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我留意着我的第多少支煙會讓九條千秋感到鼻子不適,我記住了那個數字,剛好是能讓我恢復情緒的程度。之後這裡就成了千秋組聚會的地方,據說是有實力的輕小說作家才能來這,活動主要是分享讀過的書和做些寫作研究,偶爾九條千秋會安排採風,我們坐在馬背上悠然遊行北方草原,我們在南方小島的度假別墅欣賞海潮,登上了雪山、古人留下來的高樓和連綿的城牆,走出藝術館之後不久又在衚衕深處的店家吃熱面,大半年後國內有名的景點我們就逛了十分七八。有個很普通、他的臉容易讓人轉頭就忘的傢伙經常和我待在一起,我和他聊的比其他人稍微多些。

“你也開始寫輕小說了?”

舊坊區八點的大排檔已經有些嘈雜,我和他原本對坐着,似乎是注意到我打字的頻率不像是聊天,他繞到了我的背後,問出了這句話。此時我大概寫了7000字左右。

“嚴格來說,不算是輕小說。”

我抬起頭回答道。

“我想寫的東西不是很萌。”

“黑暗系?”

“哼……說黑暗系也沒那麼黑暗吧——你在忙着把我收編進輕小說?”

“不敢不敢。”

他笑着,他只有在笑的時候看起來才稍微有那麼一點不普通。

“那麼你寫的是什麼?”

“一個小孩子自取滅亡的故事。”

我把手機遞給他,然後去吃放在桌上還剩三分之一的燒生蚝,有些涼了。他則是回到座位撐着頭看我的作品。

我覺得時間差不多了,開口問他。

“覺得怎麼樣?”

“輕文學的寫法,心理描寫多的讓人髮指。”

“我現在確信了,所謂輕小說其實是非常寬容的東西。”

只要是小說體裁的作品都能被當做輕小說看待,甚至可以算進運用視覺效果的——最近已經有用文字表現彈幕的輕小說了。

“寫的真不錯,完全不像是萌新。”

“萌新?”

“就是新手的意思,萌的萌。”

“那種稱呼有點讓我噁心。狗智式疏離(Cynical distance,意為明知卑劣骯髒仍要去做的行為,同犬儒主義的態度截然不同,本詞取自季廣茂翻譯的《意識形態的崇高客體》)只會加深幻想,菜就是菜,菜是原罪。”

他不可置否,轉而提醒道。

“九條千秋來了。”

我於是伸出手示意讓他把手機拿回來。九條千秋坐進我們的旁邊時,我剛好把手機放進口袋裡。

“怎麼樣?”

九條千秋擠出虛弱的笑容。

“我們贏了。”

能和輕幻文庫談判的撲街部從世界上消失了。

我卻還未消失。

我見過九條千秋的前男友,一位穿着黑色運動服的普通男人,是撲街部的成員,想當然的比我年長,沒有什麼氣質可言。我們的對決用的是小說接龍,他明顯對使用全力有所猶豫,我覺得不爽,就一直寫出稍比他高一分的文段,然後在結束之前認輸。我不知道這種人有什麼值得九條千秋關注的地方,如果不是九條千秋要求,我看都不會看他一眼,我知道這個男人在這個地方之後,我的思考停滯了一小段時間,直到我點起了煙,才想起想要和九條千秋遠走海外。

我問九條千秋,為什麼想打敗那個叫撲街部的社團。

九條千秋的回答是“想就是想,想就要做”。

這是很帥氣的回答,但不是值得興師動眾的理由,當人說出一句話的時候,他想說的往往是另一句話,而且是在迴避他所想說的那句話,有些話語一旦說出,就肯定會傳喚出不得了的東西。我很快就想到那個不得了的東西就是她的前男友,可我也一樣說不出口。

那天晚上,九條千秋醉得不輕。

陪我在大排檔等待的傢伙識趣地走的很早,我和九條千秋吃了很多東西,她灌了啤酒,然後又拉着我進清吧灌了更多液體。我們去的清吧都在放着流行的情歌,我注意到昏暗中九條千秋的嘴唇在動,仔細去聽才知道九條千秋原來在唱歌。有駐場樂隊站上了檯面,在開場白后演奏起有感染力的歌曲。而九條千秋唱得越來越大聲,拍着手掌,唱得越來越大聲,最後——我怎麼也跟着音樂唱了起來?

