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4日下午七点、中心商业街。

“牙豚一号、收到请回复。”孟倚灵的声音从耳机的另一头传来。

“牙豚一号、尚未发现目标。”左辰把手放在嘴边、对埋在后两节槽牙间的通讯器压低声音说道。他努力把视线从漫画封面上五彩斑斓的背德场景上挪开。

“了解、请继续行动。”

传呼机的声音戛然而止、左辰摇了摇头、继续在琳琅满目的书架之间寻找着目标——对于左辰而言、像这样一边掩人耳目一边潜入漫画书店的特殊行动、每隔几周便会发生一次——他用墨镜挡住了视线游移着的眼睛、白色的鸭舌帽压得很低、沿着书架间的狭窄通道快速地游走着、像只下水道里的耗子。

“换地方了么……”

现实和记忆出现了冲突、他并没有在之前的任务地点发现目标——大概是前段时间的文艺作品政策更改所致、也可能是自己来晚错过了“里店铺”的出现时间——他陷入了一瞬的迟钝、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冷静了下来。

任务截止时间——闭店门限——半小时后、充裕、五分。

威胁对象——熟悉的面孔——数量为零、安全、五分。

潜在风险——莫听寒的突然联络——可能性低、五分。

Allgreen。

左辰挺直胸膛、走向了书店柜台。

穿着蓝色围裙满嘴胡茬的书店大叔抱着他约莫四岁的女儿坐在柜台后面、日光灯下的光头和双眼一同放射出警戒的光。

“你这家伙怎么又来了?——到现在没被警察抓起来、还真是走运。”他不遗余力地表现着对左辰的厌恶、不过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孟倚灵给他做的的女装在店里暴露后引起了相当大的骚动、在那个金属般的头壳之下、恐怕已经烙印下不可磨灭的变态印象了。

“是这样、大叔……”

“什么大叔,我刚二十九!——”

难道也是个Fqo玩家么——左辰改换称呼、道。

“那么大哥、这是这次的书单。但我绕了两圈了、没找着。”

店长露出生意人的一面、脸上的厌恶一扫而光接过了左辰手中的便签条——他怀里的小女孩伸手要够、他抬起右手躲开了两只挥舞着的小手。

他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这位小哥、你要这些书、是打算做什么?”他将便签团成一团、随手扔进了一侧的垃圾桶——随后将手伸到了桌子之下、掏出了一柄以稳定性和大威力著称的巴西公牛左轮——内外城冷战开始后的一年中凰灵市内解禁了枪管令、就算他在柜台上摆架缠满弹链的班用机枪也可以解释为自卫考虑。

他怀中的女孩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抱紧了父亲小牛腿般强壮的臂膀、怒气冲冲地瞪着柜台这一侧的左辰。

店长咔哒一声将枪机扳开、枪口对准了左辰。

“给你十个字的机会——告诉我、你从哪儿知道这儿卖《同居姐妹ONION!》最新刊的?”

左辰将鸭舌帽放平、墨镜摘下、露出了那之下换颅手术后从左到右贯穿脸颊的深棕疤痕——他吞了口口水、亮出了自己SIS治安维持学校的学生证。

“长官命令、我也没辙。”

——

要说起来、这天姑且也算是左辰的假期——自从凰灵市军事化开始、作为原凤栖峰大学高校生的他便少有这样的日子。

生活简化成了两件事——训练、学习——其他事情只是为了维持生命的细枝末节、利用机会锻炼这副贫瘠的身体、正和左辰意思。这对于不怎么喜欢和人打交道的左辰而言、某种意义上讲也算是件好事。

不过就算如此、这也不足以成为浪费难得休息时间的理由。

时间是左辰执行极密采购任务半小时之前,地点为原凤栖峰大学普通部、现SIS治安维持学校学院总部。

左辰的视线在从大厅中走出的人群之中游走着、寻找着某簇红发下的高挑身影。不过他考虑到那个人在会议结束的时候可能瞌睡还没醒、很快就放弃了。

他只好背对着人流、坐在了台阶上。

人们脚步匆匆从他身边走过、但其中并不存在会跑过来拍下他肩膀对他在这儿感到惊讶的人——他对于这类隔离感早就习以为常、掏出手机将耳机塞进了耳朵——不过并不是为了听歌、他的耳机隔音还没好到那个程度。

