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后,傍晚前。虽说这段时间的夏日阳光依旧毒辣,但在神社阶梯两旁树荫的庇护下,以及未曾停歇的掠过脸颊的清风中,倒也能达成冷热平衡。纵然有些许汗水溢出,但下一刻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数字生命的记忆是用数据存储的。只要意识到自己的本质后,便能随意对其进行调用。而且针对的不止是系统强塞给我的这一段人生经历,也包括未进入这个世界以前的记忆。
一步一步与身旁的少女踏在阶梯上,她原名诺登斯,但为了避免因名字惹出的事端,而被我简称为诺诺。
在这个长长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阶梯上。熟悉与陌生,两种矛盾的感觉夹杂在一起。心情就像是诺诺刚才告诉我实情时那般复杂。
“奈亚拉托提普。”
我低声叹了一口气,又摸了摸头上戴着的黑色帽子。据诺诺所说,戴上这个帽子后会封印并掩盖我从她手中分走的权限——这样便会避免直接违背规则,能够让诺诺争取些许喘息之机。
“汝可别被她的行为欺骗了。”
诺诺牵着我的手,这似乎是维持她权限与力量的必要行为,一旦松开时间过久,她现在的权限就会渐渐向我转移。
“如今吾被限制在汝身旁、回不去幻梦境,再加上力量消退……哼,那群邪神——旧日支配者,迟早得出来兴风作浪。”
这个虚拟世界的背景,我记得是化身为调查员的人类,卷入各种各样的邪神以及其信徒的阴谋,为了世界和平将他们的邪恶计划成功粉碎。
本应该是这样来着。我回想起自己遇到的事件,毁灭世界的阴谋没遇到,反而是一堆让人难以抉择的选择题。
“那你准备怎么办?”
“虽说因为规则,吾辈杀不了、只能封印邪神。不过,汝不同与吾辈,不受规则限制。所以接下来需要找到一个邪神,让汝夺取他的权限,把吾的权限还来。”
弑神这个词听起来很酷,但细细想来,邪神应该同诺诺一样,是属于发觉世界真相的数字生命吧?
“除吾辈幻梦境实力强大的几位神以外,就只有包括奈亚拉托提普在内的,那几个外神清楚。”
就算对诺诺的话一知半解,我仍然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好似听懂了一般。
“总之就是找到邪神,夺取权限。”
不等她开口,我拉着她,踩上最后两层阶梯。
从诺诺口中得知的,其实并不是我会遇到什么不幸、糟糕的事,实际上无论我答不答应她,对我都没有丝毫的影响。也就是说,如果我不同她去找邪神、夺权限,甚至就在这里甩开她的手……一段时间过后,她的权限、力量自然都将归我,而我也就将成为幻梦境的深渊之王。
倘若自己帮助她,去夺取其他邪神的权限,便能让她暂且活下去。只不过这个选择,反而会让我陷入险境。
这些事情,她没有任何隐瞒地就告诉了我,并且将选择的权利亲手递交在我手上。
我牵着她的手,虽然之前说十分钟就足矣,但自从她让我做出决定后,直到现在我也没松开。答案从那刻就确定下来。
或许她是根据列车上,我最终选择献祭自己这件事,认为我很善良,才将一切告知给我。不过,眼下的我,自觉并不是这样。只是不想因为取得权限,而暴露在父亲他们眼中,让他们产生实验成功的想法。
至少,要再过一段时间,在他被问责后再考虑吧……
随着我一脚踏上平台,‘咔嚓’一声似是有什么玻璃破碎的声音。旋即,周围像是凭空出现许许多多、来来往往的人。我惊讶地低呼一声。
“哎?!”
“好了,接下来汝与吾,那些事情都只能点到为止。”
是诺诺做的?我沉吟片刻,既然这个世界存在邪神,那存在魔法好像也能说得过去。
“姐姐,你回来了!”
