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恩歷三〇四五年,夏末。
落日王駕崩了。
克萊布瑞娜德守在床前,哭了很久。即便對方背棄了母親,只與她相處了短短的三年時光,那也是她唯一的父親。
羅戈恩始終在安慰她。但她沒有沉浸在悲傷中的時間。
為了這遲早會到來的一天,銀月公主早就做好了準備。
繼任王位的準備。
國不可以一日無君。清晨剛剛出席了落日王的葬儀式,緊鄰下午的就是在王宮大殿舉行的繼位典禮。
神聖艾布里德王國第三十七代國王,銀月女王,克萊布瑞娜德·法爾蘇斯。
一變再變的名號,終於定格於此。
然而,在典禮結束之後,羅戈恩為她帶來了晴天霹靂似的嚴峻消息。
闊劍城兵變。
格拉迪奧大公,發起了叛亂。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寢宮裡,克萊布瑞娜德來不及換下寬大華貴的國王衣袍,向一身簡便行裝的羅戈恩追問。
“具體情況我們也不清楚。只知道對方從國王陛下駕崩之後就立刻開始了行動——我明明控制着沒有走漏風聲。他們裝備整齊,軍隊比之前上報的數量多了整整三倍……這條老狗,蓄謀已久了!”
緊張和憤怒讓羅戈恩不住顫抖着。明明強忍了這麼多年,改變一切不平等的機會就在眼前,卻被自己最看不起的傢伙狠狠咬了一口,打碎了希望。
“……嘉蘭布莉安和卡蒂梅呢?她們怎麼樣了?”
克萊布瑞娜德最先在乎的是朋友的安危。自三年前的那場生日宴以來,她們之間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直到最近,幾乎得不到音訊了。
“現在沒辦法調查。派去監視政務的一百多個卧底間諜同時失去聯絡,城裡的事完全一抹黑。只知道他們幾個月前發現闊劍城內氣氛有變,對人類的仇恨風氣越來越濃重……可惡!我還以為只是正常的反抗情緒而已。”
“查理,嘉蘭布莉安……”
憂心忡忡地握緊雙拳,銀月女王手上加裝的長指甲砰然斷裂。
“安緹諾雅,你先冷靜下來。虎毒不食子,卡蒂梅小姐理應沒有危險,其他人我也會替你去調查……所以先安下心!現在只有你出面解決不可!”
“我?”
“你是女王,唯一的女王!”
克萊布瑞娜德呆住了。盯着自己袖口華美的紋樣,她對現狀毫無實感。只一會兒,看到羅戈恩腰側的匕首,她忽然不知所措。
“那,我該怎麼辦?羅戈恩,幫幫我……”
“軍隊。總之先是軍隊。我們應該調集足夠的力量把叛軍攔在路上。”
“但近衛軍不夠用……敵軍有三萬人!即便王都的國民不也只有十萬而已嗎?”
克萊布瑞娜德明白逐日城究竟有多少實力。所以,才更加慌張。
“總之先做能做的事。雖然打死也不想這麼做……但我們必須得借用那群諸侯的力量了。”
羅戈恩咬牙切齒。那是他們本來應該消滅的目標。他的靴子在地上碾着,將昂貴的長毯撕開一道傷口。
“……我明白了。立刻放出信使去做吧。”
能得到援軍嗎?
銀月女王陛下心中忐忑。
落日王統帥出征紐維尼亞時,王國從各地集合了二十萬的軍力。可一個剛剛通過儀式的女王又如何呢?
與落日王在世時慶生宴會的熙攘完全不同,國王駕崩之後,連她的繼位儀式都只來了不到半數的諸侯。至於公爵與大公,更是一個都沒見到。
“安緹諾雅。”
她纖弱的手被更加瘦小、卻格外堅定的掌心握住了。
最熟悉的人的體溫,讓克萊布瑞娜德不必再瑟瑟發抖。
“安緹諾婭。相信我。我們能夠度過這難關的。你說過的。我們還有光輝的明天,不是嗎?”