他要背单词——如果不想就这样完成为期两年的军事训练成为一名士兵、他有必要寻求“学业”以外其他的出路。

他的视线从屏幕上的学习软件上扫过。

隔离、isolation。

岛、island。

很像的两个词、说不定词源是一样的。

“一年了么……”

“是一年了啊、左辰同学。”

突如其来的压力从颈子后方传来、散发着柚子洗发水味的红色长发从左辰脸颊两侧垂下——孟倚灵正将双肘压在左辰的肩膀两侧、脸上的表情似乎很高兴左辰会提前等在这里。

左辰抬起头的瞬间、脸颊之间的距离降低到了鼻息可闻的程度——他盯着那双红水晶般蕴藏着热度的眸子、盯着。

大概过了一颗雨滴以秒速六十米从天空落到地上的时间。

“噗嗤——”

孟倚灵粗鄙地笑了。

“噗哈哈哈、你他*的……好吧好吧、是我输了、你这个死鱼脸怎么看怎么想笑。”

“喂喂、身为一个老师当众说脏话可不太好。”

“那还不是你突然盯着我的眼睛、笨蛋——赶紧起来啦、这地板凉的坐多了该着凉了。事先说好我可不管你的啊、肚子疼给我忍着、也别让莫听寒麻烦。”

左辰没有多说、率先走下了楼梯——本来他被孟倚灵叫过来也不知是要做些什么、她有什么吩咐自然就会说了。

事实上这样的两人在人群中十分显眼——一个是还穿着预备生制服的男学生、一个是把正装湿着洗了就没再穿过一身便服的女性教官、如果要是门口的特警队员没认出来孟倚灵那头标志性的火红头发、两人会被枪杆子抵着轰出校门也说不定。

“之后要去干什么?吃饭么?”左辰问道。

“切、谁像你似得整天想着吃呢——”孟倚灵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我是因为你这个点会饿才这么说的……”

“没有啦、你一个月放这一天假的还不回去一趟?吴越跟洛林洛羽也到我手底下了、莫听寒那么大个屋子、这阵儿就她一个人住吧。”

“你也回去?”

“那是当然、我攒了好多游戏一晚上看看能玩多少——”

“这才是本来的目的吧。”

“怎么会啊、我本来目的当然是回去猥*莫听寒了还有其他可能么?这次出任务真的累死了、积攒了好多要发泄下才行。”红发的女性如此坦白道。

“你再说下去我要报警了!”

等下、眼前这个家伙就是警察来着!——意识到这点的左辰瞬间便失去了继续吐槽的动力、日复一日的日常中、他本来的正义感也早就消耗得差不多了。

两个人走出校门上了电车——路江城陷落后城市内各方面水平显著跌落、很多消失掉的东西也都再次出现到了街道上。废弃已久的轨道再次投入使用、公有化的很多设施和地基也重新划归私有、甚至在靠近城壁无法接线的街区出现了电话亭。

不过左辰本来也没有换颅手术之前的记忆、所以也就没有经常在报纸之类地方看到的所谓“倒退感”等等。

“之前说的事情你考虑没啊?再拖的话以后就不好办了。”孟倚灵有意无意地玩着站在长椅一侧左辰的衣角、向他说着。

左辰沉默着。

她指的是让他提前毕业加入她属下SIS小队的事情——作为原异歼部队二课队长的孟倚灵在冷战期开始之初便进入了军队层、军阶为中校、作为执行队长活跃在第一线。

“一般执行队长都会由人类来担任、你会过的很辛苦的。而且人你也都认识、我不打算让你们碰到那些监狱放出来的混球。”

“嗯、这我知道。”

为了获得更多的压制力量、凰灵市提前释放了很多现刑罪犯——条件是进入部队中服役至“威胁阶段解除”、当然、是个人都明白那最后将意味着什么。

将路江城再次划入领土、恢复曾经的和平。

“这些话我也没再多重复的意思了——能在你身上看到原来那个家伙的影子、我其实还挺高兴的。所以也大概明白你为什么不会答应……”孟倚灵说话的声音小了下去。

为什么不会?

