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開始創作的感覺如何?”阿加莎擺出一副非常期待的姿態看着我。
“一般。”我沒所謂,“倒不如說,創作本身並不會給我帶來太多的歡愉吧?所以也不會有什麼特別出格的感受吧。”
“出格的感受啥的,這也是很適合成文的東西哦?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就着這個題材繼續寫點什麼。”
“容我拒絕。”
阿加莎沒好氣地搖搖頭:“算啦,你能開始動筆就已經是一種進步了——至少我的一部分任務已經完成了。”
“你還在玩那個遊戲嗎?”
“不,秘密。”
不,我也多半能猜到其中暗藏的什麼緣由了。如果是阿加莎的話,阿加莎這樣的人並不可能會想出這樣的方法來應付我的。
在創作結束后我才能想得起來,其中這個交易還暗藏着一位幕後主使,而且這一位幕後主使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一定是遠志學長對吧……
如果是遠志學長的話,那我大概還能夠理解吧,他這麼做一定是有原因的,而且多半真的和我有什麼關係。
他仍然挂念着我,對嗎?
我想的似乎有些出格了。
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阿加莎已經看完剛才寫的那些東西,開始用一種看路邊可憐狗狗的眼神看着我。
“我聽說,人寫出來的東西是會影射他內心的想法的。”
“大部分作家不都是這樣嗎,甚至都不用我舉例子,幾乎每個創作的人都是在寫自己的內心吧?”
“原來你,一直都在追求着Freedom這種東西嗎?”
我莫名其妙地感覺到來氣——或者是被揭穿的羞恥感——或者是對自己內心的珍視——不管怎樣,我現在的表情一定非常難看。
“喂喂,我都說了我寫出來的東西是亂七八糟的東西了吧!根本不要在意內容嘛!”
“不不不——這是一個很值得研究的課題,下次拿出來當作文學社交流會的洽談內容吧?”阿加莎眨眨無辜的眼睛,這位剛剛篡奪了實權的副社長很顯然地開始承擔起自己該做的角色了。
“饒了我吧!對我來說,能寫得出來就已經是一種極限了!”
“欸,為什麼嘞,創作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嗎?”
“簡單,嗎?”
阿加莎大概用了三秒鐘的時間去考慮這句話是疑問句還是反問句,然後用真摯地眼睛告訴我,她真的覺得很簡單。
“我覺得明明是很複雜的東西。”我堅信不疑。
“不啊,你看現在教育普及,大家都能成為自己理想的小作家了不是嗎?”她似乎特地在小作家三個字上咬字清晰,不知道是故意在羞辱我還是——
“不可能吧,隨便寫點什麼就能變成小作家的世界,大概文學也已經完蛋了吧。”
“也不是沒有道理,但我的意思就是,創作是一件人人都可以做到的簡單的事情,你不要想得太複雜化。”
我一時無語,對於稍微有些強迫症的我來說,我好像更在乎一件事的完美的程度,很顯然阿加莎的概念到達不了我心中的那個層次。
如果人人都能做到創作這件事的話,創作本身也會變得廉價吧?
用一些更高端的詞彙來說……貶值?文學的貶值,意義的貶值。
雖然與我無關,但是。
剛才分明是想用創作這種方式來激勵我,帶給我什麼動力的吧,為什麼轉眼間就變得一文不值了呢?
“但是,只有小部分人才能讓創作成為創作,你說是吧。”阿加莎從我身旁離開的時候,留下了這句話。
我在晚自修前的走廊上偶遇了遠志學長。
呃,或者算不上偶遇。其實壓根就不是偶遇吧?其實是一種類似於跟蹤但實際上並沒有那麼低劣的行動而已!
總之,埋伏遠志學長上下課的行動路線已經變成每日的必修了,總是有這樣的一種想法,想和遠志學長多聊聊天說說話,但是一見面的時候卻總是找不到話題可以交流。
阿加莎說,這是網友面基見光死的概念。有沒有可能我只是真的不擅長和人交流。
啊啊,我是那種被動迎合的類型。
會因為其他人的見解點頭,卻很少把自己的想法說出口的類型。
如果是這樣的話,把創作作為自己的宣洩口倒也是一種表達自我的方法——
不行不行,想得太遠了。
我只是單純地想和遠志學長成為更好的朋友而已。
但很顯然,他也在等着偶遇我的樣子。
“你也來這裡休息嗎?”他的面前放着一本東野圭吾,標誌性的量產化封面。
“啊……是啊……”
然後就是沉默,預想之內的沉默,就好像這種沉默的場景已經在腦內預演過幾百次一樣。
“東野圭吾?”這句話是虛假的問候。
“是啊。”
“我以為你不會看他的書。”這句是真誠的應答。
“你以為我應該是什麼樣的人呢?”他笑眯眯地看着我。
完蛋了,我的讀檔按鍵在哪裡,我需要緊急回檔重新選擇選項。
如果和遠志學長相處是一款galgame的話,我大概是全靠系統贈送的好感度支撐到現在的吧。
到現在我才來徹徹底底地審視我和他之間的關係,是不是太晚了一些?甚至是前兩天幾乎要說出因為文學差點斷絕關係這樣的話的情況下。
等等,我是不是真的差點因為文學和文學社的緣故,差點和遠志學長斷絕關係了?
