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可以嗎?”
“我還得說第二次嗎......”
杷梓像是怕他反悔一樣飛快接過勒伊的名牌,把已經在談話同時偷偷寫好了的文件往儲物架的抽屜里一塞,順手抽出回執單交給勒伊。整個動作只用了兩秒。
如此嫻熟,不愧為老牌接待員————或許這樣說也許並不合適。
“你怎麼一開始就以我會接受任務為前提把準備工作完成了!?我剛才的猶豫到底算什麼!?!?”
“那麼就給好孩子以約定的贈品。”
“不,贈品什麼的就...”
杷梓自說自話,從櫃檯下搬出一塊帶有懸掛繩的木板。
“呀,聽說你之前又被抓住了。姐姐我就勉為其難地體貼你一下。”
板上寫了大大的“合法公民”一詞。
“...你到底為什麼覺得合法公民會掛着這麼個牌子到處走?”
“誒?罪犯明明就會被掛[犯人]的牌子。反之你也可以嘛。”
“......我認為這和板子上寫了什麼沒關係。”
“來,讓我給你戴上。”
杷梓不聽。
勒伊直接抓過單據背好糸拉依,一溜煙跑了。
杷梓默默看着他的背影,強作的表情也漸漸平息下來。而接着,臉上又泛起了一絲微笑。
“能做的,也就只有等了嗎。”
不知怎地,她覺得這十幾年來一如既往、凌晨時刻的冒險者公會大廳,已經不如往常那樣清冷了。
跟隨地圖的指引跑到東城區,並沒花掉勒伊多少時間。與之相比,找到一間在此時早早開張的雜貨鋪購取麵包、白糖和腌肉,反而費了他一些功夫。
當然,這並不是因為他擁有“沒有早餐就拒絕工作”的古怪執念。無論是作為變形怪、一隻以熱量驅動的普通生物還是帶着孩子的父親,在進行任務之前的食物準備都是有必要的。
如果說一個戰士的工作是磨劍,一個弓箭手的工作是調試弓弦檢查箭矢,一隻變形怪準備任務的方式就是攝取熱量。
聽上去或許十分幸福。不過那與以效率低下為由捨棄了味覺的勒伊是無緣的。
不只如此。
僅僅用喉嚨就能感受到其味道不佳的黑麵包,和不知以什麼動物製成、基本以鹽代替香辛料來節省成本的腌肉。同時,兩者都是讓勒伊不得不在腹中生長出食草動物的臼齒才能磨碎消化的物件。
若是用於烹調,則非得提前一天用水泡軟不可。
這樣的食物對於人類而言未免太過苛刻......不過,這裡的平民的確就是如此生活着的。
這份艱辛,自然是變形生物與龍族所無法體會到的。
“你真的不吃?”
來到地圖上所標註着的位置,厚重的青銅門就出現在了路面上。睡醒了的幼龍老老實實跟在父親身後,沒有任何抱怨。
“糸拉依,不餓。”
“恩......”
【幼龍的食慾比起量子的位置還要難以預測...】
擁有近乎無限的食量,何時會飢餓卻毫無規律可尋。
“一會就算餓了也不要在裡面隨便找東西吃。這可是下水道。”
“瞎稅盜。”
“不,和偷稅沒有任何關係...總之記住不許吃。”
“恩!”
不明所以的應答。
說回來,其實勒伊主要擔心的還不是衛生,而是建築的強度問題。
[因偷吃一塊牆磚而引起城市排水系統崩塌、致使一史萊姆一龍被掩埋在地下,救援難度過大而放棄搜救]之類的事情,因為太富戲劇性和巧合性所以反而會發生也不一定。
生來多災多難的他存在這樣的疑慮,也不能算作被害妄想。
【不過既然是能安安穩穩過了一千年的東西,應該不會那麼嬌貴。不,可能在我想出這句話的同時就已經立了Flag...系統。有這種機制嗎?】
[並未發現此項屬性。]
【到底是沒有Flag還是沒法查詢...】
[————]
他的腦內妄想系統不再回答了。似乎這屬於工作範圍之外。
【唯獨在能不負責時就不負責這一點上和人類像得要死。】
【無論如何,都得先進去才知道裡面究竟發生了什麼。】
勒伊是為探尋堵塞原因並解決問題而來的。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承擔了責任,事到如今即便忐忑也沒有退避的可能。
伸手握住門式井蓋的拉柄,蘊藏在金屬中的寒冷滲入他的掌心。大概是為了防止因鏽蝕發生故障也不一定。由青銅澆築而成的幾十公分厚的隔層上,的確傳來了千年歷史的沉重感。
單以一個成年人的力量,很難將它拉動;一隻人形的史萊姆,也同樣不能輕鬆上幾分。
“糸拉依,幫爸爸。”
“——砰!!!”