如果。

如果只是單純地想喝酒,我們真的可以回到最高層再喝。

在我和九條千秋相處的時間裡,我往那個吧台後的酒櫃塞了來自世界各地不同種類的酒,九條千秋調製了很多口味古怪的酒,我盡數塞進肚子里,知道她不想做出值得認真去喝的成果,但我還是喝着,喉嚨的燒灼有時讓我泛起眼淚,那個時候,我笑的很開心。

所以為什麼不回家再喝?

因為她不想回去。

那不是她的家。

九條千秋沒來得及傾訴一星半點就滾進了爛醉的泥潭,我把她攙扶起來,丟進出租車,下車後轉而把她背在身上,腳步沉重地走進Babel09。這是我和九條千秋第一次的親密接觸,她香甜的吐息,她柔軟的身體,她搭在我身上的銀色髮絲,無處不讓我心如刀割。大堂經理迎了上來,我沖他發火,讓他滾蛋。我們搭着電梯終於升到了最高層,為了把她放回房間,我第二次走進了這裡,竟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床在最深處,我沿着擺滿輕小說的書架走過去,不知道哪些是她喜歡的。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在床上,蓋好被子,不忘堆起一部分支撐着她側着身體。萬一嘔吐的話仰躺會有危險。

我看了會安靜睡着的她,然後走出外面、關好門、轉身、抬頭——我這才注意到今天的星光其實很亮,它從來沒讓我陷落黑暗。

我滑落在地。

同樣是哭的狀態,和之前九條千秋不同的是,我捂着嘴,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我開始更加頻繁地寫我的小說,在學校的時候,我沒有和我的同學有過什麼交流,只顧拿着手機,上課也是如此,久而久之就沒有老師再對我說些什麼,我得到了清凈。而沒去學校的時候,我獨自在家,不想見到九條千秋。

偶爾卡文的時候,我會想起她。現在在做什麼?有什麼新的搭配方式想讓我嘗嘗?思念到了第二個問題,我就有了理由走向Babel09,那都是在白天的時候,因為是玻璃幕牆,最高層的敞亮讓人放鬆下來。我點着雪茄走向候在吧台後的九條千秋。

“九條姐姐,一杯深水炸彈。”

“我不會。”

她把一杯紫色的液體遞過來,然後看着我喝完。我有些期待她能就那天晚上的事情說些什麼,但是她沒有。我繼續抽煙,這次吐煙時我沒有轉過臉去。

“喂。”

“怎麼了?”

“很失禮。”

我笑了,像是小孩子找到了可以當做秘密基地的地方。

“我開始寫輕小說了。”

她有些不相信,我於是拿出手機,調到相應的頁面給她。當時我已經寫完了一部作品,故事是好學生到了晚上就會取下眼鏡、戴上假髮去酒吧飲酒抽煙蹦迪,他遇到了讓自己魂牽夢縈的超短裙金髮女生,開始和她談戀愛,而白天和男主角談戀愛的另一位好學生似乎注意到他的出軌,兩人的關係趨於破裂。最終,他與白天的女朋友分手,當天晚上就去要求和超短裙女生開房上床。兩人走進愛情旅館,男主在床上焦躁難耐等待正在入浴的她,好不容易出來,卻發現那就是自己白天的女朋友。摘下假髮、卸掉濃妝、脫掉了所有的衣服,一絲不掛的噩夢站在自己的面前。

我沒有很快得到九條千秋的回答,過了一段時間,輕幻文庫的一位編輯找到我邀請出版,我才知道我的輕小說被九條千秋拿去給他審閱——我得到了九條千秋的認可,但卻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別的什麼,於是半吊子地同意編輯的邀請並繼續創作其他作品。

