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噌”

金屬割裂纖維的聲音。

火焰是無聲的,而炙熱的空氣會為它歡呼。不過現在,它就像生來本該有的那樣沉默地燃燒着。隨後,不為人知地熄滅。

高塔頂層,一頭金髮的魔族從石質圍欄邊監視着平民區的情況。十幾年來只在做這一件事,以至於連作為武器的弓都融入了它的手臂、難以區分。

它如此專註,就像是長在地上的植株一樣。因此,也就不曾察覺……它的其他戰友都已經在自己身旁的地磚上化為灰燼了。

銀光一閃。

穿着寬大長衫的少女兀地出現在它身邊。隨即,它的頭顱就往一側斜斜地滑落。

此時,空氣中忽然射出了兩根暗紅色的怪異肢體。一根將即將砸在地板上的頭顱釘在半空中,另一根則裹着一柄半人多高的劍,從魔族的后腰直接貫穿進去。

火焰再次燃起。一切都燒光了,只剩下殘破的護甲和兵器。

“只有這種程度嗎。”

勒伊從劃開的空氣下鑽出來。幼龍跑到他身邊尋求誇獎,他便摸了摸女兒的頭。

這是最後一隻魔族。

塔頂外檐,簡陋的鐵欄杆如囚籠般聳立着。厲風不止,幾乎吹得人腳下踉蹌。他索性把幼龍抱在懷裡,坐了下來。

不想再耽擱時間,勒伊找准了位置,從懷裡掏出水壺擰開蓋子伸到塔外。手腕翻轉,一線清流從十幾米高空直瀉而下——沒一會就能看到它降在地面上。接着,塔下的幾個黑點開始移動了。

三人攀上頂層是數分鐘之後的事。

“辛苦你了。幸好有來清理,這裡面的確有很多魔族呢。”

想必是一路上看到了遍地的遺骸。台階着實不短,嘉蘭布莉安還有些氣喘吁吁。

“不過也沒必要用那麼古怪的通報方式吧?”

可可洛摘下護目鏡擦着水滴。似乎是被風吹上去的。

“只有水可用。我可不想試試它會不會兩隻同時落在你的腦袋上。”

勒伊撿起了金髮魔族的箭袋,撥弄着裡面的箭矢。

“讓我們上來是有什麼事要做嗎?蘇爾蓋特先生?”

希婭莉塔還有些不解。

“這裡視野不錯。我們的地圖基本派不上用場,接下來的路只能靠直接確認了。”

借了可可洛的望遠鏡,他環顧四周搜尋線索。

陰沉死寂的建築物鋪滿了大地,直至視野的盡頭。站在這裡才能看清,這是一片廢墟之海,亡者之城。

極目遠眺,有一處在斜頂建築中不知用什麼材料作成的半弧圓蓋。露着了無生機的蒼白色,格外扎眼。

“爸爸,爸爸……那個,是什麼?”

被糸拉依扯了扯衣角,他把視線朝着嬌小的手所指的方向移過去。一道古怪的黑色物體突兀地豎在城鎮中央,像只污濁的高腳杯。他撥動輪軸,將望遠鏡的倍率調節到最大,難以形容存在充斥了它的眼帘。

那是裹挾着烏雲直伸向地面的巨型龍捲風。聲勢浩大、即便熱帶遠洋之上的強風暴也有所不及;它盡情肆虐着,把一切接觸到的物體拋向萬米高空。它便是魔王城上空渦流的中心,將整片天空也擰成了螺旋狀、其內不斷有雷光隱現;簡直如同一隻漆黑的巨槍,倒逆的通天之塔。

“是它,是它!沒錯了,就是那裡!”

勒伊篤定地說著,聲音顫抖不已。比之奇觀,更應稱之為神跡。能散發著如此強烈不祥氣息的,除罪魁禍首之外再無其他可能。

“——魔王!”

“什麼什麼?”

望遠鏡立馬被可可洛奪了回去。

“竟然——”

“那到底是什麼東西!?”

幾人輪流望向那道巨大的黑色風暴,交相驚嘆;不僅幼龍,連見聞廣博的嘉蘭布莉安也看得合不攏嘴。勒伊沒有閑下手。他立刻掏出地圖,以現在位置為基點劃出了行進方向。

正此時,狂風忽然肆虐起來,扯得幾人衣擺舞向半空,幾乎要把他手上的圖紙撕碎。

不經意間,他領口上的斗篷繫繩一點點鬆動。

高處風寒。腹中空空如也,涼意鑽入骨髓;勇者一行胸膛里仍然因激動人心的發現而砰砰亂撞着,湧上臉頰的熱血卻迅速地冷卻了。要冷靜。勒伊下意識地告誡自己。發現目標,只代表他們確立了敵人而已。

“它距離我們有多遠?”

