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伊啞然張了張嘴。

“......”

找不到讓聲帶作出震顫的借口。

【她明白,當時之所以把我認作父親是個誤會了嗎?】

第一時間只能產生這個想法。

但太唐突了。沒有任何契機可言。

【還是說...我剛才的模樣嚇到她了?】

勒伊不知道自己昏迷之後發生了什麼。

但使得那樣大量的...物體消失了的,也只可能是他自己。

視線的餘光里,一隻脛骨被別在水道一側參差不齊的磚牆上,沒能隨着水流沖走。

它是浮在水面上的。這意味着本來存在於其中的骨髓已經沒有了,成了中空。

麻布纖維和顏色不盡相同的頭髮鋪在水底,如海草一般。

食腐者們的下場,也無需多言。

勒伊往糸拉依的胸口看了一眼。憑他強化過的視力,能在微弱光照下明確分辨時針的位置。

此刻距離與兩個小女孩兒分別,僅僅過了不到一個小時而已。

糸拉依雙手緊握住懷錶,警戒地看着他。

雖然是在夢中;如此迅捷地完成了這樣大的工作量,必然顧及不上形態了。

說不定那是連面對地獄都只是皺皺眉頭的龍族,也無法接受的異形。

【可糸拉依的話、哪怕是從一灘黏液之中,也能認出我的存在才對。】

【就像是......能夠嗅到靈魂的味道一樣。】

想到這裡,他不由愕然了。

【那我現在,究竟是......】

人類的姿態。

一如既往的外形。

但,並未被認作同一人物。

【...任務。】

他心中冒出這個詞來。

【再不回去交接的話,時間就要遲了。】

他竟然走神了。

明明是在這種時候,還在糾結已經無關緊要了的問題。

糸拉依的鼻子,輕輕動了動。

【那兩個孩子,肯定已經等得發慌了吧。畢竟已經過了這麼久。就算不說夏莉爾,膽小的露卡也必須安慰一下才行。】

幼龍向他邁出一步。

【這件破事的經過,早晚得跟杷梓扯個清楚。但糸拉依的話......好好講一下,她應該是能理解的。至於我————】

“爸爸。”

嘴唇動着。分叉的長尾,也緩緩甩了起來。

【只要能把在這個世界的事情做完,無論我是誰都無所謂。】

“爸爸————!!!”

糸拉依忽然飛過來,將陷入沉思的勒伊撲倒在地。

“爸爸爸爸爸爸爸爸。”

父親的臉被舔得濕漉漉。

“很髒的。”

勒伊抓住女兒肩頭,將她從身上拔開。

骯髒的自然不是孩子的唾液,而是他自己。

或許是被熱情感染了。他就以仰卧的姿態將糸拉依按在胸口,撫摸她的銀髮。幼龍也抱住父親的腰搖來搖去。

“要斷了要斷了要斷了脊椎。”

人類所不能承受之撒嬌。

堅硬的石磚將他的後背硌得生疼。因陰濕而長了一層薄苔;這潮滑的觸感讓他感到厭惡,直起雞皮疙瘩。

而他心中的感覺,也同樣怪異。

他無法釋然。

現實只是虛驚一場,但這已經是第二回了。意外的背後總是必然。勒伊明白,這種事情的發生其實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毫無頭緒。

【是,“他”么。】

他。

【又或者是,“他們”也不一定。之前總在做着的夢,最近已經減少了。不過......】

勒伊咽下一口唾液。

【剛才也是。在湖邊的時候也是。再往之前也是。】

猜想讓他心底發涼。

【會在我做夢時出現的那個他,果然是存在着的。仍然、存在着。】

勒伊叫不出“他”的名字。

但反觀方才,“他”同樣也在質詢着自己的名字。

【還是說,我才是他做夢時的那個他呢。】

沒來由地,他有了這樣的想法。

“糸拉依。”

“?”

“剛才,我怎麼了嗎?”

他托起幼龍的臉問着,內心深處卻並不想得到答案。

“爸爸,不見了。味道,聞不到了。”

“......”

“什麼、味道?”

“剛才是奇怪的味道。吃魚的時候,是討厭的味道。現在什麼也聞不到,因為爸爸是糸拉依的味道。”

“糸拉依、的?”

勒伊並不能理解話中的含義。措辭稚嫩,內容又太過深奧。他所能做的,只有將這些話語記在心底。

【之前的情況,是他在消失之前留下了自己的味道嗎。是了。回想起來,“他”似乎一直都在幫我。不過這都是次要的。只要“他”不會傷害糸拉依的話————】

“總之,你要記住。”

“?”

