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在下水道側旁的堤岸上,頭頂低矮的拱形洞頂一如既往傳來壓抑的氛圍。

大抵是缺乏養護的緣故。牆壁濕滑陰冷,磚石上的苔蘚比城內的還要厚上不少。

空氣同樣難以流通。不過出人意料地,味道並沒有多麼難聞。地下數米之處環境溫和,本應是昆蟲與喜陰小型動物們的溫床;但這裡沒有了生活垃圾的供養,顯然要冷清了許多。

潮氣夾着泥土與原始苔類的氣息,反而在陳腐之下隱約藏着一股清新感。

強光在洋溢着孢子的空氣中留下筆直痕迹,射在泛綠的牆壁之上形成亮斑。這格格不入而又充滿穿透力的光線,正是從小隊最前方的人手中誕生的。

“手電筒……”

回想起之前用昏暗油燈進行地下探索的情景,勒伊忽然有一種回到了現代的錯覺。

“這也是科學的勝利。”

正待着護目鏡仔細觀察牆體的侏儒族隨口回應道。

“哦,對了。型號為光學平面鏡合金電阻型安全電壓————”

然後忽然興奮地摘下眼鏡滔滔不絕。

“怎麼都好所以閉嘴。”

“至少要記住她的代號是歐若拉V0.13——”

“不記。”

“可可洛姐姐,這個小棍子為什麼會亮呢?裡面有火嗎?”

夏莉爾好奇心旺盛。

“這東西里可是封印着閃電的。”

“誒——!?”

“哼哼。”

自認為說了句漂亮話,小侏儒得意洋洋。

“雖然不敢相信……但既然是可可洛小姐來說的話,我覺得一定是真的。”

見識了太多不可思議,反而麻木了的希婭莉塔。

“好孩子。雖然不能讓你摸耳朵,但一會兒可以獎勵你糖吃。”

“……#”

可可洛無意間恩將仇報。

“雖然是真的,但在你嘴裡說出來我覺得一定有什麼問題。”

“區區助手不要得意忘形。”

“這裡也沒有骨頭怪嗎?”

兩人再次鬥嘴之前,夏莉爾忽然問。

“……是啊。”

焦慮也在所難免。明明本以為地下已經充溢着不死族,但進入排水網絡以來十幾分鐘,他們沒有任何新發現。

下水道壞境錯綜複雜。現在讓他們找到回去的路也有些困難了。

小隊中最為機敏的危險警報器也沒有拉響過。糸拉依只是認真地噘着嘴貼近臉,把一隻裝死的蜈蚣放在手心裡戳來戳去。似乎這盤成蚊香狀的長條形生物激起了她的好奇心。

“我們再走一會兒。”

同樣的道路與裝設,前進多久都相差不多。相比於排水系統,稱之為迷宮或許更加合適。

勒伊已經失去了方向感。不過可可洛背包后的指南針,闡述了小隊並沒有原地繞圈的事實。

他感到費解。

這裡的空氣本應漸漸稀薄才對。

但詭異的是。自從上次轉過直角彎、走上現在的道路以來;越是往北方前進、大氣的流通就越發暢快,幾乎就要在這密閉空間里吹起風來。

他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或許是氧氣含量增加了的緣故。他的心跳,逐漸加快了。

“真的靠譜嗎這隊長。”

“蘇爾蓋特先生……”

面對兩人的疑慮,勒伊無法作出答覆;只有上前取走從可可洛手上的光源,自己在最前方進行探索。

說來也巧。

就在他站定的一瞬間,腳步聲停止了、地面的輕微顫動卻還在繼續着。

喧囂的氣流之中,夾雜着些許撕裂音。

那不是小隊幾人發出的聲音。

“哈姆”

忍辱負重的蜈蚣終於還是沒能逃脫死亡的宿命,成為了糸拉依的零食。其原因是,幼龍也和勒伊一樣察覺到了風吹草動。

“咔拉”

光斑沿着水道向前移去,景象已與方才大不相同。

一堵連水路帶廊道一起堵上了的牆面————本來或許是那樣的。現在無論是什麼,都已經整體倒塌了下去;只剩下低矮的牆角而已。

與有千年歷史的排水系統不同、搭建這面牆的並非青石,而是普普通通的燒制紅磚。即便布滿灰塵、蔓延上了苔蘚,也無法掩飾其年歲的短暫。

倒塌的原因不出意外還是雨水侵蝕。而最為關鍵的、牆面並不只是簡簡單單的塌下去就算了;它在水道底部砸開了一個大坑,將原本留藏在其中的空洞暴露出來。而連帶着碎磚和殘石污泥一併,竟然形成了一道通往下方的天然階梯。