“啊。”
人群中突然窜出一个容貌与我有七八分相似的女孩子,她毫不顾忌周围的人群,将我一把抱住,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我脑海中立马恰到好处地提供了一份关于她的数据。
桂冬至,我如今的双胞胎妹妹。记忆片段中与我关系十分要好……只不过,无法理解的一点是,她是‘我’的信仰。如今恢复所有记忆后,反而很难做出与她亲昵的动作。
“冬至,我回来了。”
生硬地模仿记忆中对她的说话语气,犹豫再三还是没能做出更进一步的举动。还好冬至的注意力并没在这里,她好奇地歪过头瞧着牵我手的诺诺,眯了眯眼。
“姐姐,这是?”
“她是我的好朋友,诺诺。”
“从没听你提起过呀。”
“我们在旅行时认识的。”
说完,我拉了拉诺诺的手,诺诺她才开口打招呼。
“下午好。”
冬至跟着回应一句后,这才放开我,然后立马注意到我两手空空。
“姐姐,你的行李呢?”
“出了点意外,弄丢了。”
“意外?!”
在冬至不断追问是什么意外的关心中,我陷入沉默。来之前并不是没有准备说辞,只是到了真要说出口的时候,又觉得会不会哪里有漏洞,被问及自己又该怎么回应。
纠结中,还是诺诺帮我解的围。
“听闻有一小镇遇灾,吾辈便将身外之物捐了出去。”
她的话从某个方面来说也没错,我的行李的确是留在那个小镇。只不过,这件事她从哪知道的。怀着疑虑,我附和着点头。
“吾辈……”冬至的注意力奇怪地放到了诺诺有些古老的用语上,皱着眉愣了一会儿,才再一次开口,“该不会就是那个,叫‘樱见之里’的小镇吧?”
冬至沉吟片刻,一脸微妙地瞧着我。
“可是那里,据说无人幸免……应该不会重建了吧?”
“啊,原来如此!”
微微睁大眼睛的诺诺,脸上的肌肉将惊讶的表情演绎得惟妙惟肖。太过于完美的面具,不禁让我担忧,如果她面具从未取下过,那该如何?
下一刻,这个想法就在她对我的轻笑中——烟消云散。
我还真是如她所说,容易轻信他人。
长舒一口气后,我朝冬至说道。
“具体等回家再说吧……你去哪?”
“哇!我还有点事,你们先去吧!”
冬至像是想到什么事情,朝我们挥了挥手,急急忙忙往阶梯下面走去。对比记忆库中她的性格,这个行为稍微有些反常。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说服家里人,同意诺诺住下来,我就没有继续往深处想。待冬至的身影完全地消失在我的视野后,我才拉着诺诺的手往神社后山方向走去。
如今的家是位于神社后山下的一座普通的、有着两层的民墅。比起城市的钢筋水泥,在被自然包裹住的这里,果然还是木质、或是偏向木色的材料更能与周边环境融为一体。
一回到家中,我便有一种陌生的安心感,同时身体以及精神上的疲惫感立马涌现而来。不由感叹自己,在短短几天就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脱了鞋,光着脚踩在木质地板上,感受着这适合夏日的凉飕飕触感。诺诺也学着我的样子,放弃摆在一旁的拖鞋,‘哒哒哒’地走在地板上,与清脆的风铃声交响在一起。
“哎呀,立冬你回来了。”
路过客厅的时候,我本以为空无一人的家中,没想到‘我’的母亲竟然在。愣了一下,我仅用平淡的语气回应。
“嗯,我回来了。”
一边说着,一边拉着诺诺走进客厅。
“这是诺诺,我的好朋友。”
“下午好。”
记忆中的母亲,秀丽的黑色长发,以及在家时身穿和服是她的特征。性格也是传统温柔的女性,说话向来轻声细语、不疾不徐。如今对比记忆,确实没有丝毫的异样。
“哎呀呀,下午好。好可爱的小姑娘,是叫诺诺吧。今年多大了?”