“計算一下比例的話……十公里左右!”

可可洛從肩上的口袋裡套出小本子,塗畫了一會兒如此回答道。

勒伊又望了一眼。那棟蒼白的圓頂建築,正坐落在由從此處通往黑色旋渦的道路上。又一陣風起,他在地圖上草草畫了一下,連忙收進懷裡以防失手。

希婭莉塔臉上的血色被寒風吹散。她咬緊牙關、認真地觀察着黑色漩渦;但長裙下的小腿已然瑟瑟發抖。

生物的本能告訴勒伊,能在這裡久留的只有魔族而以。

他把手放在希婭莉塔的望遠鏡上,以示提醒;轉而又向所有人說。

“好了。地點已經標明,我們下去吧。如果運氣好,明天就能見到魔王。今晚非得好好養精蓄銳不可。”

接着,他轉身就要走下塔頂。然而就在此時,勒伊胸前一聲輕響。

“啪”

隱身斗篷的系扣終於不堪重負,兀自彈開了。像是恰好找准了時機,一陣強風平地而起,粉色的奇妙布塊乘風飛上了塔頂幾米的高處,翻過圍欄向遠處翱翔而去。

“不好!”

聽到父親的聲音,糸拉依忽然注意到了這件事、化作一道流光追去——卻反而被鐵柵欄攔了下來。

“呀!”

親眼目睹這不幸的一幕,可可洛絕望地蹦了起來。

“我的無編程版物理鏡面對角折射式聚乙烯分子彈力貼身款纖維超薄耐用型光學迷彩斗篷The【正義指環】號ver.8.01beta!!!”

【正義指環】號在她喊完正式名稱之後已經飛得幾乎看不到了。

“嗚哇——你這笨蛋!我的斗篷都快飛到城外去了!!你這樣也算助手嗎!?看看你都保護了些什麼!?!?”

“抱歉,一時疏忽……不過我的確不是你的助手。”

“還要狡辯!”

可可洛張口露出獠牙,瘋貓似地帶着莫大的殺意衝進勒伊懷裡,用細瘦的小拳頭不住打他胸口。

“—呃!—咕!——庫!”

但一點都不可愛。機動裝置加成下,力道堪比心臟起搏。

幼龍沒有保護勒伊,反倒含着手指好奇地看着兩人。

“……作遊戲?糸拉依,也可以玩?”

“絕、對、不、行。”

呼吸困難的變形生物回答。

看到同伴間互相毆打,希婭莉塔着急了。

“等一下,可可洛小姐……等一下!我幫你記住斗篷落地的位置,之後可以再撿回來的。因為這裡沒有其他人類……”

“沒有,人類。”

聽到這裡,嘉蘭布莉安不禁重複了一遍,

“那麼,魔族的話……”

這句話讓她身旁的組合拳酷刑戛然而止。

“不好。真的不好。”

“——我們會可能暴露!!”

勒伊醒悟了。

他立刻從希婭莉塔胸前抓起掛帶的望遠鏡,就那麼蹲着身子尋找粉色斗篷的下落。

“蘇爾蓋特先生……”

希婭莉塔雙手按着他鑽到自己肚子上扭來扭去的腦袋,臉上隱隱浮起兩朵紅霞,難為情地把臉扭到一旁。

但勒伊沒有注意到這種事。十幾米空中氣流複雜,斗篷去向難以捉摸。過了許久,才終於鎖定了它的位置。

好死不死,它正飄向中央大街的十字路段。

“別落下去、別落下去,別落下去!”

他在心裡默默祈禱。

或許是禱告起了作用。斗篷又向上揚升了一截,飛過了中央大街,終於安然落在一座紅頂建築的屋瓦上。

“……呼。”

他鬆了一口氣。

然而現實卻總事與願違。

粉色,究竟在黯然失色的死城中太過顯眼了。

幾道黑影從遠處而來,直刺向已經銷聲匿跡了的【正義指環】。等這黑影們將迷彩布死死釘進了紅泥瓦,勒伊才能看請它們真實面目。

是箭。

與剛才在箭簍里看到的一模一樣的,軍用箭矢。

“嗞吁————!!!”

