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
一陣陣暖風裡,木繡球迎着陽光抽出新芽。高個兒的日向花卸去了越冬的枯葉,點點嫩綠泛上枝幹。
緊挨着大門的花盆裡、幾株雛菊已經爭先恐後地在莖稈頂端吐着小花苞,等不及在晚春前綻放了。
銀色長發的精靈少女抱着自製的槭木花灑從小屋走出,為它們澆水。
這些雛菊,是隔壁年齡稍長的綠髮女性送給她的。兩人是朋友。不久前,還一起去了南郊的小村莊玩耍。
那裡的雛菊開得格外早,化作海洋溢滿了山野。
少女的嘴角不自覺上揚了。
雖然作不出令人震撼的壯美,但盆中的幾朵小白花也有着自己的可愛。葉片撣去晶瑩水珠,日光下劃出五光十色的虹。
“安緹諾雅。”
母親在呼喚她了。
“媽媽?”
她回到房間。
溫暖陽光穿過木窗的縫隙,照在母親的臉龐上。斜靠在床畔的她皮膚白得有些不正常。
淡銀色的纖細髮絲散在背後,身上也是一件素衫;像是紙紮的人一樣。
“昨晚,維盧斯小姐有來叫你出去吧。我好像還聽到,弗萊爾小姐也在的樣子。”
“是的……但是,我已經拒絕掉了。”
“為什麼呢?”
安緹諾雅沒有回答。她把花灑藏在身後,手指扭扭捏捏地撥弄着。
“還在擔心我嗎?”
她抿着嘴唇,點點頭。
“好孩子,沒關係的。多虧你帶來了葯,感覺已經好了許多。你去吧。中午回不來的話,我會準備好晚餐等着你。”
“但是,媽媽……”
“不要一直陪着我。這麼好的天氣,你應該也會有自己想做的事。”
“……謝謝您——!”
安緹諾雅連手裡的花灑也來不及放下,便跑到床鋪邊,把母親抱在懷裡。
“不過最近好像又不太安全了。要小心這裡的守衛。”
“……因為他們是人類嗎?”
“不,人類也是有好人的。但守衛不行。記住了么?”
“好——”
她只是應答着,又跳着腳往衣櫃那裡去了。
衣櫃右側的扭軸斷了一根,小木門斜斜地耷拉下來。安緹諾雅得小心翼翼地扶正之後才能打開。
其中的衣物實在算不上充裕。也不需要翻找,她直接拿出了一條樸素的細麻長裙。
衣角的破口縫上了裁成小花的布塊作補丁,即便如此,這已經是這個家裡最像樣的衣服了。
沒有鏡子,她只是把長裙在身上比了比。幸好,不經渲染的細麻與她銀色長發非常相稱。
心兒在胸口裡雀躍着。轉身與微笑的母親對視了一眼,她換起衣服,恨不得立刻奔到窗外的春光里去。
不過。一望無際的青空之下,有着一根尖針似的高塔。突兀地又礙眼立在那裡,讓看到它的所有人心生壓抑。
那是用來看管他們的箭塔。
這附近是平民區。名雖如此,或許還是用貧民二字來歸類更加恰當。精靈族能得到的工錢不多,大家日子都不算好過。安緹諾雅一直與母親相依為命。
儘管兩人的生活樸素得能稱上拮据,她也得白天陪着母親紡織棉紗、每晚再去城鎮大街旁的酒館當女侍,才能勉強維持生計。
至於自己的父親究竟是誰,她不曾聽母親提起過。附近不時也會有些風言風語,但總是故意不讓安緹諾雅知道的。
即便如此,她也愛着生活。
安緹諾雅相信,儘管現在環境惡劣;人類與精靈和其他亞人種、貴族與平民,所有人都能互相平等相待的一天終於會到來。
所以,只是現在得不到本應屬於少女的漂亮衣服也沒有關係。明天,一定會有更好的。
母親有一件首飾。是個藍寶石的鐲子,飾着異常美麗的碎光花紋。
臨近的人都知曉它的事,小偷也無數次盯上它。鐲子的價值,至少能讓她們搬離這個幾十年的舊小泥磚屋。
但母親不肯將它當掉。寧可每天都在紡織機上工作到深夜,直到自己染上頑疾。
安緹諾雅小時有一次被好奇心驅使,把玩過這隻鐲子。但不小心手滑,險些摔碎;從那以後,便再也不敢碰了。
母親沒有打她。
但那時母親眼中深沉的悲傷,她到現在也難以忘卻。
藍鐲子與慘白的手背形成了鮮明的色差。安緹諾雅不自覺被吸引得撇了一眼,又立刻扭回頭去。
系好布鞋麻繩,才起身正視母親的黑眼睛,捏了捏跨在肩上的小斜包。
“那,我會在晚飯之前回來!”