这并不是明知故问、左辰的确不懂。

现在的他只是在潜意识中存在着对于Neph的抗拒——尽管自己正接受着由这家独立公司所提供的军事保护和学业教育、但他仍然在心中的某处抗拒着这两个音节。

而孟倚灵口中的“那个家伙”、左辰当然不会不知道。

他是左辰、是和左辰有着相同名字的、左辰。

是自己这副身体、原来的使用者。

“他会这样想的么。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他。”

毫无意义的否定——不、说不定他只是想找些东西来否定而已、如果不这样做他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大吼出来。

“啊、抱歉。真是的、我刚说了些什么——”察觉到自身失言的一瞬、孟倚灵脸上显露出明显的自责。

左辰不希望看到她这样、伸出两只手指从左右夹住了孟倚灵的双颊——她嘴巴嘟起的样子很滑稽、左辰轻笑了两声、这或多或少给了孟倚灵些宽慰。

“嗯、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如果左辰有自己的打算、说出来我大概是会支持的。”

“没有。目前还没有。”

左辰很快的否认了、头摇个不停——车到站了、孟倚灵低头确认时间。

她蓦地抬头、急切地说道。

“拜托你个事情。”

说着、孟倚灵将一个蓝色的便签贴到了左辰手背上。

上面写着简短的书名、是她平时在追的一个百合连载漫画——“我刚想起来今天是新卷发售日——”“让我帮你买?”“不、是长官命令。”“为了这种事?!”“那我要是不命令你、你会去么?”“不会。”“那不就得了。啊刚好车到站了、地址我用Wetalk发给你……”“行吧行吧、你是老师你牛*。”“嘻嘻、晚上见、左辰同学。”

——

左辰难得的假期之夜、就这样用在了帮孟倚灵到违禁书店买R-18漫画上——不过他对此并无怨言、就算没这茬子事、他到了晚上也没什么可做的事。

他拎着装着过去四周四本单行新刊黑色塑料袋、独自一人走上了电车——到了这里便没有继续带墨镜的必要了、脸上的疤痕在人群中算不上引人耳目的特征。

和一小时前同孟倚灵共乘的时候相反、高峰刚过的夜间电车空空荡荡——不过左辰还是选择了站着、因为这样能从窗户中看到自己。

像这种时候、他就可以听会儿歌了。

他戴上了耳机、窗中的自己面无表情地做出了相同的动作——要说他在换颅失忆后还有什么留下来的话、对着镜像审视自己算得上是一个。不过这也说不上是保留、而是某种需求所致。

那张脸看上去和他人无异——左辰不知道自己脸的样子。

尽管如此、它还是会随着左辰的意志而变化——他试着吐了吐舌头、镜子中的那个人做出了相同的动作。左辰注意身后椅子上的OL女性正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视线相对的瞬间惶恐地将头低了下去。

真是丢人。

左辰咳嗽了两声、将焦点集中到了窗外——列车行驶在距离地表约莫二十米的高架桥之上、视野良好能够清晰的看到灯火升起的夜间城市——同时、数道测距绿色激光从城墙内侧射向空中、警告着试图经过其领土的一切。

原生种自治镇、辛德威。

那个曾经在凰灵市中被视作被抛弃之下层的城内城、经由Protopia的复兴获得了新的名称——自圣母降临至今已经过去了一年、“路江城”已然成为历史。

即便如此、左辰依旧无法忘记自己那天对于Protopia放出影像的反应——出现在屏幕上的、被城内原生种说成是“救世母”的银发少女、他知道她的名字。

安迪。

要说他在换颅失忆后还有什么留下来的话、依靠着肠胃里几亿个神经元保存下来的简短音节、或许是仅有的唯一。

兜里手机一阵震动将左辰从思绪中拽回——那是来自孟倚灵的命令。

“快、点、回、来。”

一如既往的不容意见。

左辰本以为明天学校正常授业、身为SIS部队207班执行队长的她这天会待在寝室里的——但毕竟是那个孟倚灵、跨越半个城市的车程根本不在时间表考虑范围之内。

相应的、自己明天上学时可能就要跟在她的摩托后面蹬脚踏车了。

左辰在当站下车、坐上了相反的一趟——之后用不着再换乘、算是自己走运。

不、走运的成分不止于此——

“左辰?”

