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将一部作品比作一个人,主题和立意是他的思想,决定了他说话谈吐——也就是作品内容的基础格调。想清楚自己要写什么,大体上比落笔的勇气要重要。修辞是他的脸面和衣装,人不必要生的漂亮,要求得他外表和思想之间的般配,他的存在才会生动起来。不让大人穿上小孩的衣服,也不让小孩只穿小孩的尺码。”

七重月允把大大的“般配”两字写在黑板上,然后转过身、面向阶梯教室另一边接近坐满了的学员。她保持着冷漠得几近又将未流出恨意的表情,定定地看着某个学员、视线却又不曾聚焦在那个人的身上,像是发了两秒呆,再问道。

“那么叙事节奏是这个人的什么?”

被看着的那个人年轻如同高中生,他知道七重月允对着自己发问,但又不敢确定是在提问自己。他左右而顾,别人都在小声交流自己的意见,还不敢直接举手报答案——坐在这里的学员大部分是刚参加研讨班的“第二届”,只有自己在内的几个属于第一届、又没有拿出成绩的学员知道七重月允的习惯。七重月允讲课基本是对着黑板一边板书一边讲,只有提问时会转过身来,而且会一直等待、直到有人说出她想要的答案。过了半分钟多一点,后排有一个胆大的新生举起手。

“是心跳?”

有人愣了一下然后开始讨论、也有人否定或被启发。举手的人逐渐变多,七重月允淡淡地让另一个人回答。

“眼神?就是眼睛是心灵的窗口这样的,从眼睛看他的变化。”

“下一个。”

“说话的语气变化?态度?”

“下一个。”

……

七重月允第六次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没有谁再回答——第二届学员们已经把能想到的都说了出来,但都没能得到七重月允的肯定。而第一届学员们更是在这之前没听过的比喻面前退缩。

在第一届研讨班的时候,导师们并非从未谈论过叙事节奏。大体而言要分为两派,从轻小说界提拔进来的导师会说,节奏这东西、是要你随心而动,把自己真实的感情和倾向直接地“迸射”出来,青叶文库空降而来的导师会说,节奏要借助角色冲突、像波浪般越叠越高,而重点又不是强调节奏感,而是在里面寻求平衡感。

七重雨茗借此作过一个这样的举例。

“节奏并不是在行文之间显露出来的、写作的附带品,而是写作刻画的对象之一。比如写海上的漩涡,你需要去侧写,比如写一行人怎么兴高采烈地上船,然后慢慢地——一定要慢下来,去写船上人与人之间的矛盾,旁敲侧击地写天气逐渐变差,然后借景写人,而不是单纯写景。”

七重月允在对待文章节奏感的倾向上肯定是和她的妹妹走的一条路子,但比喻转换到人体上,顶多让人想到心跳、神态之类的,再要更多,他们实在想不出来。

所有人都凝神、等待七重月允的回答。七重月允的视线像是越过了物质界去看别的东西——永远是“别的”的东西(取自精神分析概念“他者”)。

“我——我也不知道。”

她牵动着嘴角,仿佛在做蹩脚的皮影戏。

“这就是答案。”

桌上的时钟铃声刮开了沉默。七重月允意识到是下课时间,于是收起教材、拿起提包准备走人。这是第二届学员的第一堂课,就这样收尾、能激起他们的疑问和好奇,不过七重月允没想那么多。文学理论并不是什么都像理科般解释地干净,而从小学习它的七重月允也习惯了话里藏话。询往例,有几位好学、或者说渴望认同感的人上来问问题——没有再要求看文的,原导师南源做出“我不看文、除非加钱”的姿态传播甚广,连带着让所有导师都在外界眼里变得像是轻幻文库书评组般的存在。

然而罪魁祸首已经失踪一个月了。

自己的妹妹炸毛也已经一个月了。

“七重老师,我想知道、我写东西无论多认真都会很容易跑脱,这是因为什么?”