母親沒有說話,點了點頭。安緹諾雅便迫不及待地推開門、跑出了屋子。輕快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在隔壁響起了交談。
這時。
母親確認安緹諾雅已經離開,終於掩着口爆發地咳了起來;纖弱的喉嚨發出野獸般沙啞的咆哮,傾儘力氣,像是要嘔出自己的一切。
過了很久才停歇。
她脊背癱軟地伏着,已經連腰也支撐不起了。
鮮血沒過手掌、從指間溢出。腥紅色在白皮膚上逐漸蔓延開來,格外刺眼。
血沾染在手鐲上。
母親強行擠出力氣,用手背將它擦凈。
“這就是紅茶嗎?”
城鎮西郊的小花園裡,安緹諾雅端着一隻小瓷杯仔細聞着。
幾把精緻的藤搖椅,一間圓木小屋。屋中藏着餐具和一套桌椅,屋外則是灑滿綠野的花卉。
沒人知道這個花園是作什麼用途的,也不曾聽說它究竟屬於誰。它建在這道路不及的偏僻角落,最多是近兩三年的事。
兩名少女逃離了生活區、在城外尋找新事物時,不經意間發現了它。與此同時,也和另一名黑衣少女邂逅了。
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紀、又都是精靈族;平時也難有能拋開身份來相處的同齡人。
自那以後,這個花園就成為了三人小小的烏托邦。
“恩,是查理帶給我的。好像是從關係不錯的長官那裡分到了一些。”
“哦~~~~真好啊。有點羨慕嘉蘭布里安了呢。”
茶杯揚起,白皙不遜瓷器的喉嚨起伏不定。
“……安緹諾雅。紅茶是不應該那樣一口氣全喝乾的。”
黑髮少女忍不住提醒,嘉蘭布莉安只是掩口笑着。
“——誒?咳、咳咳!是這樣嗎?”
安緹諾雅連忙把茶杯離開嘴唇,險些嗆到。
“只有我們的話,倒是沒什麼關係。”
“謝謝!”
她接過遞來的手帕,又坦率地看着黑髮少女。
“卡蒂梅你,一直都是很端正的感覺呢。”
“我……或許的確是那樣也不一定。”
卡蒂梅不習慣地揪了揪袖口,低着頭回答。
見此,嘉蘭布莉安又變魔術似地從斜包取出一隻小木盒。
“既然如此,我們就來喝一點不需要在意禮儀的東西吧。”
“那是什麼?”
“香草茶哦。忘了么?就是上周我們一起採到的那些原料。”
“這麼快就做好了嗎?”
安緹諾雅驚訝道。
“稍微用了一點奧術啦。”
嘉蘭布莉安吐了吐舌頭。
“……你是法師學徒嗎?”
卡蒂梅那烏黑的眸子兀地看向她。
“啊、還沒有對你提起嗎?因為只是一點小戲法的程度……從我母親那裡學來的。當然,用的也都是自己從野外收集的低等素材。”
她不好意思地撓撓頭。
“————太好了。”
卡蒂梅卻把撫在胸口上,有些誇張地長出一口氣。
“不過,這種事情也不要隨便告訴別人。會被軍隊盯上的。他們最近在徵兵,可能任何能施法的人都不會放過。”
“沒有那麼誇張吧?”
