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城北大門。
西風呼嘯。城牆上銀月旗錚錚地響。但凡心中有一點動搖,也會被吹得凌亂不堪。
粗麻斗篷的衣擺,振得如帶刃般鋒利。背後斜跨一人多高的大劍,寬兜帽下那張強作決意的面孔,望向北方無盡的地平線。
勒伊牽着糸拉依的手,登上橫在路邊的馬車前轅。
嶄新的窗紙。堅固牢靠的轅木。輪子外沿裹着鐵皮,車軸由精鋼打制。牽在車轅上的三匹副跑犀黑皮烏得發亮;肩高三米,肌肉虯結,比之他所見過的一切野獸都要健壯。只留下左右前方三道觀望口的馬車前室,讓駕駛者在趕路途中也不必畏懼流矢威脅。
這是專門為勇者預備的座駕。回想起來到這個城鎮坐的那架從邊境小鎮公會借來的破馬車,勒伊不知為何懷念起過往。
但那種軟弱是不需要的。
他已經和所有認識的人都明言或暗示地道了別。法忒阿米緹教堂的孩子們、雪萊修女,杷梓……但要除一直不留面的可可洛與希婭莉塔在外。至於自己究竟將去向何方,他並不曾得到嚮往透露消息的允許。
勇者在出征之前仍是勇者,但英雄在凱旋之後才能成為英雄。
是的。王國需要一個英雄。現在是近衛將軍弗萊爾,若此行成功,便又會是勇者勒伊登上檯面。人世間的威望令他煩躁。但為了動用整個王國的知識資源,他必須受此虛名。
車內只是滿載的物資,他並不急着進入其中。撫摸車廂側壁,加固木板的堅實觸感也無法填補他心中的悵惘。
【我到底是在懷念什麼呢。】
如此想着,勒伊拍了拍前室的側窗。身處其中的駕駛者是戍邊軍死士,此行唯一與他同往的人。至於王國的大部隊,並不會直接為他提供幫助。他們只負責在另一處發動小範圍佯攻……否則便會驚動魔王軍的主力。討伐魔王的目標,終將只由作戰目標較小的勇者一人完成。
“已經做好準備了嗎?”
“是的,勇者大人。”
鋼鐵般毫無感情的回答。這是連自己的生死也置之度外了的人。勒伊從帽檐下看不到死士的臉,想必也如劍似冰冷。他再沒說些什麼,只是轉過身,任風吹走自己的猶豫。
現在再想起不久前那覺得吵鬧的冒險者小隊,他不由覺得世事無常。現在的他,連擁有那份喧囂的資格也沒有了。
“那就準備走吧。”
“還有要在王都做的事,請儘快解決。我們沒有機會再回來了。”
“……我知道。走吧。”
不自覺狠狠握了一下肩后的劍柄。他拉開車門,一步便邁了進去。
車廂內部也與外見相同,幾乎沒有任何裝飾。棗色原木還帶着一股刨花味道,座椅也是硬板板的直角。實打實的軍用資材、而非什麼貴族的座駕,這一點不言自明。裝滿貨物的木箱佔據了整個車廂一半的空間,不過即便如此、也比他來時那架破馬車寬敞。
他找了個角落坐下。身邊是糸拉依;對面的兩人位置,橫躺着那柄與他同行的聖劍。剩下的空間便由沉默填滿。
“啪!”
一聲鞭響,車廂緩緩動了。拉開側窗的簾,只看到新生的太陽躲在遠方的森林裡。幾番顛簸,景色加快流逝;似無盡蔓延着的紅牆再也遮不住眼帘,沐浴在黎明中的王城漸漸遠了。
那面飄舞着的銀月紋旗,再看不見。
這馬車實在算不上舒適。縱使堅固而迅捷,也正因此越發無情。覆鐵皮車輪碾碎岩石的衝擊力,忠實地通過座椅傳達到勒伊身上。紅絨布即便貴重也起不到緩衝作用,在尾椎和實心木板的戰爭中連中立國也算不上。放任這麼磕下去可能會碎掉,勒伊不得不靠觸手來為兩者之間作協商。
劍在椅子上出水的魚兒似地掙扎着。至於糸拉依則靠着那根支撐在座位上的長尾巴化解掉了衝擊,且單論那柔弱的身軀恐怕也比劍脊牢固。
木箱架從剛才開始就悲鳴地像一棟危房。幾乎吸引了勒伊一切的注意力與警惕心。但在馬車上站起來整理更不是好主意,只得如臨大敵地死盯不放。
【這難道是魔王軍對我的暗殺不成。】
不禁疑神疑鬼。
窗外的道路疾馳着,收穫后灑落一地麥秸的田野被飛快拋到身後。勒伊把巨劍緊抱在懷裡以防摔落。至於那棟物資之山,從頭到尾吱吱呀呀地響。
“——我們的行程是怎樣的?”
他試着用能壓過噪音的聲調向前室喊道。
“先去圍城,勇者大人。關於計劃商談,弗萊爾將軍想見見您。”
“還要多長時間?”