思考着这个问题,七重月允走出写字楼,再一次打开手机上的轻幻文库APP,点进关注一栏,上面只有四宪余和九条千秋的ID。后者没有参加这一届的天梯赛,而前者的比赛记录停留在上个月。

四宪余和南源的同时失踪仿佛是一场合谋。七重月允在灵感典当辉月区门店被八筒明示“埋伏四宪余”,而要在天梯赛匹配系统成功埋伏特定作者,需要控制分数到接近、掌握对方常在的对局时间、出现在相近的地点。第一点,七重月允已经背着七重雨茗做到——“背着”有赖于南源的消失,但另外两点,没有南源,就没办法做到。

八筒提供的情报人员只有南源,其他的七重月允都不认识。

她很想再找八筒逼问,可是连八筒自己也在灵感典当和人工智能写作的牵连曝光后辞职消失。这也是让七重月允怀疑这是合谋的主要原因。

“这混账在做什么呢……”

七重月允想着。电话也不接,Line是已读无视,把自己弄得像是被甩了还要纠缠的傻女人一样,偏偏自己还只有失落而不是恨意。再见到以后一定要——又能做什么呢?七重月允收起手机、可还落入羽绒服内袋一半,手机振动了一下。

来信息了。

重新打开,发现是轻幻文库软件的通知,上面显示是一个对局邀请,对方的ID是用特殊字符打出的空白——如果出版的话,作者名字就会变成“口口口”。觉得似曾相识,就点进个人主页,她发现其笔下作品自己读过。

嗯?无缘无故邀请我做什么?

七重月允除了拿过一次轻文学短篇征文金奖以外,并不算出名,也没有故意去结交圈子里的人。有人会邀请陌不相识的作者对局,动机除了憧憬之外应该都是恶意。

这时候又弹出了软件内置的私信。

“在?”

不在,Cnm。

对方又自顾自接连说道。

“我是千秋组的人,想找你玩一个游戏。”

“你应该知道千秋组是什么吧?实际上,千秋组现在在解散的边缘,我们需要一个优秀的领导来重新收拢人心。”

“我知道你的实力和擅长的写作风格,我觉得你非常适合,但是其他人都不是特别认可。”

“所以我就作为代表来证明你的实力。”

“如果你对千秋组所有的资源有兴趣,又确定不会输给我,还请麻烦接受对局申请。”

过了一会,没有再过来新的信息。七重月允重复咀嚼着这几行字,想起了四宪余以前对千秋组的评价。

“这群沙雕。”

七重月允因为不在意圈内交际、自然也不详细知道千秋组是什么样的“什么”,只以四宪余的评价为准,认为这人是个沙雕。但她也怀疑对方的意图——怀疑九条千秋的意图。在之前的两次交往中,七重月允知道九条千秋的为人处世、也是同样的沙雕,再加上名字也相同,早已认定九条千秋就是千秋组的组长,现在她不在千秋组、那么如果说是九条千秋和四宪余在一起,七重月允是愿意相信的。

去会会吧。

七重月允按下了“接受”。

照理说,七重月允不该违背当初和九条千秋的约定、“她来帮助四宪余,自己要听从七重雨茗的话、不去参加天梯赛”,但实际情况是,不仅这个仅仅是口头约定、如果自己是要瞒着七重雨茗去参加的话,也不是不能做到。

在当时,七重月允回家的时候以为是要被软禁,已经做好了在家摸出一篇长篇的准备。没成想回家之后,父亲七重日天让自己协同七重雨茗去给青叶文库打工。工作内容是用自己以前的知识、和离家出走那段时间的经验结合起来,拿去当青叶文库研讨班的导师。导师除了自己以外、都是由青叶文库的编辑轮流接替——唯一常驻的自己同实权最多的七重雨茗一齐负责教学总纲。

她没有看见七重雨茗宣言中的《轻小说写作理论总集》,取而代之的是编辑们内部的意见分裂。文柳社空降来的中年人认为,轻小说应该有社会性责任的担当,在行文和立意上都应该严肃起来,而从轻小说界这里提上来的原作者们都认为轻小说只要有趣就够了、严肃的讨论反而是文字权力体系的收编。自七重月允较有好意的、后者的领头羊南源消失后,双方矛盾都在这个月升级到影响工作的态势——已经有后者喊出“不做就不做!”的话将作离开。这也是七重月允第一次知道、那些坚持轻小说的人没有签订固定用人协议,确实是想走就走。

而作为青叶文库负责人的七重雨茗也不符合她一贯人设的、在意他们的去留,频繁地开会处理这样的派系矛盾,也就给了七重月允偷跑出去参加比赛的机会。

现在坐在七重月允对面的,是一个面貌普通的青年。

很奇怪的,他身上仿佛没有任何可供辨认的特征,或者说、所有的特征融合在一个身体上,反而让他变成了一团混沌——“这是谁?”这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反应,而之后的每一次见面都会变成“我是不是在哪见过这位?”。

一个容易被忘记的人。

“你可以叫我白板。”

他笑着自我称呼道。

“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明明是他邀请的、还看到了自己接受挑战,却说出这句话。

七重月允看着他,而他从口袋拿出一个小本子——联络簿。

“这个是前组长曾经用过的联络簿,虽然是残缺的。”

“残缺的?”