“不,卡蒂梅說的對。最近酒館裡的幾個常客沒有來,聽說是被抓走了。明明他們是不被允許參軍的精靈族。”
安緹諾雅也擔憂地看着她。
“好啦好啦,我知道啦。因為你們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會說的嘛。”
嘉蘭布莉安抓着安緹諾雅銀髮的小腦袋揉個不停。
雖然以精靈族的相貌難以區分,她比另外兩人都要年長几歲。給人我行我素的大姐姐的感覺。
“你的丈夫,還在做守衛嗎?”
卡蒂梅沒有就此放鬆。她將手中的杯托安置在桌上,繼續問下去。
“是啊。城裡的人類都有這樣的義務吧。查理雖然不是貴族,也必須服役三年。卡蒂梅你,好像一直都對這種事感興趣呢。”
“沒有這種事。只是你真的會和人類結婚……覺得有點不可思議而已。”
“查理就是查理。是人類還是精靈,都沒關係吧。”
“但人類畢竟是人類。我知道你不是會攀附男性的人,但……但以後,可能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卡蒂梅有些欲言又止。
“不過、人類和精靈,有什麼不同嗎?明明長得那麼像,還能交流和相愛。為什麼不能和平共處呢?”
安緹諾雅問。
“我……不相信什麼人類,更對他們沒有好感。你也知道他們正在這片土地上做着些什麼。”
“但是,卡蒂梅。這並不代表着就我們沒有互相理解的可能吧?”
“人類就是人類,他們不會理解精靈的想法。不過我之所以說有不好的事,還有其他的原因——”
“比起這種事,來。嘗嘗看。”
兩人談論的工夫,當事人的綠髮少女卻自顧自地沏好了香草茶。
“嘉蘭布莉安……”
她們臉上泛起無奈的表情。
“謝謝你們的關心。但我和查理是彼此信任的。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我們就一起逃出城去。這也是我們約定好了的。更何況……”
她低下頭看着自己長裙下的小腹。
“啊!……是啊。你和之前沒什麼變化,我都忽略掉了。”
卡蒂梅訕笑。安緹諾雅倒是盯着嘉蘭布莉安的小腹,很感興趣。
“有小孩子,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
“很難形容……你以後也會知道的。倒是你們兩個,準備什麼時候去找自己的[他]呀?”
“誒?我,這個、那個——”
安緹諾雅扭捏起來,遠遠望着家的方向。
“那種事情,和我是無緣的。”
堅定地給出回復的,是黑衣黑髮的少女。她說著,食指根帶着繭子手摸向腰間左側……但現在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空落落地收回去,臉上浮起一絲寂寥。
“卡蒂梅……”
嘉蘭布莉安遞給她關心的目光。
“抱歉。”
互不過問彼此身世,是她們之間的默契。就算半年以來的交往拉近了三人的距離,卡蒂梅也始終不肯吐露些什麼。
面對着同樣關切着她的銀髮少女,她釋然了表情、微笑起來。
“其實能像現在這樣,就已經讓我很滿足了。”
她不善表達,與人相處也有些笨拙僵硬。但相比忌憚,她心中更濃烈的是對於友人的感激之情。
能在現實之外有這麼一個小小的安憩之處,便已經是三人莫大的幸福。
“如果有什麼困擾的事,也請對我們說!雖然不一定能幫上忙……但多一個人分擔總會好一些。”
見到朋友這麼說,安緹諾雅雙手扶桌把身子向對方湊過去。
她年齡最小,身高也要矮上十幾公分。被這樣自下而上用小狗似的真誠眼神盯着,即便是總不自覺板著臉的卡蒂梅,也只有難為情地把腦袋扭到一邊——
“——呀!”
正要回頭,側頰卻被食指抹上了一點濕漉漉的東西。
是香草茶。
帶着半分責怪看向安緹諾雅,一張無法形容的鬼臉已經早早地在那等着她了。
“噗嗤”
她忍不住吭地一下漏出笑聲。
讓人放鬆警惕之後忽然搞怪,安緹諾雅總是這樣;也說不清是天賦還是技巧,她的惡作劇總能得逞。
“這就對了嘛。卡蒂梅還是笑起來比較可愛哦。”
“——真是的!”
