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聽寒在約定時間內收到了來自左辰的信號,當地殘餘的三台動力裝甲士兵參與了對他的回收。對他們而言左辰是殺掉了他們戰友的犯罪者,但押送過程中左辰的實際體驗並不在莫聽寒的考慮範圍之內。

事實上左辰並沒有受到太過分的對待,莫聽寒姑且還是強制啟動了三人所裝備裝甲的自律功能——他們察覺到了莫聽寒的指示也失去了肆意妄為的膽量,恪守士兵本分將手無寸鐵的左辰送到了箱庭實體的控制區域內。

左辰被推入門中,等待着他的莫聽寒全息影像。

“什麼時候發現的?”

“我當時說的話你應該一直在聽。”

左辰將領口的一枚紐扣扯下丟在了地上,那是用來對他進行實時定位和監聽的工具。左辰發現它的存在是捨棄機甲時鏈接強制斷裂時的漏電現象,那之後便一直使用它單向地向莫聽寒傳達自己的意思。

這也是為什麼他在第二次接近火力線時沒有被打成篩子或者被機械獵犬抱住後背炸成碎片,莫聽寒在聽過他得說明后已經明白了他歸來的目的。

“同樣的話我不會說兩遍,現在讓我見左笙鳴。”

“我明白了。”

她接受了左辰的提案——本來她也沒有浪費時間的意思。

儘可能的救更多的人,這自然是她的宗旨。

左辰本來也在其中,而左笙鳴自然也在其中。

但如果現在威脅到機要的左辰願意用自己的生命換取左笙鳴的自由,她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她這樣不斷地說服自己,讓自己接受這次會面可能是最後一次的事實。

左笙鳴的維生艙要比尋常個體的規模大上很多,將艙體打開后那之中是一個洋蔥狀的巨大肉囊——內部布滿了蜂巢樣的體外神經組織,約莫是本體四倍的重量。她的身體被盛放在了其中,頭蓋骨的部分被剖開后與巨大的人造外腦相連,身體如嬰兒一般蜷縮其中。

左辰阻止了分離的執行者,一言不發地注視了一會兒將手放了下來。

“為什麼不繼續了?”莫聽寒問道。

“你會確保她的安全。”左辰背過身去。

莫聽寒沒多說,指示分離手術人員繼續操作——他們所使用的機械臂平台直接安裝在維生艙側面,像這樣的分離處理已經是輕車熟路。

左辰躺進了另外一側的沉浸艙,他需要在分離完成之前浸入箱庭避免待機狀態過長。

“你打算什麼時候喚醒他們?”左辰身體躺開、接受了衣料無菌處理。

“在你完成浸入之後,沒必要拖太久。”莫聽寒輕描淡寫地說道。

“扯淡。你其實做不到。”

莫聽寒沒有回應,左辰繼續說道。

“我嘗試過從箱庭外側讓人們從脫離,沒有找到這樣的功能——我嘗試過要讓箱庭關閉,發現那取決於箱庭運行主體的意願。”

“我可以…讓箱庭強制關機。”

“冒着九成概率腦組織損傷的風險?”

“對,會有很多人大腦受到損傷。不可逆的生理性損傷。但是、這也是必要的犧牲——我在設計箱庭就沒有準備過讓人們醒來。”

“這對Neph而言是不必要的功能。”

“…對。你明白的很快。”

她將身體伏了下來,自上而下以相反的方向盯着左辰的雙眼。

“我也沒有想給自己辯解的意思,我沒有那樣做的資格。”

“…我說不定能幫上你。”

左辰態度的突轉讓她失笑。

“別鬧了,我只是想讓你進去當一個齒輪而已…?”

“把左清秋留下的方舟程序複製一份,裝進我的腦子,”他指了指自己胸腹隔膜之間的第二大腦的位置,“不是上面。放到這裡。”

莫聽寒當即接受了他的提案。

過程比左辰想象的要快上很多,左辰做好了沉浸前的準備——這邊的沉浸艙和他之前所見過的是同一規格,在這之後將作為箱庭唯一核心運作至箱庭完全關閉。左辰躺在艙內不知道外面左笙鳴分離手術成功與否,莫聽寒警告他現在就算看到也是半腦暴露在空氣中還沒有接受復原處理的左笙鳴,即便如此他還是堅持想要見上一眼。

