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李秋妤的打算

夏果一早就來了,雖然薛家人大多不認識她,但秋瑾是知道薛世衍這個青梅竹馬的,也很訝異她會到這裡來。

當薛世衍還在床上美美做夢的時候,人緣極好的夏果提着從錦城帶過來的禮物,一口一個奶奶、阿姨的叫着,把薛家女人們哄得喜笑顏開,直說這丫頭又漂亮又懂事。

“世衍,過來過來。”

見倆小孩在門口“打情罵俏”,性格直爽的薛靜宜故作姿態地走到院子里去拾掇花卉,隨後悄悄對薛世衍打手勢。

薛老太太見狀過來拉着夏果的手到火盆旁坐下,薛世衍皺皺眉走到院子里去。

剛一靠近,他就被小姑一把攬住脖子:

“說說,那個小姑娘和你啥關係?”

“什麼什麼關係啊……”

“別給小姑裝傻!你這小子,小姑我吃的鹽比你們吃的米還多,還看不出來那丫頭的心思?”薛靜宜緊了緊手臂,賊兮兮地笑說,“她是你‘那個’,對吧?”

“咳咳——哪有!”

“還在裝!”

“真沒有,夏果只是我的青梅竹馬……”

“哦~青梅竹馬啊,‘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嘿嘿,很多故事都是從這裡開始的!”

小姑一臉“我懂的”。

說起來,薛世衍的姑爺和小姑就是從小認識的青梅竹馬。那時候薛善文三兄弟把薛靜宜這個薛家唯一的姑娘當小公主一樣供着,對常來獻殷勤的李姑爺不假辭色,據說後來小姑結婚那晚他們還藉著酒勁兒把新郎打了一頓。

這個故事是薛世衍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四叔告訴他的,說的時候還洋洋得意。

這也難怪薛靜宜會對夏果那麼滿意,或許在她看來,夏果是遲早也要叫自己一聲“小姑”的。

不過現在這兩人還小,她縱使再高興也不忘叮囑薛世衍要以學業為重。

快到午飯的時候,在秋瑾房間做作業的秋瑜從樓上下來,一見到客廳里的夏果就是一愣,隨後深深皺起了眉頭。李秋妤很早就出去了,說是去找小時候的姐妹們玩耍,當她哼着歌回來時,二話不說就拽住正在院子里逗狗的薛世衍,神神秘秘地問:

“表哥,聽說你女朋友來了?”

那動作,那神態,和她媽媽一個樣。

“你聽誰說的?”

“我媽呀!”

薛世衍一個頭兩個大,然而不等他否認,這個風風火火的丫頭就甩開他的手,三步並作兩步跑到了客廳里。

“哇哦!好漂亮的小姐姐!”

李秋妤眼前一亮,滿是驚艷地盯着穿着便裝的夏果,像是見到了仙女一般。

也不怪她會這麼誇張,夏果雖然穿的樸素,但一點兒也不隨便。因為要來見薛世衍的親人,夏果可是在家裡準備了好久——都說第一印象很重要,既不能讓人覺得輕浮,又不能顯得土氣。

為了今天這一場見面,她特意挑選了身上這一套,米色的高領毛衣,外面套着一件黑白格子大衣,保暖又時尚。緊身的牛仔褲不僅凸顯出她雙腿的曲線,也不失少女的活力,一雙鹿皮長靴裹住小腿,高挑中隱隱透着一股成熟的風韻。

為了這身打扮,她還把平時的雙馬尾換成了側馬尾,更有別種風情。

在來蓬鎮之前,夏果從媽媽抽屜里拿走了美容中心的會員卡,徹徹底底來了一次全身保養,這對一般只抹點兒護膚霜的她來說可是新鮮事,也因此本就無暇的肌膚愈發水嫩,宛如剛剝掉殼的熟雞蛋,吹彈可破。

這樣“全副武裝”的夏果光是往那裡一坐,就猶如壁畫中的天使一般,渾身散發著柔和的亮光,連同是美少女的李秋妤都驚呆了。

她咋咋呼呼叫了兩聲,隨即牽起夏果的手,開心地說:

“我叫李秋妤,姐姐你叫什麼名字?是表哥的女朋友嗎?”