最不想面对面见到的女性出现在了左辰面前——

“这个帽子、你是左辰吧?……”

尽管左辰的无回复让她有些迟疑、但她还是没有失去信心——就算让左辰去跟违禁书店的大叔打上十次招呼也不愿意在电车上碰到这位、但事已至此左辰只能迎难而上了——

面对自己已经失去的过去。

“晚上好、莫听寒。”左辰装作一副发呆刚反应过来的样子、向莫听寒说道。笑容的假面是如此的沉重、让左辰有种随时都会失衡跌倒的错觉——不过他还是控制着身体坐在了莫听寒旁边、他认为这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还好、白天的试验资料有些没来得及整理、就拖到晚上了、”她腼腆地笑了笑、“今天是你的假期来着吧、一个人出来?”

“啊、嗯。有点事。”左辰放在膝盖上的黑塑料袋有些发热——莫听寒不可能没注意到、不过她并没有多问。

两人陷入了沉默。

这样的时间反而令人轻松——现在的左辰对于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对于她所表现出的好意也就无从回应。

“啊对了。”莫听寒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怎么了?有东西落下了?”

“不是啊、我不至于每次都落东西的好吧——左辰你没回学校、那你今天是要回来住么?”她黑水晶般的眸子里闪着期待。

这太耀眼了。左辰挪开了视线、点了点头。

“是——孟倚灵的命令、她现在已经到家了。”

家这个词出口的时候他莫名有些亲切——莫听寒的另外一重身份是众神寮公寓的房东、以低廉的房租为城中原生种提供住处。

“这样啊。我知道了——你肯定还没吃饭吧、我回去给你煮面。”

“啊、不……嗯、那拜托了。”

左辰下意识的想要拒绝、但他还是选择了接受——从莫听寒放松下来的表情上看、这似乎是正确的选项。

“疫苗的研究怎么样了?”

面对莫听寒只要问这句就能化解一切沉默、这是左辰一年间积累下的经验——不过这次似乎不太奏效、莫听寒显得有些兴致缺缺。

“嗯、没什么进展——红珊瑚病变异的太快了、目前的阶段性成果根本无法解决问题。而且愿意配合试种的人也很少、拿不到合适的数据……啊、抱歉、一不小心就抱怨起来了。比起这个、左辰你这个月怎么样?我听孟倚灵说你们又有海外任务了。”

“啊、是——训练而已。”

南美雨林之中的毒贩追歼、这的确是训练。

不过队伍中并没有左辰、这是他编造的事实——为了不让她有多余的担心、他曾经和莫听寒讲过自己也在孟倚灵的属下行动

“是么、洛羽回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跟我抱怨、说你逼着她喝煤油治寄生虫来着——你真干啦?”

“那是因为她乱吃东西。”

“哈哈、吃的什么?”莫听寒问道。

“蝙蝠幼崽。”

左辰刚说完就有些后悔了、莫听寒显然被吓到了、花了一段时间才把表情调整过来——有时候真话是不能讲的、左辰因为这个被孟倚灵教训过很多次。

“你们、很辛苦呢。”

而这就是后果。

两人的沉默持续到了车辆到站、步行至居民区——较之一年前的样子这里冷清了很多、明明是清凉夏夜却安静地像是秋天。不过左辰很喜欢这份安静。

给他们开门的是孟倚灵——她穿着写有“宅无罪”三字行草的肥大T恤、洗过澡还没干的一头红发盘在了头上、嘴里叼着根吃完了舍不得扔的奶味冰棒。

完全进入了自家mode了、这家伙。

啪嗒一声、冰棍棒掉到了地上。

不过并不是因为震惊、而是因为她蠢动起来的兽性——她一边说着“活的听寒快让我闻闻”一边把刚洗完澡散发着柚子香气的身子倒了过来、多亏左辰手疾眼快一脚插到了两人之间挡住了袭向房东大人的贪犬、不然以莫听寒的身板被当场扑倒也是可能的。

“唔!左辰干嘛啊你!——”她说着被左辰绕到身后锁住了肩膀、“呒姆呒姆、动作还挺标准的——喂喂、我没记得我教过你这个啊。”

“我自学的。”左辰简单答道、加重了施加在孟倚灵肩膀上的压力。

“啊疼疼疼……”

“为了应付今天这样的状况。”

“今天的状况、是、怎样的状况啦……好疼、咿呀!左辰你、别再动了!”