但加上一隻湊過來協助的小手,井蓋就瞬間被掀翻、狠狠轟砸在了路面上。
距離勒伊的右腳前指,只有兩三公分遠。
感受着金屬與大地之間擠壓出的爆風,冷汗當時就從他額頭上流淌下來。
“......以後、用力要小心一點。”
“恩!”
龍與史萊姆的“小心”二字究竟有什麼差別,勒伊是想象不出的。
藏在井口中的,是吞噬了一切光亮的深邃。這種時候類似鮟鱇所擁有的發光能力或許能起到用處,不過勒伊還沒取得過相關的組織。
只能徹頭徹尾地像個人類一樣,提起那盞公會發給他、帶着罩籠的銅製油燈;又用觸手和蛛絲固定住地面,一點點將自己降落下去。
而糸拉依則變回龍形,抱着自己的衣服率先飛了下去。
【所以說這也太犯規了...】
種族層面的羨慕。
其實只要他想,的確也可以轉化成飛行動物————但那就不得不捨棄大量組織了。以他現在的體積,充其量只能變成食火雞啊鴕鳥之類的東西。
每個人都有過飛翔的夢想,但最後也都不得不因為各種現實枷鎖而放棄......比如說體重之類的。
【作陸行鳥反而就本末倒置了吧。】
這樣想着的同時,他的腳底已經接觸到了濕滑陰冷的地面。
陳舊腐敗的空氣,充斥在下水道中。
“好臭。”
這也是理所當然。
“爸爸。”
幼龍向牆壁呼喚。
“我在這兒。”
勒伊按着它的腦袋轉了個圈,對正自己;然後憑着夜視能力、動手點亮提燈。
“你的爸爸可不是那種泛着霉味的骯髒無機物。”
“不是?”
“不是。”
【至少在有機物的層面上不是。】
“總之,你還是先變成人形吧。免得飛來飛去,一不小心走丟掉。”
“恩。人類!”
勒伊揪起幼龍的後頸,把它塞進長衫里。麻布間透出能將整個黑暗空間照亮的閃光,銀髮的幼龍蹦起來掛在勒伊身上。
“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那也許就是讓人永遠無法了解其中發生了什麼的不可視之光。
“所以說這種在魔法少女動畫里用來跳過換裝細節的手法......”
實際上比起[換裝],[換人]的場景或許還要更加糟糕一些。
“☆♪”
糸拉依把臉埋進勒伊的斗篷。似乎終於從掩蓋嗅覺的下水道臭中找回了父親的味道,安心搖起尾巴。
“你如果就這樣一直變來變去的話,說不定連提燈都不需要了。”
“?”