“我叫夏果。”

夏果說著瞥向跟着走進來的薛世衍,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這個小魔女……】

薛世衍回了她一個白眼。

吃飯的時候,李秋妤坐在夏果旁邊嘰嘰喳喳說著話,表現的比親妹妹還親。但只有薛世衍注意到表妹時不時看向自己的狡黠目光,那彷彿是在說:

【表哥你放心,我幫你搞定她!】

薛世衍覺得胃疼。

光是性格冷僻的秋瑜和狐狸似的夏果就夠他受的了,現在又多了一個同樣麻煩的表妹,而且還是三個人扎堆在一起,這簡直是比地獄還痛苦的折磨。

可他卻不知這奢侈的煩惱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如果說出來,他恐怕會被憤怒的單身狗們施以審判的火刑。

“對了,薛丙呢?”薛世衍左顧右盼,忽然察覺到少了一個人。

“他啊,一早就搭車走了,說是去城裡見網友。”

二叔說。

【這小子,昨天騙了我今天就跑了。】

薛世衍暗想。

“都要過年了也沒個正經,網友網友,也不怕被騙咯。”薛老太太埋怨。

席間,李秋妤這丫頭忽然不知想到了哪一出,興緻勃勃地提議說:

“反正離大年三十還有幾天,要不咱們全家去旅遊吧?”

“旅遊?去哪?”薛靜宜看着自己女兒。

“媽,咱們不是訂了九龍山的票嗎?總不能浪費了呀,要不這樣,您叫爸開車過來,把外公外婆、二舅二舅媽,還有秋舅媽都帶上,那裡山清水秀,外公也會精神點兒的!”

“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別跟媽耍小心思。”

“我哪有什麼小心思呀!”

李秋妤很無辜。

但媽媽哪裡會看不明白自己的女兒?只見薛靜宜也不說話,放下筷子笑眯眯地盯着李秋妤,直把她盯得渾身不自在,於是嘟着嘴說:

“我、我就想着,秋舅媽她們不是第一次來咱們家嗎?還有夏果姐姐,咱們也好久沒回來了,趁着這個機會大家一起去旅遊一趟……”

“你剛才的話里可不是這個意思?”

“哎呀,媽你想啊,你們一群大人,我們一群小孩子,玩着都不自在!所以你們大人一個團,我和表哥他們組個團,反正地方都一樣,玩着也開心,對吧?”

李秋妤一邊說著,一邊暗暗沖媽媽使眼色。

薛靜宜瞧女兒擠眉弄眼的樣子,頓時心裡敞亮,暗道不愧是自己女兒,鬼點子就是多,於是裝作沉思的模樣,轉頭問薛老太太:

“媽,您看?”

“你們年輕人去玩兒吧,我和你們爸一輩子就沒出過這蓬鎮,還是待在家裡好。”

“別啊外婆!”李秋妤撒嬌說:“我和媽媽這麼久沒回來,今天難得一家人比較齊,就讓她和爸爸陪您開心一下嘛!這也是咱們晚輩的孝心不是嗎?”

“這丫頭,就你嘴巴甜!”

薛老太太笑說,也沒再拒絕。

老二薛貴仁和他老婆在鎮上做些小生意,本不想去,但架不住妹妹薛靜宜的勸說,煙屁股猛地一吸,答應下來。

而秋瑾則比較為難,她倒不是不想和薛家人旅遊,而是擔心女兒到人那麼多的旅遊景點去,會不會讓病情惡化。

李秋妤不知道這層關係,大方地說:

“秋舅媽你放心和媽媽他們去玩,小瑜表弟就交給我吧!再說了,不是還有表哥在嗎?”

“小瑜,你覺得呢?”

最終,秋瑾還是想問問女兒的意見。

但出乎她意料的是,本以為會直接拒絕的秋瑜只低頭想了一會兒,就點頭答應。

“OK!小瑜表弟也沒意見,那麼夏果姐,你跟我們一起去玩好不好?”

“好呀。”

夏果本來就是來找薛世衍的,自然不會有什麼意見。

八、如煙如海

既然已經決定了全家去旅遊,那麼趁着春節之前還有時間當然是宜早不宜遲。

薛家姑爺李干本來在外地開會,得到老婆大人的指示后立馬推掉了所有工作坐飛機趕過來,還在錦城租了一輛可帶全家出遊的大房車。

等他風塵僕僕地來到蓬鎮時,已經是下午三四點了。

由於村裡的路太窄,這輛可容納十多人的房車開不進去,薛家人只能提着收拾好的行李往鎮上走。

快走到鐵柵門時,秋瑜忽然想到什麼,說了句“你們先走,我拿樣東西”便急匆匆返回了她與薛世衍的睡房。

拉開衣櫃,下面有一個脹鼓鼓的行囊,秋瑜蹲下來把藏在最底部的服裝一件件拿出來。

那是一件毛絨絨的白色外套加毛衣,一條下端拼接着黑色蕾絲的牛仔短裙,以及一雙淺灰色的加厚打底襪。

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塞進書包里,秋瑜露出神秘的微笑,快步走出房間。

“你去拿什麼?”見秋瑜背着書包兩手空空跟上來,薛世衍好奇地問。

“和你無關。”