“冷静点了?”左辰稍稍放松。

就算强硬如孟倚灵也不至于在这里嘴硬、左辰松开了手——无意间他的视线瞟过从孟倚灵衣领里露出来的锁骨、手上依旧残留着她肢体的柔韧触感——他努力的掩盖着自己的慌乱、虽然平时训练难免会有肢体碰撞、但和穿成这样的孟倚灵的接触还是第一次。

他手里的黑色塑料袋裂了个口子,内容物掉到了地上。

《同居姐妹ONION!》漫画封面上的女孩们、客观来讲、看上去关系很好——孟倚灵的肺腔中传来了类似干死之人临死吐息般的吸气声、红色眼瞳失去了光泽。

“Oh,onion.”左辰短叹一声。

“哇啊啊啊左辰你瞧你干了些什么!让我期待已久的新刊就这样掉到地上了、我可还一次都没看过呢!你这个……啊呀。”

孟倚灵说道一半注意到了在场的第三者。

莫听寒拾起了其中一本、略带惊讶地表情扫视过封面——像是被吸引着无视了孟倚灵无声的阻拦、随便翻开了其中一页、短暂的僵直后、满面通红啪的一声合上了书。

“原来是、这种的啊、刚才我在路上还想跟左辰问呢、啊哈哈——倚灵姐你喜欢看这个、我还是第一次知道。”

“不是、我不是听寒你想的那样哇——”孟倚灵试图辩解。

“说你呢踢我干什么!?”左辰抗议道、用双臂挡住了直逼右脸一脚踢击。

“没有没有、我不会因为这种觉得尴尬的——不如说、能多知道一些房客的信息、对我而言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已经不叫名字叫我房客了嘛!——”孟倚灵欲哭无泪。

“我、支持你哦。”莫听寒笑得有如阳光。

这成了击倒巨人最后的一只弩箭、左辰目睹了半分钟前还活蹦乱跳着的一个原生种个体失去生存意义的全部过程。

——

左辰帮着孟倚灵解释了百合漫画书的来历、硬生生将它们的需求者说成了自己——当时莫听寒的表情就变得十分微妙、那与其说是悲哀、似乎还有些怜悯在里面。

“我去给你们做面。”她这样说罢、消失在了厨房间——孟倚灵其实是吃过晚饭的、不过按照她的生存习性、只要有进食的机会就不会放过。

人少了之后公寓显得大了很多——洛林和洛羽在半年前提前毕业加入了孟倚灵手下的SIS部队207执行班、吴越也在自首后通过了身体测试后成为了该班狙击手。只有左辰还慢吞吞地留在治安维持学校本部、进行着为期两年的战斗训练。

当然、他能拿到孟倚灵的推荐随时可以离开本部——但他看不到那之后会发生什么、他无法就这样草率地抛弃习以为常的生活。

孟倚灵没有察觉到左辰走进了房间、正脊柱弯成虾型蹲在电视前面打着FPS游戏——但她的鼻子先一步注意到了左辰手中的凉面、拇指微动将游戏暂停。

“我还是在这个房间呆着舒服。”她接过面说道。

“明天还有我们班的指导、你别玩通宵。”因为有过先例、左辰提醒道。

“不用担心啊、只要你比我这个教官到得早就不算你迟到好吧——刚好、也算是刚才的回礼了。”面前是冷静下来的孟倚灵、左辰更习惯她这副样子。

“本来那也是开玩笑、莫听寒不会在意这种事情的。”

“是么?我怎么看着她一直在忍着啊。”

“忍什么?”

“忍着不哭。”她说着吃进嘴里一口面、声音听着很含混。

左辰感到疑惑、他不明白孟倚灵的意思——自己应该没做任何过分的事情、难道是在说自己撒谎很蹩脚?