“大約兩個鍾。離得不遠。”
兩個鍾。半天時間。在觀看地圖時還沒有概念,現在勒伊才能了解。整個逐日城,就是在一旦防線被突破就會在半天之內遭到毀滅的危險之上運作着的。
覆蓋著那個城鎮的和平,不就是張一戳就破的紙而已嗎。
這麼想着,泰山將崩之勢的備用品吵得更歡了。
“反正應該能在魔族領地內補給……乾脆把這些累贅扔掉得了。”
他忍不住碎碎念。
“——咕哇、”
“什麼聲音?”
顯然不是纖維質所為————或者說,勒伊早就讓這噪音搞得有點兒神經質了。他如睡夢中被驚醒的豹子似弓起後背,挨個箱子地排查起來。
“咕嚕嚕。”
“爸爸,爸爸。”
小手扯扯。
“糸拉依,肚子餓了。”
回過頭,等待着他的是一雙閃閃發光、仰視着他的眼睛。至於視線包含着的,當然是嗷嗷待哺雛鳥似地期待。
“……好好。”
果然是她。
勒伊捏了捏糸拉依的臉。像個剛出鍋的糯米糰子似地癟下去,一鬆手又彈了回來。
自從幼龍上次醒來,本離奇減弱了的食量又如秋日的浪潮般飛漲。勒伊不再忍心只餵給她硬黑麵包的代價,就是讓上次任務那足夠普通人生活幾年份的報酬打了個對摺。
身為可以創造奇迹的龍族,糸拉依本就沒有成為經濟適用型女兒的天賦。
“雖然沒特地問過,但至少也會有點兒肉乾之類東西。我給你找一箱。”
話雖如此,糸拉依的食量倒也不會讓橫截半米見方、長一米的木箱當做便當盒。
那只是糖果級。
為龍尋找飼料的勒伊逐個讀着箱子上的紙標。
“鐵蒺藜。好像是逃跑用的。要吃嗎?”
“糸拉依,黃金的話更喜歡。”
“恩,我也喜歡。但沒有。”
改善生活的代價就是嘴刁。而且想不到竟然是金融意義上的挑食。
“這個是……找到牙豬肉乾了。”
“糸拉依,不喜歡很快就會消失掉的東西……”
“應該沒有什麼食物能高過肉乾的熱量。你更想吃些什麼?”
“……鑽,石?”
“好孩子。我知道你努力學會了新詞,這次就給你鐵蒺藜。”
費儘力氣搬下最上層的戰場暗器,遞給疑似有異食癖的幼龍。她搖着尾巴掀起蓋子、開心地咬下一根根尖刺,嘎嘣嘣嚼着這些鋼鐵。
勒伊為女兒的營養平衡和將來感到擔憂。
不過……
在搬回箱子時似乎看到了些不同尋常的東西藏在貨堆里。
“這一隻……沒有標籤也就罷了。但這貓爪肉球樣式的貼紙是個什麼東西。”
不妙的預感。王國軍里應該不會有趣味這麼微妙的人存在。
“……嘁”
費半天勁把怪異木箱取出,還聽到了莫名其妙的聲音。
“這裡面…………”
嚴絲合縫地一排排碼滿了銀色的密封小方塊。
“不是便攜糧食嗎!?”
還是薄荷味的。
“為什麼會在這兒————”
“勇者大人!前方有路障,注意!”
“——————刺刺刺刺刺!!!”
““嗚啊啊啊啊!””
話還沒講完,馬車忽然向左側方猛地橫甩過去。車輪與泥土激烈擦扯着;勒伊只顧得及閉上嘴以免咬掉舌頭,整個人被離心力壓在木箱堆上動彈不得。
“哐!”
偏移終於停止,車廂重重搖擺着釘在地上。勒伊向後退步,卻又被摔在地上的聖劍絆倒。飛在半空中的糸拉依連忙用手裡的木箱牢牢接住他。
但裡面是鐵蒺藜。非常疼。
木箱之間微妙的平衡終於打破。巧也不巧,它們雪崩一樣朝着車廂右側………換句話說就是勒伊身上砸過來。供給勇者使用的暗器在勇者自己身上首建戰功,物資又劈頭蓋臉地予以正義的懲戒。
出師未捷身先死。
全劇終。
如果勇者是人類,大概逃不了這樣的結局。
“咕哇。搞什麼。那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要變成果醬……”
“有我在,不會讓您受傷的!”
不是他的聲音。
變形生物亂七八糟地站起來。模糊的視線中隱約看到兩個人影貼在本放着木箱的那面廂壁上。
難怪貨物會對堆砌不穩。
“啊,他還活着!”
“生命的奇迹。”
“……你們兩個、”
勒伊強忍怒火,深深吸了一口氣。
“為什麼會出現在我的馬車上!?!?”
……
迷之侏儒族與將軍大小姐跪在車廂內悔過中。
“先老老實實待在這兒,等我出去看一下情況。”
“是!隊長!”
“可可洛小姐,噓——”
把不知為何跑到通往魔域馬車上的兩人留在原地。勒伊將巨劍出鞘握好,推門而下;尋找這次急剎車的理由。
“發生什麼事了?”