秋瑜說。

李乾的車就停在進村的道口上。二叔扶着薛老爺子上了車,其他人也跟在後面上去,薛靜宜牽着小侄女的小手走到李乾麵前,斜眼看他:

“工作不忙了?”

“老婆大人召喚,哪敢不來。”李乾笑。

“說得好像是我逼你一樣?”

“哎呀,媽!你就別撒嬌了,咱們趕快上路吧!”李秋妤從後面抱起薛寶兒,登上車不耐煩的說。

被女兒損了的薛靜宜臉上有些掛不住,臉通紅地瞪了一眼傻呵呵笑着的李干,就追着女兒跑上去要教訓教訓她。

“你就是秋嫂子吧,好些日子沒見着大哥了,替我向他問個好。”李干貼心地從秋瑾手上拿過行李,文質彬彬地說。

秋瑾微笑點頭。

清點了一遍人數,包括小姑娘薛寶兒在內共十二人。確認人都到齊之後,李干就到駕駛室坐下,發動了車子。

慶州多山,蓬鎮就坐落在山谷里。寬敞的房車行駛在山腳下,一邊是高低起伏的群山,一邊是陡峭的山溝,放眼望去,湍湍河水從上游奔流而下,彷彿草原上磅礴遷徙的羊群,如煙如海,綿延到看不見的盡頭。

好久沒有出遠門的薛寶兒蹬掉鞋子,爬上沙發拉開車窗,把腦袋伸出去張嘴發出“啊~~~”的聲音。

窗外的風把她的小辮子吹得像抓狂的章魚,一旁的李秋妤見狀趕緊把這個小丫頭拽了回來。

“這樣很危險的!”

她豎起食指,拿出了身為表姐的威嚴。

但薛寶兒歪着小腦袋,困惑地說:“可是、可是爸爸也這樣。”

她說的爸爸自然就是薛嵐風,薛家最叛逆的那個人。

小姑娘雖然性格比較內向,但對於自己爸爸卻非常崇拜,凡是薛嵐風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薛寶兒都固執地奉為真理,認為都是對的——儘管她年紀尚幼,不懂得“真理”這個詞的意思,可這並不妨礙她處處模仿薛嵐風的行為。

“爸爸可是很厲害的人呢,還帶我下河抓過大魚,好大好大的魚,這麼大!”

薛寶兒說著,把兩條胳膊用力向兩邊擴展。

眼中滿滿是憧憬之色。

說教了半天的李秋妤敗退下來,對薛寶兒根深蒂固的思想束手無策,只能拽住她的手,不讓她再做那麼危險的事。

小姑娘想再體驗那“啊~~~”的暢快感,但她的力氣比不過表姐,於是眼眶裡立刻盈滿了淚水,粉嘟嘟的嘴巴也撅了起來。

“表姐是壞人!”

她淚眼汪汪地說。

被打上“壞人”標籤的李秋妤哭笑不得,還被坐在對面的薛靜宜哈哈取笑,惱的她暗自埋怨“這是我的親媽嗎?”,卻忘了先前調侃母親的事。

不得不說,這對母女真的很像。

薛寶兒甩着手,不給李秋妤好臉色,這讓她更加委屈,轉而向薛世衍求助:

“表哥……”

“寶兒妹妹,你看這是什麼?”

這時,坐在薛世衍邊上的夏果不知從哪兒找到一根紅繩,頭尾相連繫在一起,十指靈巧地翻出漂亮的花繩。

小姑娘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住了,連眼淚都憋了回去。

“鐵塔!”

她瞪大眼睛,開心地說,“我爸爸也會這個!”

“喜不喜歡?”

“嗯!”

夏果和薛世衍換了下位置,靠近薛寶兒伸出雙手,剛才那座鐵塔剎那間又變成一隻翩翩起舞的蝴蝶,飛呀飛呀停在了小姑娘的鼻子上。

“嘻嘻嘻——”

小姑娘癢得呵呵直笑,伸手去抓,蝴蝶慌張地飛起來,又變成一座大橋。

“想不想學啊?姐姐教你。”

“要學要學!”