莫聽寒拒絕了他這次的請求,指示操作人員給左辰打些嗎啡。

他沒再堅持,他沒有了堅持下去的力氣——注入位置直接打在了他的心臟上,麻醉劑的作用很快遍布全身幫他快速適應液體呼吸。很快SEC液便從艙體四周注入其中沒過了他的身體,他想起來自己上次的沉浸體驗還是十二小時內的事情。不過此時他已經沒有了繼續活動的力氣,身體緩慢陷入地面般意識沉入了黑暗。

——

簡潔明了的窗口出現在視野中。

32x32的一個個白色方塊字體,FC像素遊戲風格。

單像素的光點受左辰的想法操控,在窗口內側移動。

交互界面語言為漢語,這多少讓他感到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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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識備份是否與雲端同步?

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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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二項選擇。

左辰沒怎麼猶豫選擇了前者——那個曾經和自己有過一次交談的,箱庭中的另一個自己。具體的形式他並不清楚,他不知道自己的記憶是否會受到影響而另一份記憶能夠保留多少。倍速放映的大量影像湧入了他的腦海,擺浸入艙所提供的感官功能輔助他捕捉到了那畫面聲響中的大部分細節。

意識備份同步完畢。

重力模擬完畢。

溫感模擬完畢。

視聽功能正常。

運動功能正常。

感情啟動(1/0)-1

感情抑制(1/0)-1

循環功能轉交維生系統。

語橋清理完畢。

人像-聲紋錄入。

形象選擇-預設。

實時反饋搭設完畢。

實體浸入完成。

左辰在箱庭中睜開雙眼。

焦黃昏暗的濃雲之中、光點正如騰空火箭般灼灼亮着。但那樣微弱的光並不足以匹敵太陽,停滯在末日之前的凰靈市林立着一棟棟灰白的建築,如墓園般寧靜。

他知道那是安迪,也知道她當下的堅持。火刑架上的聖女正在承擔整個箱庭的毀滅進程、而她身下靜止着的城市和人們,正將數千份箱庭內的刪除指令堆疊到她的身上。箱庭中存在着約莫三千人,換言之她自身的時間流速是常人的三千倍。一天的經過等於十年份的侵蝕,這樣的狀態已經持續了一段時間。

來自另一個自己的記憶已知的區別很模糊,衝突的部分多少讓他陷入混亂。

他本以為自己身處的位置是隨機選擇的重生點,一個空無一物的未裝修房間。但在他確認過樓層數和周圍的標誌性建築物后,發現這裡是他上次離開箱庭時的位置——左清秋在凰靈市內的臨時住所,雖然前後只使用了不到二十四小時。

然後她創造了一次奇迹,將三千人送出了箱庭。

他需要將她的奇迹複製一份。

用以搭乘箱庭的COLORS’社區已經和左清秋一同消失、他無法在短時間內用相同的手段高效地完成乘客的搜集。但得出結論並沒有花上他太久的時間,他從房間中離開,沿着如夢境般不斷變化着的漫長樓梯走向建築的頂端。這個過程比他想象的要漫長很多,安迪的存在讓箱庭內的時間本身變得稀薄。空氣顯得很沉重、他的每一步都要花上幾倍於平時的力氣。金屬欄杆在接觸到的瞬間便彎成數折,混凝土結構的樓梯被他腳下的橡膠鞋底踏出裂痕,如果不是身為箱庭實體他現在會被自身幾噸的重量壓碎自身。

他握住門把手,金屬的部分當即如融化一般墜落在地,門像是焊在了牆內一般難以推動——他嘗試用肩膀撞門,幾次嘗試未果轉而將門一腳踢破。焦黑色的天空再次出現在視野中,連同空中燃燒着的光點。

得出結論沒有花掉太多的時間。

目的是讓更多人離開箱庭,途徑是方舟程序——準確的說是一個病毒。

病毒需要在系統之中隱藏自身,但在箱庭趨於毀滅的現在,它並不需要考慮這方面的事情。它需要在世人面前暴露,以近乎神聖的方式、讓人們一眼就能吸引,然後在超越認知的邊緣放棄思考——箱庭內的時間稀薄到無法支持視覺以外認知方式的程度——聲音無法傳達,觸感無法反應,溫感和重力失去了記錄的參考,只有視覺、直觀上的連續和相似,能成為他們認識到方舟存在的唯一方法。