“……嗯。我,永遠相信你。”
這是漫長戰爭的開始。
格拉迪奧大公在闊劍城主的位置上做了一百餘年,跨三代國王。靠着隱忍、投其所好和熟練的鎮壓手段,從未遭到彈劾與清洗。可謂老謀深算。
百年間,他偷偷打造了一隻裝備精良、驍勇善戰的主力軍。途中路過的諸侯領地無人敢與之抗衡,一經開戰便勢如破竹,兩個弦月的時間就逼到了逐日城的戰略咽喉。
所謂牆倒眾人推。善於分辨局勢者,方能成為貴族。沒有諸侯願意向王室伸出援助之手。千年帝國終於腐朽,眼見王權傾覆,亂世即將到來。
孤立無援的近衛軍節節敗退,克萊布瑞娜德只有親自臨戰督軍。她雖然熟讀了大量戰場實記,巧婦卻難為無米之炊,既無兵力,便無濟於大局。
羅戈恩每天往返奔赴戰場。但那沒有意義。他不是真正的英雄、只是見不得光的盜賊——而即便是英雄,也無法逆天改命、左右戰爭的走向。
終於,王室遭遇了最慘烈的一次失敗。臨時拼湊的部隊像被狼群沖入的羊圈般分割擊潰,王室最後能被稱為戰力的存在、男爵之流的小貴族們也不復存在。
擺在法爾蘇斯、銀月女王和羅戈恩面前的未來,只剩下破滅一途。
“是嗎。去吧。”
蕭瑟慘淡的王宮裡,克萊布瑞娜德獨自一人倚在卧塌上,茫然望着蒼白的天花板。
最近,她那光華耀眼的銀色長發越發憔悴了。數不清的愁怨壓在她的胸口。衣服換了一件又一件……親臨戰場的她無數次看着親衛死去,濺上一身溫熱的鮮血。
那是洗不掉的血痕。
她終究不是能把人命看作草芥的上位者。自己的堅持,就意味着這些年輕的生命,這些家庭仍將繼續破滅下去。
王宮中的侍從離開了許多。她不曾阻攔,儘可能放想走的人離開。
誰都清楚,王室式微了。
現在的她,一個人留在落寞的宮殿里。和當初母親逝去之後的家,意外地沒什麼區別。
嘉蘭布莉安下落不明。她們甚至沒能再見上一面。作為人類衛兵的查理是平民最仇視的對象,被群情激憤的精靈族青年殺害……自那以後,就再也沒有嘉蘭布里安和小西蘿拉的消息了。
在這樣的亂世,一對精靈母女又能生存多久?
安緹諾婭心中滿是深切的悔恨。
可那改變不了現實。
“吱呀——”
門開了。
擅自闖進她的寢宮的,是腳步搖搖晃晃的羅戈恩。
“你……又喝了酒嗎?”
換作往常,即便兩人關係親昵,他至少也會先敲一敲門。
羅戈恩不回答。手裡握着什麼東西,蹣跚向她走過去。
“最近你總是喝醉……不要這樣。我不想看到你這個樣子。”
克萊布瑞娜德扭開了頭,不忍去看他。她的嘴唇發顫,考慮着該不該吐出接下來的話。
“我們逃走吧。從這裡離開。”
“不……”
預料之中的拒絕。她的情感終於忍不住爆發出來。王位之重,在一位剛滿二十歲的少女身上簡直如噬骨的毒藥,讓她發狂。
“羅戈恩!我知道這很懦弱,很荒謬,可我不能……我沒辦法堅持下去了。比起什麼女王的責任,我更想平凡地生活下去……王位什麼的就讓格拉迪奧拿去就好了!只要我們活着就好了,不是嗎?我只是,只是想和你在一起而已……”
她明知這不可能。
怎麼逃得掉呢。
格拉迪奧不會放過法爾蘇斯家族的任何一人。哪怕他們離開艾布里德,叛軍的追兵也會尾隨而去,殺之以絕後患。
“羅戈恩……我……”
脆弱的克萊布瑞娜德像只不堪一擊的白兔,撲進她的愛人懷中。她多希望聽他叫自己一聲“安緹諾婭”。那個她唯一想要的名字。
光明的未來從一開始就是幻夢。任誰都有機會得到的,平凡的幸福,在她卻是無法觸及的奢望。
“不行……離開我!”