我不喜歡寫長篇,覺得有些故事寫太長反而少了滋味。角色的變化是有極限的,他在一個故事中從左跑到右、從好跑到壞或者是反過來,也有可能一無所成、依舊過着一開始渾渾噩噩的生活,這些都還好,但若是寫長了——故事的主題永遠是角色的變化——就不得不延緩角色變化或者讓角色在變化過程中輾轉到惹人生厭的地步。故事有它篇幅的極限。不過我不寫長篇更現實的理由是,我沒有立大綱的習慣。

九條千秋偶爾的幾次寫作亦沒有立任何大綱,她總是用最富有張力的語句拋出扣人心弦的故事,最後留個白吊著我的胃口。如果我焦躁不安地問她“結局呢?”,她就會彷彿帶有深意地笑着,調皮地反問我“你覺得呢?”。九條千秋是天才,不需要任何的練習、不需要任何的勾勒,近乎完美的作品就一直延伸到我的面前,最終斷在結尾的留白,她的作品總是帶着唯一的缺陷,我認為這個缺陷的位置在於閱讀她作品的讀者。

如果把一切都說完,讀者會很開心,合上書,然後去尋找下一個“消費品”。

可是如果逼近那最終的匱乏點再像是即將追尾般踩下剎車,坐在車裡——沉浸在作品裡的讀者當然會遭遇劫後餘生,會去想象如果真的追尾了、真的獲得了作品的意義會怎麼樣,然後又反應過來,踩下剎車的實際上正是自己。

“遺憾嗎?”

九條千秋的作品總是在說這句話,向著驚訝地瞪大眼睛的讀者,像是嘲諷,又像是溫柔的、關懷般的詢問。我看她之前拿獎的《異想天開》還不是這樣,我猜是期間發生了什麼事情,可我沒有繼續猜測下去,我只要知道現在是我在看她的作品就好。她是在問我。

我不寫大綱很有可能是無意識間和九條千秋學的,如果我也有那樣程度的天才,或許我可以理解九條千秋更多,但我拙劣地模仿着形式,得出的也是截然不同的作品。我喜歡寫“滅亡”,用輕小說上腦的傢伙的話來說,我寫的是黑暗系輕文學,角色總是不知滿足,好不容易觸碰到了,又像是撞了鬼般猛然退開,有什麼東西在遭遇中被虐殺了,而角色在這個遭遇面前只能驚恐地轉身、逃跑、留下像是漫畫效果般的煙塵。

我的作品賣得很好。

得益於我所站在的位置,我說過我很幸運的,我有錢,而且有很多錢,而且長得似乎不算差。一個有錢還要耍不良的人需要穿上他去宴會時才會穿上的服裝,別忘了玫瑰花,他站在聚光燈下聽着攝影機的快門聲——“憂鬱貴公子”這可笑的屬性套在我的身上,炒熱了我的作品,然後我的作品又反過來炒熱我自己。

“輕文學的光。”

我的父親坐在沙發上,笑着揮了揮他手上的我的作品,封面是我從沒見過的我的作品的角色。

“不愧是你。”

我用力地熄滅煙頭。

拜“輕文學的光”所賜,我在學校成為了名人,並不是說有粉絲上來給我獻花或索要簽名,我不喜歡和他們說話、自然也落得個形單影隻的下場,我始終不刻意做作地與他們保持着距離,現在這個距離里多了單向的視線,我真的變成了觀賞用動物了。

對於我的抱怨,九條千秋一邊看着書一邊回應道。

“那為什麼不幹脆享受一下青春呢?”

“青春是謊言,是邪惡。”

“不用背書。”

“我不是背書,倒不如說其實我完全沒有那麼覺得。”

我覺得青春是很好的,有朋友、有可以和朋友待在一起的場所和說話的機會,一切都是自然的,不是刻意去說話才說話,而是說話之後才想起自己是為了那件事去說話。活在青春裡面的人很幸福。

可這樣把指向反過來,我是先為了什麼而孤獨,還是孤獨之後才想起自己陷入境地的理由?

“這件事我沒辦法解決,九條姐姐有什麼看法嗎?”

九條千秋只是看了我一眼,沒再搭話。而我倒回藤椅,陽光的溫柔讓我長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