一聲犀利的笛鳴從遠方響起,在這裡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勒伊將視線追溯箭矢的源頭,卻看到一座高高聳立、視野良好的箭塔。

和幾人腳下的這座,規格一模一樣。

是的。整座城鎮都在箭塔的監視之下。

而現在,也包含勇者一行在內了。

響笛聲不止。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彷彿魔族的刀槍已經近在眼前。希婭莉塔慌得不知所措,嘉蘭布莉安開始向箭塔的下方觀察——並非想要確認周圍的安全,而是在警戒必將到來的魔族。

“不要怕!它們應該還沒有發現我們的位置。”

安定軍心的工夫,可可洛又把望遠鏡從兩人身上奪回自己手裡。

“嗚哇。我的心血……破破爛爛的了。”

“現在還有關心那種東西的工夫嗎?”

“這話只有你沒資格說!”

可可洛怒斥禍首。

“那個……魔族的動向,怎麼樣了呢?”

希婭莉塔怯生生地問。

“到處都亂成一團,沒有往我們的方向來。傻瓜一樣轉來轉去。至於別處的話……恩,一樣的。”

“哪兒都沒有么?”

“這裡的城區和那裡的城區,再沿着城門的大道向內……恩,恩恩。——不。等等。等等等等等等。那是什麼?”

“怎麼了嗎?”

嘉蘭布莉安豎起耳朵。

“不,只是……助、助手君,你看。”

反常地,可可洛主動把東西讓給了勒伊。

“哪裡?”

“……城中心。”

把目光投到黑色旋渦腳下,除去一座宏偉的建築物,只看到一個黑色的小方塊。

但是,比起周圍的房屋也不知大了多少倍。

拉近。

再拉近。

方塊迅速擴張着,似乎永無止盡……漸漸分為一塊塊方陣,而每一塊方陣都足以填滿勒伊的視野。

終於,他看清了。

人頭攢動,兵刃井然。一排排秩序分明的長槍從方陣中拔地而起,如秋收時分的廣闊麥田;無數騎士頭盔頂的飾甲白纓,屹然化作一片蘆葦盪。

主力軍。

果不其然,魔族的主力軍就在城鎮中央。

他的猜測沒有錯。當年的闊劍城軍有多少兵卒,現在聚在城中的魔王軍幾乎就有多大的規模。現在,他不知該作出怎樣的表情來接受現實。

尖銳的鳴笛稍歇,渾厚的角笛聲遲遲傳入勇者一行耳中。那是他在圍城剛剛聽過,至今仍覺得熟悉的聲音。

只有主力部隊全軍出擊時,才會響起的笛聲。

暴露了。

暴露與否,都已經無所謂了。

勒伊可以確信,它們能夠碾壓這座城池。那並非人類或精靈,而是以一敵百的魔族。不僅闊劍城,連逐日城、艾布里德全境,甚至還要包含這片大陸上所有的國家在內,都只配被這隻地獄之師蹂躪。

“……開什麼玩笑。”

而此刻,數萬隻軍勢森嚴的惡魔正為了在城中徹查出勇者幾人的存在而進發著。

這一瞬間,勒伊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渺小和無力。

“逃吧。”

他喃喃地說。

“蘇爾蓋特先生?”

“我們逃吧。”

他重複了一遍。

“為什麼事到如今……”

希婭莉塔顯然難以接受。

“沒可能的。魔族的主力就擋在我們通往目的地的路上……而且現在還在向全城分散。躲不過的。”

“這些不是我們早就了解了的嗎?”

“和預料中的完全不一樣。那是全副武裝的正規軍。沒有空子可鑽,沒有。”

“我絕不逃跑。”

她挺立在狂風中,毅然決然地說。

“你們會死。真的會死。”

如果與敵人正面遭遇,勇者一行的所有人都會被鐵蹄碾作肉糜。到時候,就只有勒伊能活下來。

“那也沒關係。”

彷彿感受到一隻推在背上的手,西蘿拉最後的笑容在眼前閃過。絕不容許後退,希婭莉塔的回答更加堅定。

“希婭莉塔!”

嘉蘭布莉安苛責地喊着她的名字。

“如果現在站在這裡的我們全都逃走了,這個國家的人們該怎麼辦?”