這個可靠的胸膛一如既往,支撐着她。
而克萊布瑞娜德發現了有哪裡不對勁。
羅戈恩一直鑲在側腰上短匕首劍格上的漆黑珠子——
竟然消失不見了。
而正相對,他從剛開始便痛苦地呢喃着,哪是在說什麼醉話。
她驀然抬頭,仰視那張熟悉的臉龐……
不對勁。
這不對勁。
他眼中沒有一如既往的溫柔和糾結,反而是冷漠、凶暴的,像只午夜中搜尋獵物的食肉動物,隱隱泛着猩紅的光。
他不是羅戈恩。
雖然是,卻已經不是了。
“你……怎麼了?發生了什麼嗎?”
羅戈恩仍然不答。
克萊布瑞娜德剛剛從他懷裡抽身,雙臂就被牢牢捉住。那雙手上浮起膨脹得幾乎迸裂的血管,形狀也變得怪異,指尖長出鋒利的爪,膚色黑暗沉淪。
“安緹諾婭……”
像是囈語。羅戈恩口中吞吐着意義不明的語言碎片。
“你不會死。我來。我來承擔。”
指爪劃破精緻的布料,露出鎖骨處雪白的皮膚;一道極度克制的狹長傷口溢出血珠,相當刺眼。
“希望。因為,你是我的希望。”
“住手,羅戈恩!為什麼……為什麼不變回原來的樣子?”
目光相對。克萊布瑞娜德能看出,那泛紅的黑眸中不存在理性。她開始竭力反抗,可對方的臂彎如鐵,沒有起到絲毫作用。
肩上的血痕讓名為羅戈恩的野獸亢奮起來。他咬上去。口中如狼一般的獠牙,穿透了細嫩的血與肉。
“羅戈恩……”
外袍一片片被撕得粉碎,染着血痕散在地上。在絕對的暴力壓迫之下,克萊布瑞娜德能做到的只有承受。
她被背叛了。
她不想這麼認為。但,她更找不到其他的解釋。
明明這個男人是她唯一的寄託。
明明即便是沒有未來的未來,她也願為他承受。
“如果我能活下來,就跟我一起改變這個世界吧。”
當初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那句承諾,彷彿此刻正迴響在她耳邊。
踐踏。褻瀆。欺騙。
即便如此,她也願意相信正被摧毀着的、兩個人之間的過往與信任。
這是漫長而短暫的一夜。
也一夜,安緹諾雅再次失去了一切。
除了她最不想要的王位以外的一切。
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人見過羅戈恩的身影。
名盛一時的英雄,悄然消滅在歷史的長河裡。
誰也不會再記得他。
最後一層防禦也被輕易擊潰;闊劍城叛軍團團包圍了艾布里德王都,逐日城。
自那之後,便是地獄一般、整整兩個弦月的寒冬。
格拉迪奧大公不接受投降,一開始就做好了滅絕所有人的打算。彷彿這城內所有的人都負着罪孽。他們最初也曾將腐爛的士兵屍體拋入城內,製造疫病;但察覺到連那也會成為城中人的補給,就停止了動作。
克萊布瑞娜德躲進了底下的密道里。她知道,如果不這麼作,就會有無數人衝進宮殿將她分而食之。現在的逐日城更像是一座磚與瓦的森林。所有暴露行跡者,都會成為他人的獵物。
所幸,王宮地窖中還有留存的食糧與水源。作為這座城鎮的女王,她伴着恥辱與負罪感一口口將生麥吃進肚子。