階梯的另一端,是看不到盡頭的深淵。濃重的黑暗在洞窟內堆砌淤積以至凝固,如膠水般撕不破、化不開。

在這黑暗之中,鮮明刺眼的白骨漸漸顯露了身形。

是持劍的不死族骷髏。

可可洛在第一時間舉槍、彈開保險按下扳機。氣動機關發出微弱響聲。由於射擊水平拙劣,只有連續開了三槍才擊中目標。

在鉛彈碰巧打中脊柱,將頭骨擊飛的那一瞬間;連殘影都沒留下的糸拉依已經來到了骷髏身後。

她用一隻小手作爪摳住頭骨眼窟、另一手則勾在後腦;稍一用力,人體中最為堅硬的骨骼就石膏一樣輕易爆碎開來。

沒人敢加入戰鬥,也無需如此——令人喪膽的骷髏很快就在幼龍爪下化作一地斷骨。

“這就是,亞龍人……”

勒伊當然沒有糾正。她們只需要知道這些就足夠了。

“爸爸,看。”

完成了主人命令的小狗似地,糸拉伊湊過來尋求誇讚。但勒伊說不出話來。

捧着斷裂的下頜骨,卻露出天真無邪的笑臉——即便自己也吞食過數不清的人類血肉,這場面也足以讓他心底發寒。

【你……果然也是怪物嗎。】

不幸地、這或許就是這對父女唯一的共同點了。

“啊。做的很好。”

用身軀遮擋住眾人的視線,勒伊摸了摸糸拉依的頭。

“不死族,就是從這個洞窟里出現的吧?”

希婭莉塔說出了顯而易見的事實。

“十有八九是這樣。”

“地下城入口信息Get?”

可可洛也有些興奮的樣子。

“沒錯。你先進去探險吧。”

“不要。”

速拒。

“那就別說得那麼輕而易舉地………喂,夏莉爾!”

攔住天不怕地不怕就要往洞窟里進的小女孩,勒伊無奈搖頭。

“我們一起走。”

【不要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里】,這的確是規避風險的主要原則;但對於人身安全的投資,它並不適用。冒險最忌獨自行動。把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生存幾率就能以幾何倍數增長。

小隊要繼續前進了。

……

仔細檢查附近可能存在威脅、確保了沒有後顧之憂,幾人就踏着陡峭的碎石坡緩緩下降。然而,越走就越不對勁。

還沒等見到任何不死生物,他們自己本身就先出了問題。且不談氣味如何,大家的呼吸都變得吃力;鼻腔和肺內都充斥着液體凝膠,越是喘息就越是窒息。

“……回去。”

系統提示已經警告了勒伊。

“這裡的空氣太稀薄了。”

底層的氧氣含量比上層還要低。再走下去、無論意志多麼堅定,也要因缺氧陷入昏迷。

“但我們不進到深處的話……”

“希婭莉塔。”

“……我明白。”

小隊立即折返。儘管有些人還不明緣由也必須如此。他們沒有能在低氧環境下耽誤的時間。

“嘎拉”“嘎啦”

屋漏偏逢連陰雨。兩隻骷髏撕破黑暗從洞穴深處冒了出來。與之前見過的貨色不同,他們顯然要粗壯而高大,甚至還全副武裝——

身上甲胄雖有些破損,也能看出是制式的軍用護具。一人手中長矛保存尚還完好、帶着銹跡的矛尖在燈光映射下閃着點點寒光;而另外一人儼然挎了箭簍,垂手持着柄一米多的厚重長弓。

不幸的是。現在它們速度與常人無異,遠比體力不支的小隊幾人快上許多。眼看,不死族們就追趕了上來。

可可洛連忙向它們開槍。但意圖卻被骷髏矛兵察覺,以綁在小臂上的圓盾擋開了鉛彈。同時扭身蹬地、手中長矛藉著體勁腰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徑直向最前方的希婭莉塔戳刺而來。

這一套動作行雲流水,絲毫沒給對手留下反應時間。希婭莉塔措手不及、也舉起圓盾打開了襲來的矛鋒;而料不到長矛兵藉此橫過武器、再次把左手握上了長矛后柄,雙臂使出全力豎直劈砍下來。

即便希婭莉塔反應靈敏迅速回防、也再無卸力的餘裕,生生用盾牌硬吃了這一擊。骷髏矛兵的力道相當之大。金屬圓盾被劃開一道深深的刻痕,希婭莉塔的手臂也一陣發麻,防禦露出破綻。

這時。長矛兵骷髏忽然微微張開了下顎骨。難以形容其詭異的表情———但可以肯定;如果那光禿禿的骨骼上還長有面部肌肉與聲帶,他絕對是在笑着的。

這驚悚的一幕持續了不到半秒。長矛兵骷髏乾脆地向側旁讓開一小步。在白骨之後,隱藏着一直指向希婭莉塔喉嚨的冰冷箭矢、和一張早已全力拉滿了的弓和弦。

這一瞬間,希婭莉塔聞到了死亡的味道。

“嚓”

箭頭扎入皮膚、撕開肌肉和骨骼,又從另一端穿透出來。金屬引流血液,一滴滴從空氣中落下。

“——!”