又羞又惱的鼓着腮扭過頭,她看到嘉蘭布里安正用溫暖的眼神注視着自己。
“……我知道了。已經不會再作那種表情了。”
說著,掩飾似地噙了一口杯里的金黃色。
茶湯還未溢滿唇舌,微微升起的水汽便已沁入鼻息。本來還有些糾結的眉頭,一下子舒緩地綻放開。她的臉上充滿了驚喜。
“真的是香草的味道。”
“能合你的口味就太好了。”
“啊,對了。差點忘記了。之前有人供……送給了父親一些點心,我有帶過來。肯定和這茶很相配的。”
“誒?點點、點心!?”
潛藏着砂糖和香辛料的發音如一聲驚雷,打的銀髮少女忽然激動起來。
“但是,沒有安緹諾雅的份。”
卡蒂梅的報復時間。她轉身故意不去看對方,把嘴唇死死綳成一條線、以防再次露出笑意。
“誒——————!?!?”
絕望降臨。
悲鳴聲驚起了被香氣吸引,不知何時落在雕花茶壺上的蝴蝶。
寬闊的虹色羽翅閃爍着,折射的陽光也忽明忽暗。它就隨着和暖的春風飄舞到絢爛的花叢里,再也分辨不出了。
香草茶那甜蜜又清新的味道也瀰漫在這個小小的花園裡。
蝴蝶哪知,自己的壽命是短暫的。僅僅數周,就要重歸泥土。
而無論此刻怎樣五彩繽紛的花卉,花期也轉瞬即逝。只消一場春雨,便盡數凋零。
蝴蝶翅下的微風,又將營造出怎樣的未來?
現在的她們,是無從知曉的。
小小的茶會結束了。
安緹諾雅踏上歸途,等待着她的卻已不是一如既往的日常。
日漸西沉,簡陋的泥瓦房上卻遲遲沒有炊煙升起。相比街道喧囂,她的小家靜得嚇人。
母親倒下了。
近乎枯槁的身體躺在木床上,前襟灑滿大片血污;胸口像破舊的風箱,拚命起伏才勉強能維持呼吸。
“媽媽!!”
發現了這一切而無比驚詫的安緹諾雅,正跪在母親身邊。
但她沒辦法回答。只是兩眼空洞洞地望着屋頂橫樑,如同看到了扼住自己喉嚨的死神。
本以為是在恢復着的。
本以為能夠痊癒的。
病情的忽然惡化,碾碎了一切希望。此刻,安緹諾雅彷彿聽到有誰在嘲笑她短短几刻鐘前的天真。
她無法思考,只願相信自己是在做夢。
但噩夢沒有醒來。
母親痛苦的表情,緊緊攥着她袖口的手,染上棉織物的腥紅;無一不在催促着她作出決斷。
應該做什麼,才能拯救自己的母親?
死亡從不稀奇,也不遙遠。只是人們的僥倖心理總會把它排除在思考範圍之外。安緹諾雅從未做過心理準備,一下子六神無主。
朋友們不在身邊,周圍的鄰居也不曾和母女二人坦誠相待過;沒有任何可以依賴的人。她的手指深深陷進床單,無助的淚水擅自湧出來。
看向窗外,箭塔孤零零豎在薄暮之中。陽光如希望般漸漸消逝,鐵一般沉重的天幕壓迫下來。
“——啊、”
這時,她忽然想到了什麼。
箭塔的附近,曾是有德魯伊的神廟存在的。而現在,那裡也仍然是由人類建起的、仁慈之神的教堂。
從前,精靈族都依賴巫醫和自然之神的德魯伊治療疾病。而現在,驅逐了巫醫、取代了德魯伊地位的,是能同樣能釋放神術的神父們。
她顧及不上母親對自己的囑託了。遠離人類和守衛,這兩條她都做不到。哪怕早一瞬也好,她儘快請來神父為母親治病。
“媽媽、媽媽!請堅持住,我馬上就回來!”