她越發明白自己當初的幼稚了。連平民都格殺勿論的格拉迪奧大公,不可能給她平凡生活的機會。
未來。明天。諸如此類的詞彙只會令她感到痛苦。
堅持,也只不過是等死而已。
當時的她是這麼覺得的。
她也曾想到過自殺。
但她漸漸發現,自己的身體出現了異樣。
不是因為營養不良而導致的削瘦。
是妊娠。
她有了孩子。
她與現在已經不知身在何處的羅戈恩的孩子。
不再是一個人。擁有了另一個需要保護的生命,支撐着她在黑暗中度過了兩個月。
直到有人找出王宮的密道,發現了深藏在地下的女王陛下為止。
那一束光明,為她帶來了絕望。
克萊布瑞娜德這樣成為了饑民的餌食,盤中之餐。
她本以為會變成那樣。
可找到她的士兵、闊劍城的軍士,卻將她請到了城外的營帳里。
是的。
闊劍城軍士。
是【請】,而非【押送】。
人間煉獄的逐日城,已經被從災難中解放了出來。
營帳中,在地穴里戴了兩個月、可憐的銀月女王陛下像只聽到風吹草動就要逃命的兔子,全然看不出王的威嚴所在。
帳篷里只有兩個人。克萊布瑞娜德沒有抬頭去望那個於她生殺予奪的人……那是格拉迪奧。地獄的締造者,圍殺無辜平民的惡魔。她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之所以沒在路上自絕,只是為了肚子里的孩子而已。
“終於。我終於找到你了。”
可即便是淪落在藏身處,兩個月間都沒有與人相見交流的她,也分得清嗓音中的不同。天壤之別。
說話的人,並不是身披白袍、毫不掩飾對自己的敵意的精靈族百年大公,格拉迪奧。
而是——卡蒂梅。
一位黑衣少女坐在將軍的虎皮椅上,長發紮成爽利的馬尾,一柄昂貴精美的闊刃劍不離身;一見到她的身影,就忍不住激動地起身而立。
憔悴的面容,消瘦的身姿,枯骨的手腕,與掩飾不住的溫暖和驚喜之情——克萊布瑞娜德知道,這也是她自己現在的模樣。
“安緹諾雅!”
只有她幾個人才知道的身前名。
她的摯友、卡蒂梅·格拉迪奧緊緊和她相擁在一起,像兩塊磁鐵,更像是一對寒冬中互相取暖的雪兔般難以分離。
“卡蒂梅……你怎麼會在這裡?”
“對不起,對不起……”
卡蒂梅只是道着歉。溫熱的暖流順着安緹諾雅許久沒能清洗的後頸淌進衣內;是淚水。
“我沒能阻止父親大人,也沒能幫助嘉蘭布莉安、害得她……我什麼都沒做到。對不起、對不起,安緹諾雅……”
克萊布瑞娜德無法責怪她。
否則,她更應怪罪的是不爭氣地啜泣着的自己。
兩人牢牢相擁在一起。誰也沒能開口。唯有心臟的跳動聲,傳達着彼此的情感。
雪一直下。
柏樹枝被壓得低垂下了頭。昔日繁華的逐日城,染成一片骸骨的蒼茫色。
小石爐中沾雪的枯柴噼啪作響,燃燒自己最後的生命。軍帳火光搖曳,森林寒流暗涌。遠處低沉昏暗的疊層雲,預示着還有一場暴風雪即將臨近。
天空,仍未放晴。
她們終於分開,已經是幾刻鐘之後的事。
“……格拉迪奧大公呢?他要我來做什麼?”
情緒終於安定,銀月女王滿心都是疑問。
可卡蒂梅只是搖頭。
“那麼王都里怎麼樣了?他願意接受我們的投降了嗎?”
