能替棕發小孩償還債務才對。但那神父卻詢問了他。
即便如此,也沒人有資格責罰棕發小孩才對。但那被竊的貴族卻鞭撻了他。
這“干涉”兩個字,究竟是什麼意思?神明親自留在人間的法典,究竟該如何解釋?又會由誰來解釋?
金髮孩子愣在了那裡。
“只要如果讓我治好他,等他醒過來就好了。”
女孩兒沒聽進他只說了一半的話,繼續自顧自地講了下去。
“那樣的話,就問他把偷來的東西放在了哪裡,問他為什麼要作這種事,問他能不能把東西還回去———我們應該能讓他這麼做的。”
“...”
“再不治療、再不吃東西的話,他就要死了。”
“...”
“他不是壞人...不。他是個好人,我們都知道的。為什麼非得因為這種事死掉不可呢?即便偷了錢也好怎麼也好、讓人能活下去難道不是最重要的嗎?”
“...”
“你們的神在想着的事情,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女孩兒並非是在發泄情緒,只是在平淡地說著自己想說的話而已。但也正因如此,這話語才如此堅實有力。不過,它們終究也不會令現狀產生任何改變。
“嗯。
說實話、”
一直都沒有作聲的金髮孩子輕輕回應道。
“現在,我也不太明白了。”
……
金髮孩子和女孩兒的交談沒過多久便結束了。
畢竟、就在他們說著無關之事的同時,時間和棕發小孩存活的可能性都在不通人情地流逝着。
他們很快便決定了各自的任務。
教堂已經無法再次進入了。想要與棕發小孩交流也成為了不可能的事情。
於是,他們能做的事情並不多。
金髮孩子將回到湖邊碼頭,搜索任何被棕發小孩藏了財物的位置。如果那裡沒有,他就會再來城中尋覓。可想而知,這將十分困難。
而女孩兒則要在她所認識的法忒阿米緹信徒中募集金錢。如果找得到失竊的財物,那麼借到三枚金幣來作為贖罪術的代價或許是可能的。但如果找不到————三十三枚金幣,非此不可。毫無疑問,這是嚴苛到令人絕望的任務。
“就這樣決定了。”
女孩兒立在公正教堂前的大道上,與金髮孩子告別。
“明白。”
“那麼,我去了。”
雖然對於三十三枚金幣沒有太確切的概念,但金髮孩子總也能明白女孩兒攬下了怎樣的責任。
【不要勉強自己】什麼的,他說不出口。【如果當時我強行把他帶回去的話】之類的,他知道說了也沒有用處。
“...恩。”
他只能這樣回應。
“如果有誰先完成了,就到這裡來等着對方吧。”
“好。”
少了一個人,就意味着失敗。
而等到過了今天,誰也沒辦法保證棕發小孩還是生存着的。
上午。
正如女孩兒所說,太陽仍自顧自地懸在天空中。對人世間的絕望和不合理統統不管不顧,對於高大神殿留下的陰影也不理不睬————只是僅僅公平卻又不平等地,把高處照亮了而已。
兩個孩子走在這陰影里,各自向不得不去的地方前進了。金髮孩子從來都不知道,處於陽光暗面的世界竟如此寒冷。
結果、直到夜幕降臨,他們都沒能再回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