【不。我無法相信“他”。不能再讓他出現了。如果“他”對這孩子做了什麼,我會殺死“他”......哪怕要我自己去死也是一樣。】

無論對方是這副身體本來的主人也罷。作為史萊姆的人格也罷。又或是什麼入主他軀殼之中的怨靈或寄生怪物也罷。

作為一個父親,勒伊所要做、所能做的事情也只有這一件。

“如果再發現我從身體消失掉了,就離我遠一點。”

可能的話,他不介意糸拉依直接將自己殺死。相比死亡,醒來后看到女兒遺骨的場景更讓他恐懼。

但讓女兒手刃父親這種事,他無論如何也於心不忍。

“不要。”

意料之中的回答。

“糸拉依,好不容易才找到爸爸了。已經不想再分開了。”

“......”

勒伊愣了許久。

“那麼那種時候,就再去尋找我一次吧。”

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適合的借口。

“為什麼一定要又不見了呢?”

“爸爸......也有不得不消失掉的情況。”

“不要...糸拉依不要。”

淚水沾濕了勒伊的胸膛。他明白,這對孩子而言是怎樣殘酷的請求。

“放心吧。”

所以,他要做出無法負責的承諾了。

“我一定會在哪裡,等着你來發現我的。”

“...真的、么?”

“我保證。”

“那,說好了。”

“恩。說好了。”

這個承諾的重量,他現在還並不明白。

總之。

見女兒破涕為笑,勒伊也強行把中心的焦慮壓抑下去。論及現實,如今並不是能哄小孩玩的時間。完成任務的收尾工作並在時限內交接,才是他應該做的事情。

這才像他。

勒伊偏頭望向水道中,盯着之前所見被擋住了去路的那一截脛骨。

或許是同樣身為死者的緣故。他輕咬嘴唇,心生感傷。

觸手伸過去,輕輕撥動;最後一塊骨骸便隨着滔滔流水而逝去了。它也會與昨夜的雨水同樣得以重見光明,又終究回歸於大地吧。

“晚安。”

勒伊向他們道別。

【還有,對不起。】

並在心中,對已經葬身於他的異形之軀的食腐者們致歉。

【我暫時還不能像你們一樣,重新開始在世界中的旅程。雖然我早就已經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東西了。不過......】

他的嘴角微微上揚。

【一邊承擔並製造着罪孽,一無所知地存活在世界上......這才是所謂生命一詞的本質。不是嗎?】

已經沒有人能回答他的提問了。

“爸爸,要睡覺嗎?”

自白在心中進行,糸拉依則只聽到了“晚安”二字。

“不,還不睡。還早得很。”

勒伊抱着女兒的腰,坐起身來。

“剛才爸爸不見的時候,糸拉依很害怕。”

銀髮的小腦袋在父親胸口扭來扭去。

“......在我不見的時候,和你講話的是誰?”

勒伊想再得到一些信息。。

“不是爸爸。肯定不是爸爸。”

“這我知道...”

“是像......肉一樣的東西。糸拉依見過很多。”

“就算不提別的......你就是這麼看待人類的嗎!!!”

勒伊驚得差點瞪出眼珠。

被忽然大喊大叫的父親嚇了一跳,糸拉依後仰地滾了一圈,傻傻坐在地上。

“之後得再加強一下對你的控制才行......”

龍會吃人是理所當然,但自己的女兒吃人就不能接受了。即便糸拉依同時存在這兩重身份也是一樣。

“記住。凡是用兩條腿走路的生物,都不能吃。”

“但爸爸吃了。”

“...那不算。死了的就沒關係......但也不能殺死以後再吃。”

“——嗯、?”

糸拉依顯然摸不着頭腦。

“總之不要吃就對了。”

無法以身作則的父親試圖站起來逃避問題。

“誒?”

他忽然覺得有哪裡不對。

女兒衣服布料的觸感也是。身下石磚的硬度也是。胸口淚水的濕潤也是。

微風吹着。

他,感覺有點冷。

全裸的時候這也是當然的。

於是。

難以置信地,剛才又是他以上天賜予的自然姿態與女兒親密接觸的情況。

“...所以說你為什麼又要在我全裸的時候撲———”

“啊——”

喊到一半,身後傳來的微弱聲響打斷了他。

不祥的不祥的不祥的預感。

【不會吧。】

“啊、啊啊,”