“沒什麼。”
世界上不存在會把女兒當做照明工具的父親。大概。
勒伊舉起黃銅提燈,查看周圍的環境。
拱形的隧道。牆壁是由長着苔蘚的灰色石磚搭建起來的。或許是因為常年見不到光照的緣故;苔蘚並無幾分綠意,只是泛着陰慘慘的白。
隧道中央的下方,便是作為主要功能的水路了。或者說,本應是水路才對。現在由於上游的堵塞,已經完全乾涸了。
火光所到之處,水道底部的淤積物上便有無數蟲豸四處逃散。在弱小者面前,就連代表希望的光明都是值得畏懼的怪物。
在這水道的兩側,有着能供兩人並肩通行的長廊————也就是現在勒伊腳下的地面。地磚上也同樣覆著苔,已經有許久沒有人走過了的樣子。
得知了這些信息,也沒有關於堵塞一事的任何頭緒。
【必須得在兩小時之內把目標完成才行。】
他有些焦躁。杷梓雖然說出了要承擔責任的話,但勒伊也不可能真的無視失敗時限。
不過,也不能說是因為人情而結下了這個任務。
但要論起作為報酬的金幣,對他而言其實也並沒有那麼大的誘惑。
為什麼要作這種事。
相比之下,這反而可能是他焦躁的主要原因。
只是現在,他沒有思考這些的餘裕。
【堵塞的位置,究竟是在哪裡?】
由於故障位置處於地下,地圖上所標註的只有入口的井。來到其中,勒伊便一無所知了。
沒有風,沒有水流。不必提尋找,連分辨方向本身都成了困難。
【給我坐標。】
[————]
自然沒有回應。
來到這個世界之後,那個總是忽然消失的系統提示從未給予過勒伊真正有用的信息或實質性的幫助。
他只能靠自己的手來解決問題。
全力遠眺,使光線消弭仍是那片看不到盡頭的黑暗。
【只能挑一條路來走了。】
選擇有兩個。
【是左,還是右?】
兩邊都有50%的可能性。
但其實,必然有一條100%通往失敗。畢竟他沒有用來嘗試或折返的時間。
【所以說這種擺明了不想讓人完成的任務...】
同樣的,人生中也滿是這種無法預測也不能後悔的抉擇。
切忌輕率作出決定。
但如果繼續猶豫不決的話,就連那50%、甚至是更低的可能性都會失去。
“糸拉依,你覺得我的左手邊和右手邊,哪個方向像是出了堵塞故障的樣子?”
“~~~~~”
糸拉依從父親身上拔出腦袋,苦惱地搖來晃去,一頭霧水。
【也對。】
“別想了。”
“♪”
勒伊摸摸她的頭,引得她眯起眼睛。
【就連這個詞的意義她都不明白吧。那麼。在這種時候就應該————不。】
他想從肚子里取出銅幣的手,中途停住了。
【怎麼可能把選擇權交給那種東西。難道害怕自己來承擔責任不成。】
“我們該走了。”
“恩!”
天人交戰只在不到一分鐘之間。勒伊放下掛在身上的糸拉依、牽起她的手,向右轉身便要前進。
然而。
邁出的腳,卻沒能踏在地上。
之前他所一直忽略掉的。
哭聲。
隱隱約約。
啜泣聲,
從身後那空寂的遙遠之處,傳了過來。
登時、勒伊脊背寒毛乍起。
如此陰森環境下,哪怕是不信鬼怪的都會覺得恐怖;讓人無法不聯想到徘徊在下水道之中的怨靈。
“......糸拉依。”
“?”
“你有沒有聽到什麼?”
“爸爸在說話。”
“...除此以外呢?”
“恩......沒有了。”
她手指頂着嘴唇仔細聆聽了一會兒,給出了勒伊最不想得到的答覆。
“糸拉依,什麼也聽不見。”
“............”
只會被一個人的耳朵所捕捉到的聲音。
越想越古怪。
【說起來,這麼寬的水路怎麼會堵塞呢。】
能穩定運行千年的建築,怎麼想都不是一場秋雨所能影響得了的。
無處不古怪。
【該不會是算作來到這個世界之後的第一個副本之類的東西吧。不死系的話,我還是有點.......】
雖然之前遇到的、對小粘液怪而言可以被稱為BOSS級的生物數不勝數,但這樣貼切奇幻世界風格的場景倒是第一次出現。
【這麼一想這裡不就是完美的地牢嗎!】
危機感飆升。
現在的話,還有原地折返的可能。
“...但如果不去看一下的話,就太浪費了。”
通關之後完成度97%之類的事情總會讓他痛心疾首。
“糸拉依。如果發生了什麼,你立刻逃走。”
“?”
“記住就可以了。”
“嗯。”
【雖然說了大概也沒有用就是了。】
前面究竟存在着什麼,他也不清楚。
幼龍比之史萊姆要強得多。不過,勒伊絕不可能讓女兒冒着危險來拯救自己。
“那麼。之後就先不要出聲了。”
“不出生?”
“恩。我們要悄悄地走過去。”
“悄悄的。”
糸拉依啪地捂住嘴巴。
勒伊也在手腳上長出了貓科動物似的肉墊,以極度謹慎的姿態向啜泣聲的來源移動過去。
走了很長一點距離。
沒有水聲。沒有人聲。沒有蟲鳥聲。整段地下水路,都靜得像是從這個世界消失掉了一樣。而唯有那未曾停息的啜泣,始終在前方等待着他們。
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