希婭莉塔沒來得及發出聲音。那隻箭就在她毫無防備的喉嚨前幾寸的位置停了下來————

是在穿透了勒伊的小臂之後。

就在死神將要把繩套挽上她脖頸的那一剎那,近旁的變形生物伸出手臂為她攔住了這刁鑽的一箭。

此刻傳入希婭莉塔鼻腔的,是勒伊的血液的味道。

久經訓練的將軍之女,並不是見了血就只會放聲尖叫的無力婦孺。恰恰與之相反。不死族們這環環相扣的致命殺招,也未能令她恐懼。

第一時間將失去行動能力的左手甩到身後、保持平衡;二十公斤重的十字鎚頭便被她連帶輪了起來。粗壯鐵鏈劃破空氣,沒人能看出這樸實無華的一擊中蘊含著何等驚人的力量。

骷髏矛兵腳下剛剛站定躲閃不及,只有用左臂去抗;但那並無意義。鑲鐵圓盾如破紙般被瞬間撕裂,骨骼更加不堪一擊。

就在這萬分之一秒內,鐵鎚將甩到骷髏矛兵臉上。

想必它也曾是被戰爭磨鍊了的老兵,本應掙扎到最後一刻。但也不知在此時,他是否是回憶起了自己所見到的最後景象————它並未表現出訝異或驚恐,只是用空無一物的眼窟獃滯地望着這沉默的鋼鐵。

像是玩累了的小孩一樣。笑着的下顎骨,疲倦地合上了。

早已腐朽消滅了的聲帶,無人聽見的最後呢喃。

“哐——!!!”

一擊。

僅僅一擊。

從天靈蓋到尾椎骨。在骷髏被由上而下一道砸碎的同時,所有骨骼都被從脊椎上扯了下來。除手臂與腿腳以外,骷髏矛兵身上已再無一塊完整的肢體。折斷的長矛,輕輕滾落一旁。

她的眸子在黑暗中發著猩紅的光。弓兵骷髏想要再次拉弓,兩隻胳膊就被瞬間伏身逼近了的希婭莉塔甩飛了出去。它看了看自己已經失去的手,又望了望倒在地上看不出原型的戰友,張着嘴無聲怒吼着咬向希婭莉塔。

但這並沒有意義。沒過半秒它就被攔腰打斷、碎了一地。

“爸爸,爸爸,”

糸拉伊抱着勒伊被箭矢貫穿的左臂,焦急地從喉嚨里發出嗚咽。

“蘇、蘇爾蓋特先生……!”

胸脯激烈起伏着的希婭莉塔也趕過來查看傷勢。

說來奇怪。那本不是能讓她如此氣喘的運動量,也並沒有能讓她手腕如此顫抖的勞累。

“小傷而已。”

勒伊掰斷帶有倒鉤的箭頭,直接蠻橫地把這羽箭從小臂中拔了出來。隨即自然而然地將胳膊藏在身後,不讓人查看。

“——怎麼能這樣處理!可能會大出血的!你的傷很嚴重,必須得儘快醫治……”

“沒必要大驚小怪的。”

“冒險者叔叔……”

勒伊拉着幼龍的手,在眾人擔憂的目光中先行往上層走去了。

會惹人懷疑也在所難免。但那是不得不出手的情況。如今他只得在小隊幾人面前盡量隱瞞傷勢;一旦被帶去給醫生或牧師診斷,自己的異常體質必定會在醫療專家面前徹底暴露。

而論及他所受的傷。

皮膚肌肉被洞穿自然不用提。動脈被徹底切斷,筋腱僅僅留下一絲相連,還從箭桿上染了無數種致命的病菌——但於史萊姆並無大礙。

血管和肌肉快速癒合,只留下最表層的傷口掩人耳目;出血問題也很快就被急速增加的止血細胞解決了。

不如說連已經噴濺出來的血液,現在都在往身體里迴流着。

為了療傷、他下意識地使用了前日在下水道處置遺骸時的技巧————卻想不到連血液都因此擁有了自主意志。如此,更加不能被人看到了。

他走的很快。地下不能久留,其他三人也狐疑地跟了上來。

“……蘇爾蓋特先生。”

希婭莉塔眼中滿是歉意。

“既然是隊友,就不用在意這種意外。突發情況而已。”

“不,我必須負起責任來。您可以來將軍府養傷嗎?我會自己來照顧您……不,還是讓專門應對緊急情況的女僕小姐來處理的話更加——”

“不需要。去了你老師的老巢,我反而會死得更快。”

“不過您的傷……”

“我認識一個牧師,之後會自己去找他治療。”

“可是,”

“它們的實力你也見到了。你覺得現在還有談什麼責任問題的時間嗎?”

“……”

通過欺騙和轉移主要問題,勒伊成功削弱了希婭莉塔的愧疚感——或許不應該使用這樣的負面言辭,但事實如此。

“冒險者叔叔,真的沒事嗎?”

夏莉爾也湊過臉來。

但平日聒噪的可可洛,這時反而什麼也說不出了。左躲右閃、不敢直視向勒伊的目光中流露着關切之意。

“啊。那麼總之,我們有些問題得考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