沒有話語。沉重的喘息充斥了母親的喉嚨。但攥着安緹諾雅的手忽然鬆開了。這便是她全力的應答。
安緹諾雅不忍再看母親一眼,立即奔出門外。但邁出幾步又趕回來,在床底翻出了一枚金幣。這便是這個小家庭的全部財產,連她自己都不相信母親的性命會如此輕巧單薄。
但,她沒再猶豫。用連呼吸也忘卻了的速度,向遠方的高塔奔去了。
神父是個人類。
修道服幾乎束縛不住肥碩的身軀,贅肉從領口溢出來。突出的腹部和五官擠在一起的腦袋,從遠處看上去像只肉葫蘆。
腰肢細弱的安緹諾雅,正低頭跪在他面前的台階下。
這是個大教堂。但從地毯的灰塵可知,幾乎沒多少人會進入這裡。一排排長椅都空空如也,不知是為誰準備的。
“什麼事兒?”
肥胖和虛弱讓他說起話來上氣不接下氣。或許也和殘留在嘴角的奶油有關係,那聲音又尖又膩,惹人生厭。
神父的座椅也和他不相稱,只是把身體硬塞進去,像只杯子蛋糕。此刻他厭煩地向下撇了一眼,用手裡權杖不住敲着地板。
“請您救救我的母親!”
安緹諾雅急促地說。
“呵,又是治病。她在哪兒?”
“還在家裡……我不敢移動她。她病的很重,如果得不到治療的話——”
“這是公正神殿的事兒。找他們去吧。”
“城中心的公正神殿……媽媽等不了那麼久。求求您,無論如何——”
“……去看看,倒也不是不行。但要我如果外出會耽誤多少要事,你不會不知道吧。”
說著,神父從身旁修女端着的盤子里拿起一隻奶油卷,肆無忌憚地嚼了起來。
“我知道……我懂得。您看,這些……”
她站起身上前幾步,雙手攤開了金幣和一些零散錢。母女二人的全部家當,只引得神父皺了皺眉。
“就這麼點兒?地方在哪兒?”
“在東平民區十四街……六號巷口。”
“不行。太遠了。”
他用鼻子哼了一聲,移開視線。即便有專用的馬車,讓他拖着這副身體出門也難以忍受。依仗權勢、只要坐在這裡就能得到宗教稅的神父,哪兒有興趣為了一枚金幣走上幾刻鐘的路程。
安緹諾雅無法接受。這是她最後的希望。
“怎麼能這樣……請再考慮一下——”
她激動起來,又上前靠近一步。這引得神父座旁的衛士皺起眉頭,架起十字槍攔在她身前。
“你這精靈——”
神父鄙夷地扭開臉,卻一眼撇到了安緹諾雅的面容。從發梢、肩胛再到腰隙及兩腿之間,視線將銀髮少女從頭而腳舔了一遍。臃腫的臉上泛起猥褻的笑容。
“你,叫什麼名字?”
“……安緹諾雅。安緹諾雅·阿爾斯塔夏。”
“我是不懂你們精靈的名字。阿爾斯塔夏……怎麼聽着這麼耳熟?”