“不是啊、我再说你的变化——这一年里你在她面前根本不怎么说话的吧、我当时看到你们两个一起出现在门口惊讶的不得了。”

“那个不是装出来的么!”

“为什么要装?”孟倚灵转过半张脸来、吸溜一声吃掉了嘴角的面、“你做的很好、我很高兴、就这么简单。”

左辰被这样说了也高兴不起来、他并不想去扮演谁。

这是伪善。他不希望如此。

“原来的那家伙可比你现在要烦人多了、整天看着他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空气都会变臭。真的、你比他好多了。”

“是这样么……”

“是这样的——所以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现在是你、你想要做什么是你自己的事情。曾经活过的那个笨蛋、早就已经死了。”

她谈论死者的口气不乏恶毒、但在左辰听来、却更像是自暴自弃。

他们之前的羁绊是自己无法踏入的、自己永远只是一个后来的外人——左辰想象着自己身体曾经的主人、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你还不吃么?面快凉了。”

孟倚灵的催促道——左辰点了点头、呼噜呼噜地将面拨入了嘴中。

“二十一岁生日快乐、左辰。”

孟倚灵哈的一声将面吃完、嘴里突如其来的祝福险些将左辰呛到。

“你这么吃惊干什么、自己不记着点么?7月14号是四等公民左辰的出生日、给你的身份资料上应该写的很清楚吧。”

“没、这又不是我的生日……”左辰有些退缩。

“至少你的身体是这天生日、不然你还想哪天过啊?——人生能开心的时候就那么几个、浪费掉多可惜。”

“那成吧。”

“而且、你以为我是怎么想起来要买漫画的——左辰的生日=新卷发售日、这么说我还得谢谢你呢。”

“别谢我、去谢我妈。”

“哈哈、阿姨么……”

孟倚灵突然低沉了下去——不过这也难怪、对于原来的左辰来讲双亲一词意味着难以触碰到的过去。但对于现在的他而言、那只是两个被事后告知的、略显陌生的符号而已。

“啊对了、我给你准备了份礼物的、但进来的时候被海关给扣了。”孟倚灵将话题转移。

“呃、我能先问下是什么么?”

“明天我就去给你拿别着急呀、说出来就不好了嘛。”

那是会被海关扣下来的东西么……怎么想也不是能轻易收下的。左辰收拾好了孟倚灵的面碗、拿着自己的走向了门口。

用脚将门挤开的同时、门外传来了跌倒声。

“好疼。”

左辰开门的时候、莫听寒退避不及跌倒在了门口——她手里的一个黑色的小盒子也掉在了地上、咔哒一声听上去很轻。

左辰刚想帮她起来便被制止了。

她以印象之外的敏捷拾起纸盒站起身来、将其藏到了身后。

“那个、这个是……”

她支支吾吾地说不出来、视线不停的游移着——像是刚走到门口有事要说、就意外地撞上了从门里走出来的左辰。

左辰向一侧让开了半步、让出路来——孟倚灵正聚精会神地打游戏、并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喧哗。

“请进。”

“不是、也有左辰你的……今天是你们两个的生日嘛、我就想着一人做碗面来着。还有就是、礼物。”莫听寒说话声音越来越小、不过她的话语却有些出乎左辰意料。

“孟倚灵、也是今天生日?”

“啊?是啊、你们两个一天生日、你忘了么?”

左辰脑子里嗡的一声。

潮水般突然涌起的负罪感在将左辰吞没、他有一瞬想要吼叫着宣泄自己对“过去”二字的愤怒——刚才的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理解孟倚灵话语之下没能满足的期待——她记得有关左辰的一切、可现在的自己却把她忘得一干二净。

即便如此、她还是轻描淡写地和左辰开着玩笑、一如既往。

他该对谁愤怒?对一无所知的自己?还是对一言不发的孟倚灵?他找不到答案、无能为力的绝望感让他觉得一切看上去都越来越远……

“那我先把这个给你。”

莫听寒手指冰凉细腻的触感碰到了左辰的脖颈、他下意识地一把将其抓住——那里是他换颅手术后留下的环状疤痕。

“诶,怎么了?”