“嗯。”

白板有些苦涩地解释。

“前任组长撂担子给我,然后跟他一起的顾问也跑掉了,我本来都不想当这个千秋组组长的,奈何其他人都推选我,要我做事情。而且组长是把这个联络簿当众交给了我。”

“做什么事情?”

“拯救国轻。”

“噗。”

白板忽然一下看着七重月允的脸,七重月允则是把脸板回去。

“你笑什么?”

“我没有笑。”

“这个千秋组就是当年轻幻文库为了避免国轻步日轻后尘的一个轻小说社团,因为进来的作者要么是原本就是大佬,要么进来之后很快变成了大佬,然后就变成了其他轻小说作者眼中的成神圣地。现在组长走了,大家都有合同要写,只有我没签约就被推选——”

“噗。”

他再次看向七重月允。

“你又在笑什么?”

“我也没有笑。”

“不要欺人太甚了!你明明在笑我你都没停过!”

白板做起了深呼吸,看来是确实在生气……不知道这个废物是怎么进入千秋组的。

“反正最后落在我手上的就是这个联络簿,我看了一下,里面的人脉虽然不能直接地改变业界风向什么的,但做出细节上的诱导还是轻轻松松。”

“那你知道前任组长——曾经做过什么吗?”

七重月允想从对方口中听到“九条千秋坑了四宪余”之类的回答,她被自己的这一想法有些吓到,但可惜的是,白板只是摇摇头。

“我不知道。”

七重月允白了他一眼。

“你不是千秋组的人么?”

“是啊,我当然是千秋组的人。编外人员也不可能会被推选成新组长吧?”

“那为什么你连千秋组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

他又很快把话题转回来。

“反正情况就是这样,表面上他们是想把组长的位置推给我,实际上,我没什么能力、只是比较闲而已。他们聚集在千秋组的主要理由是拿到最新潮的——或者说最符合潮流变化的写作题材和手法,而原组长走后,他们就没什么强烈的理由留在里面。内部交流会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快变成名存实亡的程度了。”

“所以你在信息上说把资源都给我,其实是想把组长的位置让给我?”

“组长啊……如果你想当的话,我给你也行。”

他点点头。

“只要你可以揽下千秋组交流会的活。”

七重月允总算是拿起手边的柠檬茶喝了一口。她知道自己并没有时间去揽下所谓交流会的时间——瞒着七重雨茗挤出时间来参加天梯赛已经是极限了。可是七重月允又觉得,如果这个联络簿是真的、九条千秋想留给次任组长的,那么里面所记录的人际关系不仅仅是能用不能用的事情,还同时可以反推出九条千秋想要做什么。这对七重月允来说很重要。

“挂名呢?”

“什么?”

“交流会,我可以挂个名字,偶尔出现。”

“又不是已经确定给你了……首先还是要先赢过我,要是连我都不如、你就是挂名也没办法服众。”

“那我们开始吧。”

系统分配的比赛方式是“人设”——若是平时说来,轻小说的人设无非是萌属性的堆叠和故作深奥的角色背景,但在竞争激烈的天梯赛中,作者们的对抗反而是硬生生地将人设从故事对决、萌属性对决这两大基础模式中扯出来、单独立项。也就是说,以往的天梯赛、人设都是作为两者的子评分点出现,而现在,单独立项的人设成为了主评分点。在人设比赛中,双方需要合作写同一个故事、写同一个主角,最终根据双方对这个角色的贡献度进行评分。

回到轻小说人设的解释,“萌属性的堆叠和故作深奥的角色背景”,对于它、有些作者认为,只要自己在这类比赛中、一开始就说出深奥的角色背景,就能获得最高的角色贡献度。但深奥的角色背景之前还加了一句“故作”——这是写在轻小说纪念碑上的。轻小说纪念碑不会直接说明比赛诀窍、但为了保证真实性,轻小说纪念碑会通过细节的修辞来说明不方便说出的事情。人设比赛否定的故作深奥的角色背景,其中之一就是不加铺垫的苦大仇深。

“你先,开始吧。”

七重月允看着白板把手机视频打开,稍作思考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