接過勒伊遞來的望遠鏡,嘉蘭布莉安緊盯魔族軍,默不作聲地估量着形勢

“走吧。”

從語氣就能聽出,她已經放棄了。

“我有保護艾布里德國民的義務。您不正是這樣教導我的嗎!?”

“這沒有意義。你……我們什麼都做不到的。”

她講到一半,隨即改口。

“——老師!”

希婭莉塔始終看着老師的雙眼,嘉蘭布莉安卻開始左閃右避。

“我必須保證你能活着回去,無論如何。蘇爾蓋特先生,準備撤退。”

“沒辦法……回去之後你得賠償損失哦助手君。”

可可洛緊了緊背包的背帶。

“只要你不漫天要價的話。”

“?”

只有糸拉依還沒搞清情況。

“回家了。”

只手捏住銀色的小腦袋、走到階梯旁,勒伊最後回頭展望。終結了勇者之路的魔族軍團,仍然駐紮在遠方。

“……”

在遠方。

換而言之,它們的行進停止了。

“……怎麼回事?”

為什麼?

他一頭霧水。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因為風聲遮耳,從剛才開始幾人都沒能聽清;而現在有一絲微弱的聲音越發嘹亮起來。

是角笛。

又是角笛。

然而這次笛聲中的含義,和上一次截然相反。

“……收兵。”

嘉蘭布莉安所熟悉的簡單音調。

“它們在收兵了!”

戴上望遠鏡,潮水般的軍隊又向原本所處的位置退去。

那是一個廣場。至少有一公里見方的廣闊空地。它或許曾是集市,也可能只用作閱兵使用;無論如何,其中的建築物只有無數具五六米高的木架子。頂端傾斜的刃,系在一側的粗麻繩;還有底部恰好放置脖頸的案台。那是人類最後的逼供刑具——斷頭台。

斷頭台廣場的後方,坐落着一座恢弘的宮殿。立柱莊嚴、高牆聳立,幾棟塔樓自中心向外生長着,看上去像一團燃燒的火。而細看它中央的石質尖頂,便是那遮天蔽日的黑色旋渦的根源。毫無疑問,倘若闊劍城中的確有魔王存在,此刻必定會在這宮殿里。

“竟然……原路返回了?”

勒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可思議……真的不可思議。”

嘉蘭布莉安也為之咋舌。

到了只是虛驚一場?

之所以出動,難道只是為了威嚇他們一下?

沒有合適的理由。

哪可能會有這種事。

但無論如何,現實已經擺在他們眼前。

魔王軍再次排好陣列,按兵不動。所有警報聲一齊停止了,就像什麼也沒發生過那樣。

“這下……該怎麼辦?”

本來已經做好了覺悟,突如其來的變故又讓勒伊迷茫了。

“……前進、嗎?”

連希婭莉塔也猶猶豫豫。

連帶沒有強烈執念的可可洛和糸拉依,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了嘉蘭布莉安。

“再深入一點試試看吧。”

她也只好苦笑了。

入夜之前,小隊檢查了箭塔旁的大理石教堂內部。

是安全的。

同時、正如嘉蘭布莉安所說,寬闊的空間相當適宜生火。只要打開窗戶,即便是室內也無需在意。

至於建築內部的慘狀,當然也是可以預見的。大廳里一排排木質長椅七零八落,作柴火都嫌稀碎;居室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遍地碎瓷爛瓦。有些奇妙的是,地下還有一件隱秘的小暗室,不知是做什麼用的、稀疏擺着些珠寶器皿的盒子;但總之、如今已經空空如也。

圍在小火堆旁,幾人吃了狼吞虎咽的一餐。用風乾肉、鹽巴和大量香辛料熬成的燉煮,有股像在強逼人將它吃下去的濃烈香氣。因魔域空氣乾燥而硬得只能砸碎的小麥麵包,也被泡進湯鍋里一起加熱。這樣的雜燴,每人吃了三碗————連對便攜糧食以外的食物都不敢興趣的可可洛也是如此。勒伊因為一路上戰鬥的損耗,更是吃下了常人五倍的量。

與其說勒伊顧不上他人的目光,不如說他們已然形成了這樣的氛圍。

擔憂。不安。為了不知會變成怎樣的明天而努力吞咽食物。只有流經食道的暖流和腹中的充實感,才能緩解他們的緊張情緒。

天黑得很快。陰雲密布,也這是當然。

或許也有身體疲憊的緣故;這一夜,勒伊不知為何睡得格外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