左辰弹也似的松开了手、一边摇着头一边向后退去——但莫听寒却逼了上来、将某个表面光滑的人造物贴到了左辰的脖子上。

“别动啊、我量下长度。”

“什么东西?”

“我看你平时会把衣领立得很高……那你戴上这个试试呢?”

说着她将调好长度的黑色圆环递给了左辰——那是一个颈环、通体黑色,约莫两指宽,可以通过金属划扣调节长度。

左辰很轻易地将其套到了脖子上——这让他产生了一瞬的既视感。

一切都像是发生过一般、但记忆中又无法确定具体的时间。

“刚好挡住。”莫听寒面露喜色、递过来一个镜子——灯光下左辰的脸出现在了镜子里、脖子被黑色条形一分为二。

挡住的不只是疤痕。

还有疤痕下方被横向截断的条形码——一年前的凰灵市中这是原生种必要的身份标示、不过在年前签署的辛德威合约中、区别群类的这条规定已经被明令废止了。

从这一角度上讲、辛德威的出现是左辰等原生种众的福音——作为执政宗教的原型教Protopia先后要求凰灵市政府乃至华亚联邦推行了多项提高原生种社会地位的政策、甚至通过了原生种与人类的通婚可能。

但左辰根本没有感谢它的意思。

他无法忘记那座坚壁之城中囚禁着的银发女孩——如果说他的意识中还有什么能让他感受到和过去的联系、左辰所大声呼喊过的那个名字是他仅存的稻草。

“谢谢你。”左辰向莫听寒重复道。

“没事、你喜欢就好——嗯、那我把这个送给孟倚灵。”

她亮出盒子里的黑色小熊玩偶。

它有着放在手心里刚好的大小、以及环绕着脖颈的一道红色疤痕——左辰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那熊、大概是在笑着的。

“叫斩首熊。”

拜托了你笑着说这句的样子真的超可怕。

“那是什么……”

“《拳掌抡破》里的boss角色。那是个格斗游戏、之前我们三个经常一起打的——我跟你说、我用这个熊可厉害了。”

三个?

指的当然不是自己、而是那个人——左辰努力挤出笑容、附和道。

“格斗游戏啊。那我还有点兴趣。”

“是啊。我听她一个月前就像要来着、但新作发售的时候她没时间去、我就偷偷帮她也买了、她要不要我就自己留着了、一个不少俩不嫌多。”

莫听寒像是炫耀般诉说着左辰所不知道的事情、这让他感到一阵炫目。

“那待会儿拜托你提醒她明天有训练。我有点困、先回屋了。”说罢、他有些匆忙的从莫听寒身边走过。

左辰听得莫听寒答应了后又说了些什么、不过他并没有余力回头确认——他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便逃也似得钻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没有开灯、以一个“大”字型躺在了床上、长舒了一口气——门外传来了孟倚灵收到礼物时候的欢呼声、那欢呼声听上去很遥远、但这样的距离感却让左辰感到尤其安心。

和她们相处的每分每秒、对于左辰而言都是煎熬。

她们的一言一行中都留有过去的痕迹、她们身处其中对此一无所知、但是对身为旁观者的左辰而言、却像是阳光之于暗影一般刺眼。

“安迪……”

他想象着天空、向天花板伸出了右手。

在这一年之中他不断地试图了解有关安迪的事情、知道了她并非人类、而是最新式查理机——突破意识产生这一瓶颈的人工智能、同时也是辛德威之中的原生种用以确立地位的硬实力组成。

如果、自己有机会逃离这里。

如果自己能抵达城墙彼端见到安迪——

左辰的手机传来收信提示的嗡嗡声、像草中的一阵虫鸣打破了夏夜的宁静——他摇了摇头试图让胡思乱想的脑子清醒过来、手在床面上摸索着、碰到了依旧在不断震动着的手机。

那是一则匿名来电显示。

他脑海中闪过了几个可能、又将其一一否认——他启动了监听、将通信部分隔离进入安全模式、选择了将电话接通。

嘀、嘀。

没有声音。

“喂?”左辰主动发问、声音有些干涩。

对方依旧是沉默。

难道是恶作剧么?那也应该采取某种更高效的方式才对。教材上讲无声电话有可能是求救电话、但那样的话完全没有匿名的必要……

“通讯对象声音波形录入、正在完成身份检测、”冰冷生硬的男性合成声从听筒中响起、“身份检测、个体‘左辰’识别通过。录音放出。”