“沒有投降與否了。”
大公之女神色黯然。
“……沒有?”
什麼意思?
王國的未來,王都居民的出路,自己能爭取到什麼。這明明是過去的兩個月里,銀月女王每天都反覆思慮的事。
“戰爭已經結束了。安緹諾雅。”
克萊布瑞娜德啞然,久久合不攏嘴。
“是北方。我們的闊劍城。那裡忽然出現了奇怪的東西……”
“奇怪的,東西?”
“是異族,但又不是——兇殘又強力、悍不畏死,備軍阻擋不住;它們連老幼婦孺不放過。圍城沒辦法繼續下去了。父親帶着主力趕了回去,把剩下的圍城軍全都交給我管理。”
“你……擅自解救了我?”
卡蒂梅緊咬着嘴唇,手撫上腰間的闊刃劍,像是在尋找安慰。
那劍帶着可以說樸素的鞘,可纏布柄、鑲紋都異常精美,劍身美麗得耀眼。最為醒目,便是紋在正中那青藤與闊劍的紋章。
“看。這就是闊劍城主的象徵。有了它,我就得到了一切權力。如果揮動它,所有看到劍光的部隊全都會聽從指令……為我而死。”
“那麼——”
“父親就是把這種東西,和精靈族的未來一起託付給了我。他早就料到自己不會有機會活着回來。”
“格拉迪奧大公他,現在——”
“……已經戰死了。彙報時局的信鳥斷了半個弦月,之前圍攻你們的主力軍大概也全部犧牲了吧。”
卡蒂梅從衣懷裡取出一枚盒子打開,其中是碎作一撮齏粉的共鳴石。
“我知道,父親的做法是錯的。但,他找不到其他方式來讓精靈族重獲自由……他不肯相信人類,更不肯相信假扮人類的你。沒能阻止他、諒解了他的我們,全都是幫凶。所以,安緹諾雅,不、銀月女王陛下。”
接連不斷的驚詫席捲了克萊布瑞娜德。而其中最強烈的,便是忽然鄭重的單膝跪在自己面前的友人。
“我代表闊劍城,代表還停留在此的所有軍士向您降伏。”
“你是說,降服?”
克萊布瑞納德從未想到這個詞會是別人向自己說出口。
“我不敢奢望您能既往不咎。無論怎樣的處置,我都願意承受。但現在我們不該在互相殘殺了。這場戰爭從一開始就不該發動。所以,現在還不遲。現在的話,我們還能一起去對抗那些出現在北方的怪物,讓更多人免於受害。我也知道自己沒有資格再提你的名字……但,安緹諾雅。我想求你同意。”
“卡蒂梅。你……確定嗎?可是我——”
失去了軍隊、子民、威信……現在的她沒有任何談判的籌碼。
“因為您是女王陛下。唯一的女王陛下。”
這個稱呼更像夢魘,浮現在她的每個惡夢裡。但今天,她看到的是卡蒂梅充滿希望而堅毅的目光。
“整個闊劍城都沒人倖免,我不想眼睜睜看着整個國家都變成那副樣子。我不喜歡在精靈族受欺壓的時候不肯發聲的人類……但他們罪不至此。戰勝那些怪物,保護無辜者……父親已經死了。可只要我們齊心協力,一定還有機會消滅它們。”
“可是……”
忽如其來的變化仍讓她猶豫不決。
卡蒂梅緊緊攥着她的衣角,佩劍倒在地毯上。那是權位之重。作為被強加了女王的責任的克萊布瑞娜德,她最能理解卡蒂梅此刻的心情。
想要償還一切。
使得戰火淹沒王都的,並不只是格拉迪奧大公的仇恨與野心,更是她的軟弱無能。
女王是無法被原諒的。
“改變這個世界。”
那個棄他而去的男人所說的話,腹中生命的父親所說的話,她這一生都無法忘卻。