神父說著,給了衛士一個眼神。衛士立刻伏到他耳邊講了幾句。
“哦,哦哦哦!那個出名的。”
那一瞬間,
安緹諾雅強撐着顫抖的身體,咬緊了嘴唇看着他們。
“你家是不是——吭、吭。”
神父察覺失言,清了清嗓子。
“我是負責這片轄區的神父,當然會救你母親。不過仁慈之神崇尚公平,要求來神明的恩賜可不易。如果有更珍貴的東西,我保證能釋放出神術來。”
逐字逐句照本宣科,抑揚頓挫卻像唱戲般誇張。
“可是,更珍貴一點的……這就是我們所有——”
“你再想想看,再想想看。”
這讓安緹諾雅不得不意識到了。儘管她始終下意識地避免去思考,但那物件的存在感還是揮之不去。
藍寶石手鐲。
她們的確有更珍貴的東西。是母親看做比生命更加重要的寶物。是安緹諾雅不敢觸碰的禁忌。
但是。
“——我明白了。”
在安緹諾雅看來,無論怎樣的寶物都不如自己的母親珍貴。一隻手鐲就能換來生命,再沒有比這更值得的事了。
“我們有一隻,至少能換五十枚金幣的寶石鐲子。只要您肯去,我們就把它給您。”
她做好了覺悟,咽下一口口水。
“去?不不不不。”
但神父反而豎起食指搖了起來。
“你得把它拿過來。我……恩。我得在這兒、神殿里施法乞來了治療術,才能外出診治。”
“……但是,我母親的病已經——”
“是,所以你最好快一點兒。遲了的話,可就連神幫不了你們了。”
神父並沒有動身的意思。現在一切都只能以他的話為準。
安緹諾雅沒再回答,轉身向外奔去。穿過神殿的大門,站在兩旁的衛兵冷冷看了一眼她的背影。
像是看着一隻自己走入狼穴的小白兔。
神父臉上硬板的嚴肅表情已經不見了。
“你,去給城下街的那幫小混混傳個信兒。我三十個金幣要那鐲子。你明白,別提我的名字。”
“是的。神父大人。”
言罷,持十字槍的近衛悄悄退進了陰影中。
神父望着神殿大門,再次舔着嘴唇陰笑起來。一直站在椅旁的修女,不忍地扭開了頭。
“媽媽……媽媽。”
回到泥瓦房,母親的情況已更加危急。她側身倒在床旁,竭力喘着,每次呼氣都從嘴角嗆出腥紅的液體;缺氧帶來的昏厥,讓她的瞳孔漸漸放大。
即便如此,她也無意識間將帶着鐲子的左手護在胸前。
但安緹諾雅非得把她的寶物奪走不可。
“哈、哈、”
母親並不知道女兒已經歸來。她近乎失神了。安緹諾雅大着膽子輕輕地拉着鐲子,想要把它拽下來。但這行為卻被察覺了。母親本能地把左手抱在懷裡,護得嚴嚴實實。
這讓安緹諾雅手足無措。
令她下定決心的,是咳在自己素衣裙上的一口鮮血。
雙眼噙着淚水,她強行爭搶起了鐲子。互抓着腕,兩雙纖細的手臂僵持在一起。安緹諾雅是被勞動鍛煉了的,而母親卻是久病之人。十幾秒后,保護的力量逐漸消減。
安緹諾雅得到了沾着血的藍寶石手鐲。
用顫抖的雙腿離開之前,她最後回望了母親一眼。
紙偶似的身體蜷成一團。她出生以來從未見過摘下手鐲的母親。彷彿靈魂也被奪走了。
布鞋在門框上踟躇了幾下,她不敢再呆在這個房間里。早一刻也好,她想儘快還給母親些什麼。
安緹諾雅在道路上奔跑着。衣兜里的手鐲如山般沉重,墜得心跳也無法高揚起來。
傍晚,平民窟的街巷是喧雜的。安緹諾雅從嬉鬧的群童間穿過、從炊煙與吵鬧聲中跑過。
殘日將盡、夜色稍濃;千家萬戶燈火通明。
人們過着各自的生活,誰也不會在乎一個少女的窘迫與不幸。
城下街的道路口,擺攤的小商小販陸續打好了包裹,準備回家。安緹諾雅儘力避讓望着她不明所以的路人,艱難地移動着。
“砰!”
忽然,一個戴着兜帽的矮個子忽然從人群中竄到道路中央;雙方都迴避不及,安緹諾雅和他結結實實撞在了一起。
“對、對不起!”