短暂的停顿后、响过了象征性的倒带声。

“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左辰——”

几乎被遗忘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耳中。

“我已经看到了、天空。”

本应被遗忘的话语、再现于他的脑海。

“所以别记得我、这样最好。”

喉咙被庞大的话语所阻塞、让他发不出声来——他知道这是录音、他知道自己没有说任何话的必要、他无能为力……他、想要拒绝这一切。

“该由我来完成你的愿望了。”

——别说了——

“我会让所有人都得到幸福。”

——我没想过——

“我会抹去过去的悲伤……”

——我没有过那种愿望——

“我会、从此、消失。”

无可抑制的悲伤和愤怒将左辰的意识冲飞、他的肺腔骤缩将气体吸入其中、眼前一片空白——积蓄在肺腔中的气体喷薄而出、化作歇斯底里的怒涛。

“别说了、安迪!——”

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嘀——他长久地将听筒死死地摁在耳朵上、想要确认那低声之中是否还有他所能知晓的信息、但他所能找到的、只有破碎的空白。

门外响起了咚咚的脚步声。

“左辰、怎么了?”

门被莫听寒推开了、光照入屋中——习惯了黑暗的左辰被照的睁不开眼睛、挡住光线的同时、也从对方的眼中遮去了自己满面的泪水。

他没有回复、手足无措的莫听寒在一旁立定——将手柄扔下的孟倚灵紧随其后进入室内、紧绷着的脚步安静地让人想到猎食前的大猫。

“听寒、让开。”

孟倚灵的声音中透着刃器般的冰冷、她快步从莫听寒身边走过、变魔术般将一根香烟塞到了嘴边、打了个响指将其点燃——左辰知道这是她用来克制怒火的方式、他也大概猜得出、她在为什么而感到愤怒。

“抱歉、长官。我打破约定了。”左辰选择了主动承认。

“是么、你还记得。那就好说了。”孟倚灵一把拽住了左辰的领子、凭借单臂力量便让他从床上像根旗杆似得立了起来。

然后将膝盖揍进了他的肚子、将旗杆从中一折为二。

“噗啊!——”气体从左辰口中喷挤而出、他不自制地发出了呻吟。

“倚灵姐?!”莫听寒惊呼、上前一步试图阻止。

孟倚灵没等她碰到身体、一把抓住了左辰握成拳头的右手、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自己的右颊上。那并不是能称之为玩笑的力道、面色惨白的左辰人偶似得将胳膊交给了孟倚灵。他像是事先知道会变成这样、任凭拳头的轮廓深深地陷入孟倚灵的脸颊中。

一次、两次、三次。

孟倚灵不断地重复着这一动作、脸上很快出现了明显的淤青。

莫听寒眼前发生的一切摸不着头脑——孟倚灵先是狠击左辰的肚子、然后又用他的拳头揍了她自己的脸。

孟倚灵一边将左辰扔回床上、一边转过身来向莫听寒解释道。

“我很早以前就他说过、再在我面前提安迪的名字我俩就打一架——但这个怂包每次都不肯出手、就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来进行了。”

孟倚灵轻描淡写地解说完毕、但这并不足以安抚莫听寒的慌乱——她慌慌张张地确认过孟倚灵的颅面情况后、又掀开左辰的衬衫目睹了他腹腔上的大片青紫痕迹。

“我去拿药、你们两个待好。”莫听寒说罢便啪嗒啪嗒地跑出了房间、灯都没记得开。

孟倚灵坐到床边、仰头躺在了左辰身边。

“疼么?”她问道、将手放在了自己刚才膝击的地方。

“疼。”左辰说话声很小、光是呼吸都会扯到伤处。

“该。”

“是、我该的——”

左辰话音未落、轰鸣的旋翼声须臾而至。刺眼的白光从窗外照入、将一架Mi-24“母鹿”武直载弹拉满狰狞可怖的轮廓投射在了众神寮606室的墙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