現在,無論是悲傷或快樂的回憶,自己與母親、與友人共同生活的故鄉已經不復存在。
不會再讓人承受自己遭受過的苦難了。
如果早就她能做到,嘉蘭布莉安就不必下落不明……她的女兒也不必流離失所。現在她已經幾乎忘卻了孩子的姓名,但那小臉上柔軟、溫暖,以至於脆弱的觸感至今仍殘留在指尖。
而如果在此逃避,她甚至沒有臉面去面對羅戈恩。
“我明白了。”
這是顫抖的決絕。
“卡蒂梅。請你協助我吧。”
自那句話語,十幾年的魔族攻防戰拉開了帷幕。
諷刺的是,在格拉迪奧家族宣布降服、銀月女王終止叛亂的當天下午,之前都不知躲在哪裡的貴族們一股腦地派出了信使前來祝賀。尤其領地與闊劍城接壤的幾位公爵侯爵,最是殷勤倍至。
烏鴉對滅亡的氣息最為敏銳。他們一早就得到了闊劍城覆滅的消息,所謂兔死狐悲,寢食難安是免不了的。以自身力量無法與怪物軍團抗衡的大小權貴紛紛投在銀月女王麾下,爭着願效犬馬之勞,克萊布瑞娜德卻幾乎連他們的家名都記不得。
卡蒂梅說的沒錯。
幾遍只剩孤家寡人,她也是這片土地上無二的女王。能被滿天星辰簇擁的白銀之月,僅此一枚。
一隻規模龐大的討伐軍被迅速召集拼整起來。不多不少三十萬人。在各方援助下,荒廢的逐日城迅速重建着,糧食溢滿倉庫,市場上人聲鼎沸。
克萊布瑞娜德只覺無奈與感慨。
兵力。食物。只要分出一點,就能在短短几個月前拯救王室,阻止悲劇的上演。但事到如今,即便擁有了它們,早已失去的東西也無法挽回,逝去的生命更無可補救。
她只有直面眼前的事。
“……已經要走了嗎?”
風中旌旗狂舞。一望無際的曠野上,軍陣森羅,整裝待發。
銀月女王站在黑衣的將軍面前。
出征之前的幾日,卡蒂梅放棄了格拉迪奧的姓氏。為了服眾、克萊布瑞娜德交給她【近衛將軍】之職,並賜予了她……【弗萊爾】。是精靈語向人類語靠攏的混音詞,對誰都一視同仁的艾布里德語。
其意為,斬斷了過去的自由之人。
“是的。再等下去,不知道它們的疆域還要擴大到什麼地步。”
“我……應該和你一起去的。”
克萊布瑞娜德攥着卡蒂梅馬胄上紅色的繩結。世代流傳、而對於一位少女來說過於寬大的王袍下,肚子的異樣已經沒辦法向人敷衍。而她不肯作為女王聘夫,用幻術隱瞞了事實。
雪地中枯黃葦草堅強地立着,等待下一個春天的來臨。
“不,你應該留在這裡。安緹諾雅。這個國家需要你。你的孩子也需要你。如果嘉蘭布莉安有一天回來了,我們總有一個人該在這迎接她。”
是的。句句有理。克萊布瑞娜德已經被銀月女王的身份束縛在王宮裡,無法輕易離開了。
她從內心深處,也還希望相信羅戈恩終有一日會回到她身邊。只要她做得足夠好,完成了兩人之間的約定,就還有可能再會。到時,他一定會對自己說出他的苦衷。
“而且,我熟悉你,相信你。父親託付給我的,這片土地上所剩無幾的精靈族同胞的未來,我願意託付給偉大的銀月女王陛下。所以,我能為你做的只有這種事情了。”
卡蒂梅笑着。
“不要取笑我嘛。”
克萊布瑞娜德擦去眼角的淚跡。
“那,近衛將軍卡蒂梅弗萊爾,在此出征,請您允許。”
“……作為神聖艾布里德王國地三十七代國王,克萊布瑞娜德·法爾蘇斯,祝你早日凱旋。”