我与诺诺一同坐到母亲对面后,诺诺才开口回答。
“十六岁。”
这个年龄是我与诺诺之前商量好的,虽然她看上去比这个年纪小多了,但若是真的说自己十二、三岁,只怕母亲会认为她是离家出走的小孩,交给警察来处理。
“已经十六岁了?!啊,抱歉,诺诺你长得太玲珑了呀!”
“吾已经习惯了年龄与身体形成的落差。”
“哎呀,这可是很多女生求之不得的落差呢!”
母亲笑嘻嘻地跟诺诺说了几句话后,才转过头问我。
“立冬,这次旅行尽兴了吗?”
“嗯……还行吧!感觉整个人都得到了升华。”
“这么棒?那下次,全家一起去吧!”
灿烂、真挚的笑容,会让我胸口不断地制造不舒服的愧疚感。所以,真希望母亲就此停止继续追问下去。我在心底默默想到。
“有买什么纪念品吗?”
“啊,抱歉。我就顾着自己吃好吃的了!”
“美食?唔……”母亲她不自然地停顿了一下,明明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却能感觉到空气中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就在我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哪里说错话,准备道歉的时候,她重新开口,“哎呀,立冬你也是个小大人了,可不能像以前那样贪吃,以后可得注意约束自己的口腹之欲哦!不然等到自己变胖了,可有的受的。”
“啊嗯……”
我微微颔首。入耳的清脆风铃声,提醒我刚才空气的异常只是因为有风吹过而已。
身旁的诺诺,‘呼呼呼’地轻笑着。是觉得有趣?我侧过头的同时,她意义不明地扫了我一眼,小手轻轻从我的手心挣脱。旋即站起身,朝母亲询问厕所在哪,待母亲回复她‘走廊走到尽头就是了’后,诺诺便暂时离开了这间屋子。
“哪有让客人不穿鞋的道理。”
“……这样凉快些。”
母亲无奈地摇了摇头,又把视线放到了院子里,仔细聆听着夏日特有的蝉鸣,桌上她面前的那一杯绿茶早已没有热气腾空,或许那是凉茶也说不准。母亲的双手便环握在杯子上。
无言一会儿,正当我思考诺诺去厕所的时间是不是有点久时,母亲忽然开口。
“最近冬至的心情,似乎有些不太好。”
“她怎么了?”
“你出发去旅游的当天晚上她就发高烧,前天才好转。”
我回想起冬至她急急忙忙离开的样子。眨了眨眼,对比记忆库后产生的异样便是因为这个原因么。
“病情既然恢复了,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唉,你不知道,我这两天经常听见她屋子里有东西摔坏的声音。我问她,她就说是自己不小心摔的。我不放心就偷看了她扔的垃圾,结果发现玻璃杯的碎片,实在是太多了,不像是不小心摔的。反倒像是……摔了好几次。”
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目光转向我。盯着我的那双眼眸里,担忧、关心的情绪一跃而出。使我意识恍惚片刻,不禁感叹,这个世界对于虚拟生命来说,便是现实。
“冬至有心事,你这个当姐姐的,可要好好开导她。”
“我会的。”
我应了一声后,正巧诺诺回到房间中。她坐下后,理所当然地就把手放在了我的手心,冰冷的、带有些许湿湿的触感。
我深深吸了口气,虽说眼前的这位是‘我’的母亲,但实际上来说,我对她的感觉过于陌生,导致我现在想要提出请求时,就像是对一个陌生人提出自己的非分之想。‘难以言表’便是我现在的状态。
“还有一件事我想找跟你说。”
“嗯?”
妈妈、母亲,这一类词在心底可以当代号来让我记住她,至于喊出口,至少现在对我来说有些困难。于是我顿了一下,整理语言后才继续说道。
“——我想让诺诺在家里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