她沒有時間在這裡耽擱。扔下一句道歉,爬起身就再次向前奔去。無意間的一撇,卻沒得到被撞者回應的表情——那人的臉上是裹着黑面巾的。
無論如何,她跑出了城下街口。
離守衛的高塔還有幾里地。她腳下發軟,跌跌撞撞。一路上不知摔倒了多少回,剮蹭在路旁的柵欄上。
一架慢悠悠行駛的運貨馬車也將她超過。
終於來到仁慈教堂時,身上衣物已經破破爛爛了。
跪在大門前,兩腿再也支撐不住,她不得不輕扶着大理石台階稍作休息。離路的盡頭只有一步之遙。
這時,安緹諾雅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
鐲子。
經歷了這麼多摔打,它還完好嗎?
她把手伸進裙袋摸索。
但,
卻摸不到藍寶石的堅硬觸感。
不敢相信、更不肯承認,安緹諾雅反覆尋找着。可無論怎麼找、口袋裡也空空如也——不存在的東西就是不存在。
手鐲,
消失了。
因奔跑而急促起來的喘息尚未平穩,又被一盆冷水澆了個透心涼。
它是什麼時候不見的。
自己把它丟在了哪兒。
該怎樣去尋找才行。
這樣的思考充斥了她的腦海。
明明那枚鐲子,現在與母親的生命等重。
她直起上身左顧右盼,像一隻無助的野兔。但四周是一無所有的空曠。沒有人能幫助她,也沒有救世主或神明降臨————人世本就如此。
仁慈教堂的大門近在眼前;可、交換希望的籌碼卻不在了。
安緹諾雅是堅強的。
她站了起來。咬緊牙關走下了台階,往來時的方向而去。她必須得找回鐲子。
單薄的身影,融入蕭瑟的大街之中。
在她離開之後。
一架單乘馬車,悄悄駛進了教堂的後院。
……
臨行時母親那凄慘的姿態,始終在眼底揮之不去。即便強行拖着狼狽的身體,她也沒再停下休息、哪怕半步。
可她什麼都沒找到。
多半是被人撿走了。想也當然。那樣耀眼的物件落在塵土裡,任誰也不會看漏。翻遍每個角落,急得流出眼淚;但奇迹不會降臨。
“您有見到過一枚鐲子嗎?一枚藍色的鐲子。求求您了。如果沒有它的話————”
她揪着見到的每一個行路人問。
有人搖頭,有人甩開她。唯獨沒人給過她線索。
太陽徹底沉了下去。空曠的街道被陰影淹沒。朔日的牙月遲遲不肯升上夜空。
能指引安緹諾雅的只有依稀的燈火。
找到手鐲的希望,已然消失。
她的心口緊緊地擰着,讓她幾乎喘不上氣。每一秒鐘都是煎熬,每過一秒都讓她難以忍受。
不能再遲了。即便是現在,她也不知道母親的情況究竟怎樣了。
夜色之中,唯有遠處潔白的仁慈教堂最為耀眼。
沒有選擇。僅剩的只是一絲僥倖心理。
她無法止步不前。
邁着蹣跚的腳步,安緹諾雅再次前往教堂。
雙膝跪在光潔的地板上。大理石冰冷而堅硬的觸感,隔着長襪也阻擋不住。
安緹諾雅只穿着單衣,身體瑟瑟發抖。
是這教堂陰冷的空氣所致,又或許不是;無論怎樣,她都如待宰的羔羊向神父低下了頭顱。
神父裹着一件厚實的羊絨袍。面料是紅絨布,紐扣由猛獁牙制,領口還使用了工藝精良的雪狐皮草。他熱得敞開前襟,露出脂肪般白膩的脖頸。
“東西呢?”