她猶豫了一下,把深藏在懷裡的小盒子交給她。
“嗯。收到了。”
角笛聲響起,悠悠回蕩在空闊的雪野原上。是行軍號。
兩人戀戀不捨地鬆開了彼此相握的手。
主力軍漸漸消失在地平線的彼端,雪地空餘無數道車痕馬跡。克萊布瑞娜德痴痴地望着。
既然已經跨過了戰亂與災厄,攻破未知的異族不過水到渠成之事。即便兇殘,也不可能抵擋三十萬人的進攻。她相信卡蒂梅。
“陛下,小心身體。”
侍女為她披上雪一樣的寬厚白袍,皮草圓領在寒風中微微曳着。
“是啊。我得為所有人着想才行。”
銀月女王將手藏在白袍下,隔着小腹、撫摸着那條還未準備降生於世的小生命。
戰局在三個月後奠定了。
為了擊潰因為過於弔詭、無需任何補給無比兇殘而只能被稱為【魔族】的怪物們,聯合軍團付出了極大的代價。
而成果,則是一條被迅速建立起來的防衛線。
雖然沒有將它們徹底剿滅,但內地已無憂患。這全都因為銀月女王之偉大、團結了所有貴族的結果,只有她能為這個國家帶來和平與富足……民眾是這麼認為的。現在的艾布里德,和以前大不相同;只有銀月女王是唯一的權威。
以前和羅戈恩約定,推進種族平等和底層權力的難題,早已迎刃而解。像嘉蘭布莉安那樣因仇恨而失去了愛人,被驅逐出故鄉的人已經不會再有了。而遵照卡蒂梅的囑託、被戰火摧殘的精靈族得到了公正的判決和補償。戰爭的無罪者、贖罪者們,可以毫無芥蒂地生活在自己的土地上。
要從教廷與貴族手中收回權力,已經是輕而易舉的事。
一切都走上了正規。
她早已不抱希望的、光明的未來,不知不覺便降臨在所有受苦人的身上。
然而,那代價是什麼呢?
寢宮。
深夜。
只有一盞油燈。
克萊布瑞娜德坐在桌前。
母親留下的鐲子。她並不戴,承在小木架上。每天清晨,都會看上一眼。
嘉蘭布莉安最後為她帶來的一點香草茶。不忍去喝,裝在玻璃的小瓶子里。是藏着的。不忍去看,因為一看便流淚。
羅戈恩的短匕首。少了那枚珠子,有些寂寞。想着總有一天要換給他,卻不知怎麼失手弄丟了。再也沒有找到。
另一端在卡蒂梅那裡的共鳴石。
與魔族的最終遭遇戰後,碎得一塌糊塗。
她想儘力想把它拼起來,卻怎也做不到了。一一次拼接,就一次次碎裂。每到這時,她就要抱着碎片伏在桌案哭上一整夜。
不會人來安慰她。
也不會再有人提起【安緹諾雅】這個名字。
【阿爾斯塔夏】之類的姓氏,更是從一開始就無人知曉。
世界上,只剩下了銀月女王而已。
月,是永遠獨自掛在夜空上的。
每當落日西沉便出現,朝日升起便消逝。連星辰都要遠遠躲着她,怕被光芒刺傷。
而在艾布里德的傳說中,世界上有無數枚月亮。
她也像人一樣,從牙月變成望月,灑下無盡的光輝;直到朔日就死亡。一對上下弦月便是一枚嶄新的月亮,嶄新的生命。如此,他們常常沐浴着新生的月光,憧憬她的純潔和美麗。
只有多愁善感的詩人才能想到,這究竟多麼殘酷。
他們覺得,即便死也不願生為月亮。
沒人能理解,傾盡一生只能獨自掛在空虛寂冷的夜空之上的生命,何其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