“不知道,理性告訴我,阿加莎也不會答應你看他這種多少有點流水線式的推理作品。”
“大概也是吧,這件事你要替我保密哦。”
“會啦。”
“因為班裡的書架上剛好放着這本書咯。”聽起來就不是什麼靠譜的理由。
“那也太剛好,是新書了吧。”
“因為書店做活動剛好送這一本啦。”聽起來就更加扯淡了。
“最好是在說實話。”
“是文藝委員借我看的。”他沖我眨眨眼睛,裝出一副無辜的樣子。
“如果這是一個可信的理由。”
“偶爾也需要一些不用動腦子的東西放鬆一下嘛。”
“拿推理小說叫做不用動腦子的東西,就算是東野圭吾也沒辦法原諒哦?”我大概能想象到阿加莎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會發多大的瘋了。
“你呢?”
“嗯?”
“嗯……”
“啊……”
他轉過頭去,繼續看向走廊外的光禿禿的校園風景,某種欲蓋彌彰在肆意作祟。
他想問什麼呢。或者什麼也不想問,僅僅只是轉移話題的一種。
我搞不懂,我搞不懂自己在想什麼。
就連剛才,他說出文藝委員四個字的時候,我都會感覺有些惱火。
因為,借書的人為什麼不能是我。
“沒什麼咯,在阿加莎的威逼利誘之下開始乖乖寫東西了。”
這樣也比較符合他的心意吧?
但遠志學長看上去卻是一副驚訝的模樣。
“你開始寫東西了?”
“你放心,用筆寫。”
“挺好的。”他的驚訝轉瞬即逝。
“難道,我寫東西會讓你很意外嗎?”
“也不是。”他歪歪頭,“你不是說,你已經不喜歡文學了嗎。”
我能聽出來,他的話語裡帶着一絲絲的失落感,好像那個叫做“文學”的詞,其實代表的是“遠志”一樣。落寞的小狗想要得到認可的感覺。
“在阿加莎的威逼利誘嘛……”我才意識到我有多不會說話。
“沒關係,慢慢來。”
“你不在乎我寫了什麼嗎?”現在反而輪到我驚訝了。
“為什麼?”
“因為……因為……”
因為,我以為他是在乎的。我以為遠志學長才是那個想要讓我去創作的人。兜兜轉轉,建立起來的自信心,仍然是建立在遠志學長之上的。
因為他會喜歡,所以我必須要創作。
但我也不能就此停下,我要向遠志學長證明,離開他的關聯我也能堅持創作——
但是,這本是也是和遠志學長有所關聯啊?
為什麼……到頭來都是會回到遠志學長的身上呢?
“因為,大部分人都會對別人的創作好奇吧?”
“那你可以把我看作不好奇的那一小部分人。我沒有窺探別人秘密的愛好。”
“這樣我會很受傷欸。”
“為什麼。”
我一時發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說出這種話來。
可能,我就是想讓遠志學長多多窺探我吧。
“沒什麼。那倒更好。”
“因為,創作本身就是一件很私密的事情啊。”他眯起眼睛,凝望着遠方光禿禿的樹,不知是真的在欣賞,還是故意不看我。
“我能理解……但是阿加莎告訴我,人人都可以創作,人人都可以成為自己所想的小作家。我覺得這樣的創作很廉價。”
“衝突嗎?”
“……大概不吧。”
“那就對了。正因為廉價,所以私密。”
因為廉價,所以私密?
“因為創作太過廉價,所以人們需要私密感去掩蓋廉價的真相,這個過程會讓創作變得具有價值起來。當創作真正意義能站上時代的舞台時,也就不需要保持私密了,公開的富足也代表着創作者自己的富足。”
我跟着他的眼神一同看向那棵光禿禿的樹,我在思考,是不是和遠志學長一樣,多看看那棵樹就能悟出些什麼道理來。
“我希望你保持你的私密,我也希望你能很快得到富足感,無論是在哪一方面。就算你的創作失敗了,你的心裡也要被什麼東西填滿才行。”他終於不再盯着那棵樹,轉過來看着我,眼神真誠平和,不帶一絲玩笑。或者我根本聽不出來他是在開玩笑還是在講道理。
“祝你今天愉快。”
遠志學長摸了摸我的頭,慢慢走遠了。
他剛才看的那本東野圭吾還放在那裡,黑色的方塊字標題觸目驚心,聖女的救濟,就好像確實地救濟了我什麼一樣,又好像並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