聲音。

女性的聲音。

未成年的幼齡女性的聲音。

轉身,還是不轉身。

他的面前只剩這兩個選項而已。

但事到如今,到底是無論轉不轉過去做造成的影響也都差不了多少————

最重要的是,罪名不會有區別。

【可別告訴我,這也是巧合。】

“爸爸,眼神死掉了。”

糸拉依吃驚。

【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複這種事情究竟有什麼意義?】

勒伊茫然。

[習得技能:《意外全裸時100%會被人撞見程度的能力》]

【這種技能我才不需要。而且就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會蹦出來吱聲嗎你這混賬系統。】

[你侮辱了秩序善良之神賜予的祝福。你的行為向邪惡與混亂偏移了。現在,你的陣營數值為:道德:0秩序:0陣營:絕對中立]

【能給我的回答只有這個嗎。太久不出現所以有種新鮮感......才有鬼。再說現在無論遊戲機制如何評判,我在社會意義上的道德與秩序值都要降為複數了。】

但勒伊這樣想着,還是毅然轉身。

他只能這麼做了。

理所當然地,悲鳴聲響徹了整個水道。

“咿呀呀呀呀呀呀呀——————!!!”

...

......

在那之後,露卡哭了很久。

夏莉爾倒是從搖擺之初到勒伊穿上衣服的全過程里,始終一本地看着;還發出“嗯嗯”之類的了解音。

“......你究竟是在學習什麼!?”

嫌疑犯勒伊都被盯得臉紅了。

即便是變形怪也是有羞恥心的。

“冒險者的,基礎?”

“那種東西不存在於我的腹部以下。”

雖然對理想毫無益處,但夏莉爾還是無意識間學會了對付暴露狂最為有效的手段。

【為什麼我非得在三個未成年女性的中間更衣不可!?】

勒伊開始懷疑人生。

但還是老老實實地把作為社會人的資格穿在了身上。

“這些就算了。我不是說過讓你們等在那裡了嗎?”

“忽然有一股風從反面的方向吹過來......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就來找叔叔了。然後————”

“可以了不用說了我明白了一切都只是時機的錯我已經深刻理解了。”

“...對不,起?”

“別用疑問句道歉。”

之後雖然他幾次想要去安慰露卡,但一旦靠近的話這個淡紫色頭髮的小女孩就會發出“不要————!”之類的尖叫聲,被嚇得像兔子一樣蹦出好遠。

雖然之後又會被照明範圍之外的黑暗嚇得再次哭着跑回來就是了。

於是,也就出現了勒伊把腳當做按鈕、一次次踏足露卡身前的地面;以未成年人條件反射式的尖叫取樂的情況————在他被氣鼓鼓的糸拉依和夏莉爾同時踹擊之前。

他已經豁出去了。

【反正出去以後就會被逮捕的吧。】

死刑犯的最後放縱。

分針一點點移動着。終於到了最後時限。

“我們出去吧。”

重見光明之日要來了。

“嗯!”

糸拉依立刻掛到他背上去。

【這傢伙最近好像只有當掛件的水平提升地很快。】

他懷疑自己的教育方針出了問題。

“出口的話,夏莉爾記得怎麼走!”

“在那裡?”

【有梯子的確會方便一些。】

“從那邊的路口右轉、再左轉。再左轉,再左.....轉?”

夏莉爾指着來時的方向。

“那不就又回來了嗎。笨蛋。”

“......誒?”

“要做冒險者,至少得熟悉迷宮的走法才行。”

老掉牙的知識。

“嗯..........”

金髮小女孩苦惱起來。

“跟我走吧。”

勒伊領頭走了起來。夏莉爾則拽着還在邊回憶着之前所看到的場景邊欸嗚亂叫的露卡,跟在後面。

...

“記住了,夏莉爾。”

火光搖曳。

面前那個斗篷的背影,傳來沉穩的聲音。

小女孩豎起耳朵聽着。

“所謂冒險者,不是只有勇敢就足夠了。”

“?”

她並不理解這句話的意義。

“你的父親和母親奔赴了抵抗魔族的戰場,對吧。”

“......嗯。”

勒伊記得杷梓所說的事。算起夏莉爾年齡,她出生時王國所面對的敵人已經只剩下北方那非人的災厄了。

顯然,夏莉爾還是明白這一點的。

“魔族是很恐怖的。那麼你的父母,也就是令人敬佩的勇者了。”

“...”

她沒有回話。對於生育自己的兩個人,她毫無概念。

“但他們戰死了。留了你獨自一個人。”

夏莉爾的被說得眼眶發紅了。

“這樣的勇敢,我是不認同的。”

勒伊並未轉身安慰她。

“想一下。如果你們兩個今天因為迷路再也回不了家的話,在教堂的雪萊修女、其他的兄弟姐妹會怎麼想呢?”