一開始還對夏果有些戒備的小姑娘頓時卸下心防,只覺得這個漂亮的大姐姐好厲害,連爸爸的“魔法”也會。

另一邊,見不待見自己的薛寶兒轉眼就跟夏果玩到了一起,李秋妤有些佩服,也有些氣餒。她起身到薛世衍右邊坐下,悄咪咪地說:

“表哥,你這女朋友逗小孩還真有一套!”

“都說了不是我女朋友。”

薛世衍有些受不了耳邊的細語,動了動肩膀說。

至於夏果的本事,他並不意外。

小時候他們小區里的孩子王就是夏果,甭論平時多囂張、多頑皮的熊孩子到她手裡都被治的服服帖帖,更何況一個小丫頭?

這也是他當年總被針對的原因。

因為其他小孩都覺得夏果唯獨對他最好,很是吃醋。

【那時候真是災難啊……】

遙想當年被整個小區的孩子“道路以目”的“帝王”待遇,薛世衍就不寒而慄。不止是男孩,連女孩都忿忿不平,看他的眼神充滿了嫉妒與鄙視,彷彿恨不得立刻摘下頭上的發箍丟在他臉上。

不用懷疑,那時候這群還在上幼兒園的小屁孩最早學會的詞語就是“小白臉”和“吃軟飯”,也算得上是成功的反面教育了。

“往事不堪回首啊。”

薛世衍呢喃。

這恐怕也是他直到上高中之前都不太敢跟夏果以外的女生說話的原因——實在是童年陰影太大,誰能想到他曾在幼兒園吃飯的時候從碗底發現了一枚寒光凜冽的胸針?

“什麼不堪回首?”李秋妤把臉湊過來問。

瞧著錶妹嬌艷的俏臉,儘管容貌大變,但依稀還能看出小時候親切的模樣。

薛世衍心中一動。

童年時除了夏果以外,唯一沒有對他表現出敵意的女孩子就只有表妹李秋妤。對那時候的薛世衍來說,李秋妤就彷彿是天使一般,給了他救贖和希望,讓他沒有對女生徹底絕望。

——這倒不是說其他男生就對他好,只不過薛世衍本就是男生,哪怕被欺負也能打打鬧鬧,可女生就是另一個圈子,沒接觸過自然會覺得陌生和恐懼。

後來李秋妤出國了,薛世衍在夏果的推薦下接觸到島國的動畫片,由此一發不可收拾的迷戀上了妹妹題材的作品。

而這也是他被慫恿穿上女裝的契機之一。

【這樣說起來,果然罪魁禍首還是夏果這傢伙啊!】

薛世衍恍然醒悟,自己之所以有這麼多悲慘遭遇與黑歷史,究其源頭全都是因為夏果。

如果不是她,自己就不會被針對;如果不是被針對,自己就不會對女生產生恐懼;如果不是對女生產生恐懼,自己就不會那麼在意李秋妤的離開;如果不是那麼懷念李秋妤,自己就不會喜歡上妹妹題材的動畫;如果不是喜歡妹妹題材的動畫,自己就不會在夏果的慫恿下穿上女裝;如果不是女裝的黑歷史,自己就不會被秋瑜威脅……

一條清晰的邏輯鏈順利展開,這一切的一切,都有一個名叫“夏果”的幕後黑手有意或無意地操控着。

宛如無處不在的小惡魔。

但……

“表哥你怎麼了?臉一會兒黑、一會兒紅的。”李秋妤發現自己表哥臉上的表情就像開了染坊似的,變化多端。

薛世衍沒有回答。

他只是忽然體認到一件明明再簡單不過的事實。

——在他有自我認知的這十幾年裡,生活中時時刻刻存在着夏果的身影。他的悲傷、他的喜悅、他的無力、他的奮鬥,都有一個叫“夏果”的女孩子陪着他,一起哭泣、一起快樂。

他。

真的還能離開夏果嗎?

真的能適應夏果不存在的世界嗎?

如果夏果離他而去……

自己還剩下什麼?

心莫名恐慌起來,既是對過去的反思,也是對未來的迷茫。

“或許……”

或許……

碧藍的天空上,綿長的雲層彷彿是一道浩瀚的長梯;河流的滔滔聲不絕於耳,如同咆哮,如同沉吟,伴着群山上樹海的搖曳,流向遠方。

看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