他裝模作樣地讓安緹諾雅等了很久,才遲遲開口問道。
“對不起……對不起。手鐲不見了。之後我一定會把它找來交給您,所以請先救救我的母親——”
安緹諾雅又一次懇求着。她想要抬起頭,卻又不敢直視對方……也就看不到神父此時正玩味地眯起了眼。彷彿被人這樣求一次,他座下的椅子就能高上不少似地。
“我可沒轍。沒有教稅,仁慈之神誰也救不了。”
神父只是躺在那裡,動也不動。
“……”
她一聲不吭。
十七年來,安緹諾雅都是孤獨成長着的。
不知為何,從來沒有孩子願意跟她玩耍——直到去年嘉蘭布莉安搬到隔壁前,也不曾有任何能被稱為朋友的人。
她遠比普通的少女獨立。
不會請求幫助,更不會渴望拯救……此刻的她也絕不想被任何人憐憫。
但,淚水還是止不住地在眼眶裡打轉。她咬得嘴唇出了血,嘴裡的苦澀是無望的滋味。
她靜靜跪在地上,兩眼呆然看着神父的麝木椅。冷漠的大理石地磚不會講道理。就連立柱上的鑲嵌玻璃燈,也無法溫暖她的皮膚。
與其說無望,不如說還在等待着。亦或,只是不能回去而已。
在燈光所及之外,有什麼東西在幾排長椅后的陰影中攪動着。衛兵早已離開,修女和十字槍的近衛也不再在高台上。
而安緹諾雅俯首望着地毯,神父只是則從高處吊著眼瞥她。
誰也沒注意到還有第三個人藏身此處。房屋角落,一對眸子在黑面巾上亮着光。
“——不過、”
教堂內是寂靜的。連從窗口擠進來的微風也能聽清。
於是,神父吐出的這個詞無異於一聲驚雷。
“我倒也不是不能幫你出這一件教稅。”
“——誒?”
安緹諾雅兀地抬起頭,迷茫地看着面前的座椅。她只懷疑自己聽錯了。
“我是說,我可以拿自己的藏品給你供奉神術。”
話語重複了一遍。
她終於瞪圓了雙眼。
“真的么?”
“不過,也不能平白這麼做。”
語言是連貫的。拋出誘餌的同時,神父就已經準備好了條件。
“您要我做什麼都可以。只要我能做到……不,哪怕是我做不到的——”
“我這兒,正缺一個貼身侍女。”
油膩而後氣不足的聲音。而他那強調,就像是面對着落入陷阱的獵物。
“但是,您是神父……”
“不,是修女來着。修女。嘿嘿嘿嘿。”
神父不是貴族,但任誰也知道這兩個詞對他而言沒有區別。
安緹諾雅已經看到,神父正用視線肆無忌憚地舔舐着自己的身體。那容貌非人似地醜陋。她不覺得羞恥,只感到反胃。
儘管性格單純,但她並不天真,也不遲鈍。
在酒館工作了幾個年頭的少女,當然見識過許多心術不正,手腳不安分的渣滓。但她還是第一次被人以如此齷齪的目光看待。
彷彿一陣惡風吹在身上。她不禁打了個冷顫,把一雙胳膊護在身前。
“我……”
如果接受了這樣的條件,母親就可以得救。
反之、如果拒絕了,就相當於親手將她推向死亡。
安緹諾雅無可選擇。
母親就是她唯一的親人,僅剩的財富。失去了母親,無異於失去一切。
“我……”
忍受吧。
一個聲音在她的腦海中迴響着。
哪怕之後等待自己的是地獄,也總比失去要強。
若想要報答母親的養育之恩,這就是最後的機會。
“我……”
安緹諾雅抬起頭來。她終於有勇氣直視神父的臉了。
被胖臉擠成一條細縫的雙眼中滿是玩味的色彩,油膩的嘴角邊露出參差不齊的牙。
被逼迫得走投無路的兔子,最後會自己跳進他的口袋。這樣的手段,他已經相當熟稔。
就連白天侍奉身旁,今晚正被關在他卧室里的修女,不也是如此到手的嗎。
現在看來,他又有新玩具了。這次是精靈。血脈骯髒,卻唯獨外表秀麗的亞人種。
不知不覺間,安緹諾雅咬破了自己的下唇。鮮紅的液體洇在唇間,想要封住她的話語。
胖神父笑得越發肆意。他等不及給那件白長裙染上自己的顏色。
教堂另一側,悄然響起了武器出鞘的鏗鏘聲。寒光在黑暗中一閃而過。
就在這時。
安緹諾雅終於做出了最終的答覆。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