“勇者大人。”
原本供車輛通行的道路,現在卻被暗紅色所佔據。
“又有魔族滲透進來,已經被巡邏部隊處置了。”
死士和留下來處理現場的士兵們稍作交流,令他們暫時退下。
死者甚眾。殘缺的刀劍和甲胄被染得不露反光,原型的殘肢臟器撒了一地。它們自上而下沾滿污濁的銹色液體,像是一盤澆好了胡椒醬的碎牛排。
瀰漫在空氣中的,是那濃郁得令人作嘔,卻反而讓勒伊興起食慾和懷念感的血腥味道。
“狀況有些慘烈,請您不必看了。”
“沒關係。”
勒伊反而踏足血泊之中,用劍撥弄起碎肉來。
“不愧是勇者大人。”
“劍有七柄,盆骨也有八九具……這麼來算,魔族的數量應該至少有十幾人?”
“不,大人。這些只是遭到襲擊而遇難的巡邏隊員而已。魔族即便死了,也不會留下有血有肉的屍體。”
“……是嗎。”
勒伊緩緩退了出來,將劍首上的血在袖口上擦去,以示哀悼。
“潛入者只有一人。但還不知道有沒有其他隨行,我們也得多加小心。”
“一隻魔族就消滅了一個小隊嗎?”
“在討伐它的過程中還有另外七名伍長、與兩名什長殉職。”
“我知道了。”
超出他想象的戰鬥力。
如浪淘沙,在不斷的犧牲與補充中。現在還能承擔出外巡邏任務的多半是老兵。即便是身經百戰的他們,只要在魔族面前占不了絕對的數量優勢便是這般下場。
“不過,魔族不是不會死的嗎?”
“是的,它們會自己燃成灰燼。但在幾次戰鬥中、連續發現同一隻多次確認被已消滅個體的情況也曾有過。”
【我就是要和這種存在為敵,還得斬殺它們的王嗎……】
“但靠您手上的聖劍,可以確實地毀滅掉它們的靈魂。這一點我們已經確認過了,還請放心。”
【連這種事情都能確認嗎。】
對方不會說謊。勒伊把這數斤重的雙手武器扛在肩上,向周圍遠眺。
村莊和田野,已經很稀少了。
這意味着,離沒人願意居住的土地已經越來越近。
“沒有其他情況,我們可以繼續上路了。勇者大人。”
“就那麼做吧。”
再望一眼那片混沌不堪的道路,他的心情怎樣也輕鬆不起來。
行駛的馬車上。
“所以,你們當時就得到了我要去討伐魔王的消息?”
“嘎嘣嘎嘣。”
正襟危坐,勒伊審問起兩隻小老鼠。他身邊的幼龍還在大把地抓起鐵蒺藜塞進口中,更添威懾力。
“請、請小聲一點……”
儘管滾滾車輪壓住了他們的談話,但希婭莉塔還是不放心讓前室中的死士聽到這些。
“是、是我先聽到的。”
“……那天在將軍府,待客室門外摔了東西的就是你?”
勒伊還有印象。
“鎚子正好砸碎了地板……我只是對女王陛下的召見有些好奇,所以就………”
“那……”
“我是聽大小姐說的哦。”
“……你們。到底想要幹什麼?”
“這太危險了。我不能明明聽到了蘇爾蓋特先生要獨自去討伐魔王,自己卻什麼都不做地在府里等待。為了保護國民而戰,我也必須得盡一份力量才行。”
“……果然這樣。”
勒伊知道勸不了這死腦筋。
“那你呢?”
矛頭指向可可洛。
“只要世上還有手無寸鐵的人遭受苦難,就由我天才發明家———”
“別裝了。”
“你看,那什麼魔族不是會死而復生的樣子嘛。之前的骨頭在拿回家去之後就徹底死透了啦。所以我也想搞一點小研究,什麼的。”
“好的,我明白了。”
“那麼蘇爾蓋特先生,您同意我們也一起去討伐魔王……”
“到了邊境就都給我下去。士兵會負責把你們遣返回城。”
“唔——”
“雖然不知道你們腦子裡是怎麼想的,但這次和之前的情況不一樣。你們根本對付不了魔族,去了只是送死而已,”
回想起方才在路上看到的景象,勒伊拒絕得斬釘截鐵。
“什麼嘛,一副了不起的樣子。你就贏得過嗎?”
“因為我是勇者。”
他回答着,雙手握柄、把帶鞘的巨劍豎在地上。一聲沉重的碰撞。
身份賦予了他對抗魔族的力量,也剝奪了他失敗的資格。
“你們……尤其是弗萊爾,從沒遇到過讓人絕望的對手,但還是是得再多掂量一下自己的實力。這次的事情和你們完全無關。不用再講了,沒得商量。”
有了過眼睜睜看着希婭莉塔受傷瀕死的經歷,勒伊再也不會心存僥倖。
說到底。從頭到尾都只依靠自己的力量,才是他本來的生存方式。
言罷,他就自顧自看向了窗外。遠方大地上,延綿不絕的一線城牆已依稀可見。
“……”
“真是小氣的男人。”
縱使可可洛嘟嘟囔囔,他也再沒回過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