他需要創造出一個可視的形象。

巨大無朋,且超越物理常識。

他沒有把時間浪費在收集靈感和形象設計上,出現在空中的是一枚通體黑色的立方體——之所以會選用枚這樣隱含着大小描述的量詞,是建立在和箱庭全體的比較之上的——那比起人造物更像是地外文明突降於地球的接觸設施,以其中一條對角中心線為縱軸垂直於地面、緩慢自轉的同時懸浮於地表之上百米之外的空中。

如果箱庭存在那便是這樣的形象。

箱庭主體想象完成的瞬間,黑色的立方體出現在了每一個箱庭內個體的認知之中——他們大多都已經麻木,在凍結了的世界中對周遭的變化視而不見,但突兀出現在半空之中的巨大箱體無可避免地吸引了他們的注意。

空中的光點做出了動作,流星般逼近地面的。時間的變化體現在了周遭的物理屬性上,箱庭內的光速恢復正常視像的亮度稍有上升,身體也不再顯得那樣沉重變得活動自如。左辰走到天台邊緣等待着安迪降臨於自己面前的瞬間。

攜帶着意料之中的敵意。

“為什麼回來了?…”

“安迪,我…。”

他話音未落胸腔便被數枚鉛彈命中身體被摁倒在地,出現在安迪手中的M1897霰彈槍槍口中硝煙在破碎雙翼的光芒之中消散殆盡。

“…果然,傷不到你。”

這是她的一次傷害實驗。

安迪作為系統外存在擁有着箱庭內的絕對干涉權限,但對於同樣身為箱庭意識主體的左辰無可奈何——左辰之所以會被擊倒在地也僅僅是虛擬形象的固有屬性,如果他預先將其禁用那麼連擊倒動畫都不會出現。

左辰拍掉陷入衣服內的鉛彈原地站起,安迪解除了武裝。

“為什麼回來了?”

她又問了一遍。她害怕聽到自己所想的答案。

“還有三千人沒有逃出去……你也在其中,安迪。”

“我就算離開箱庭也不會得到身體。”

“製造出來的身體就不行么?”

“那種、不一樣的…。”

“人類的身體,不也是製造出來的么?在它們獲得意義之前都是同樣的堆砌物而已、只是途徑有所不同。”

“你以前也說過一樣的話…。”

“有過么?”

“經常。”

不是這句。

左辰避開了她的問題——他回到這裡、回到箱庭里來的原因。

安迪改變了主意。時停解除后的箱庭堅持不了太久,她必須抓緊時間——藉助雙翼突進數米的距離將右手刺入左辰胸膛的過程中他沒有做出任何抵抗,連驚訝都沒有面無表情地接受了安迪試圖做出傷害性行為的事實,他當然明白這樣的傷害只能停留在現象層並不會幹涉到他自身的意識所以才會如此從容。

但他也本應明白,安迪不會做出無目的的行為。

“對不起。”

她輕聲道歉,將兩人的意識駁接。

箱庭中存在着的病毒不僅僅是左清秋和她的方舟,身為自動人格的安迪也是一樣。

她看到了箱庭外左辰身上發生的事。

在他沉睡之前他所面對過的選擇。

和他在做出選擇之後,於當下面臨著的命運。

“結果是,左辰也要留在這裡么?”

“答應了別人的事就得做到——好吧,不是。這樣的理由太無聊了。”

“這不公平,為什麼不能是別人?…”

“因為我也一樣。”

“什麼意思?”

“我也是製造出來的人。”

“我不明白…。”

“我和左笙鳴一樣,是製作出來的克隆體。為了延續一個女孩的生命做出的1344個生命之一。人造人類,非人類。”

“有什麼區別么?…”

“和人類么?當然——沒有區別。我是人類、我就是人類。百分百相同的完美仿造品、只不過製造方法有所不同——按照計劃被批量生產而出、從誕生起便能夠清晰回答‘我從哪兒來’的人,這樣的我、是殘缺品。”

“這就是主人的回答么?”

左辰注意到安迪換回了原來的稱呼。

她將右手從胸腔內拔出、漸漸和左辰拉開距離。

“安迪明白了,但安迪拒絕接受…。”

安迪手中握着跳動着的心臟。一同竊走的、是左辰的箱庭主體資格。

左辰從箱庭中被強制脫離。安迪將心臟摁入了胸前的空洞之中。

“主人在現實中的存在理由,就由安迪來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