“...”

“會難過的吧。”

“...嗯。”

“所以。像這種無謀的事情,以後不要做了。”

他的語氣不算多麼嚴厲,夏莉爾還是掉下淚來。小手不斷抹着臉。

“我、我知道了。”

糸拉依又睡著了。隨着父親的步伐,作着安恬的寢息。

勒伊的胸腔振動着,忽然停下了腳步。

“你想做冒險者的吧。”

“...恩。夏莉爾,想要成為冒險者。”

“那麼所謂的冒險者,其實是善於活下去的人。”

“活、下去?”

“活着本身就是在冒險。

而背負着責任活下去,才是真正的勇敢。”

“...”

這種話,年幼的孩子自然是理解不了的。

勒伊並未試圖讓她理解。只要在心中種下一顆種子,就已經足夠了。

“喀拉”

就在此時。

一顆石磚從牆壁頂端毫無徵兆地摔落下來,正巧衝著還在三人後方慢慢踱着步子的露卡————

“唰”

勒伊揮出袖子,石磚就魔術似的從它那必將導致慘劇的路徑上消失掉了。它的存在,並未被夏莉爾和受到了保護的露卡所發覺。與此同時,她們也不會看清斗篷袖口中那扭曲的異形器官。

“冒險者叔叔?怎麼了嗎?”

“沒什麼。只是有隻飛蟲而已。”

“咿呀——!”

這也引得露卡一聲慘叫。

勒伊沒有多講。

【不是什麼值得邀功請賞的事情。再說即便解釋了,也只是引得她們疑惑而已。】

正常人不可能從幾米以外隔空取物。

“跟好我。”

他又邁開步子,兩個小女孩兒也乖乖緊隨其後。

【不過,這東西嗎。】

他不動聲色地觀察了一眼手中沉重之物。

說來也並非毫無徵兆。建築鬆動時發出的細微聲響,一早就被勒伊藏在斗篷下的好幾隻耳朵捕捉到了。他之所以忽然停下,便是因為這個理由。

而石磚之所以落下的緣由,他此刻也知曉了。

侵蝕。

這塊石磚早就坑坑窪窪不成樣子,之前能掛在牆壁上都已經很勉強了。

青石。

整個排水系統都是由加工過的青石搭建起來的。這是一種採掘量大、加工簡單的常用建材。以艾布里德王國現在的技術條件來看,能在千年前構建出完全以石材製成、並能久經考驗的城鎮排水設施實在偉大得不可思議。放在現實世界,必然能是與金字塔或長城並稱的奇觀吧。

不過。

石頭、以至於奇迹也是會腐爛的。

被流水侵蝕了就會化作液體流逝、附着在上面的薄苔也不斷啃噬着它的外皮。而日積月累的衰減,終將引發如此質變。

昨天的那場雨,就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下水道堵塞的原因,歸根結底是這個才對吧。】

那些遺體不知在牆面中隱藏了多久。埋下隱患的人們不會去思考,他們出生之前就立在那裡的牆壁會在何時倒塌。

勒伊走着,環顧四周。

不是個例。有許多牆面也自下而上地同樣岌岌可危了。

沒了基礎,整體的坍塌也是遲早的事。

“到壽命了嗎。”

勒伊以他人聽不到的聲音自言自語。

“下水道......不。城鎮也和人一樣,是有壽命的嗎。

哈哈。這不是當然的事情嗎。連人都有壽命,更何況城鎮呢。”

他嘲笑自己的愚蠢。

【雖然可能不會再有屍體......但從今以後,也少不了類似的堵塞事故吧。】

未免有行人失足跌落而關上了青銅水道口,但他在下落位置留下了能在黑暗中起作用的氣味記號。

如今,他的鼻子已經嗅到了那標記。

“那可就不關我的事了。你們自己的城鎮,就自己解決去吧。”

“自己?”

聲音有些大,被夏莉爾聽到了隻言片語。

“沒什麼。已經到了,我們準備上去。”

“到、到了么?”

露卡抬頭,混沌中只有一線光明。

“我去開門。在這等着,我會扔麻繩下來。”

“知道了!”

“糸拉依,肚子餓了。”

幼龍不知何時醒了過來。

“了解。”

亞麻色斗篷騰空而起。

所有人的眼中都滿是期待。

人畢竟是活在太陽之下的動物。

隨着沉重的金屬摩擦聲。本來微弱的一線光明盛然怒放,從井口中直灑了進這暗無天日之處。

“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