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穀穀雨,二十一歲。東京音樂大學的在讀生……你不覺得你作為一名學生,來警局的次數有點多了么。”

“這個……我確實有在反省。”

狹窄的白色小房間里,我正坐在其位於中央的凳子上。當然身體並未有其他的束縛,只是單純地在這裡回答坐在我對面的警察的問題。至於為什麼我會在這裡,為什麼會被對方抱怨。我就完全不清楚了。

於是我直接向著面前這位大概在三十歲左右的刑警詢問道:

“那麼,為什麼我一回家就有警察在守着我?”

“……我說水谷啊,你是真不知道?”

“我為什麼得知道?”

他十分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一點也不在乎我語氣中的尖刺,畢竟我們相識也有一段時間了。

“你現在是犯罪嫌疑人,配合一下。”

我猶豫片刻後點點頭。如果在我面前的是其他警官,我肯定是對方問什麼我答什麼,絕對不多說一句話。但因為是熟人,所以我下意識覺得能夠從他身上套取足夠的信息。

仔細想想,自己的應對可能有些錯誤。雖然因為大家都是調查員的緣故,他可能會偏向於我是無辜的,但對於普通人來講,他的做法就像是將私情置於公心之上,很容易遭到口誅筆伐。

隨後他從懷中掏出一本小冊子,翻開來說道:

“步入正題吧……你公寓附近有一個章魚燒店,你知道吧?”

沒必要讓對方感到為難。旋即我老老實實回答道。

“前幾天我還在那買過一份章魚燒。怎麼,出事了?”

他對我的反問不予回應,接着問道:

“什麼時候買的?”

“大概是……”我沉吟一會兒,“周四吧。”

“十二月十三日么。”他在小冊子上一邊唰唰唰地寫着,一邊又問道,“具體時間呢,上午還是下午?”

“大概是傍晚,具體時間的話記不太清了。”

“買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嗎?”

“很正常吧……啊,說起來當時那裡換了個男店員在營業,還戴着口罩,一句話也不吭,特別冷漠。跟以前的老闆娘比起來差遠了。”

對方聽見這件事後,只是拿筆在小本本上稍微寫了點東西,並沒有繼續深問細節,反而又詢問道:

“章魚燒,最後怎麼處理了?”

“那個啊,買回家之後我忘記吃了。第二天就扔掉了。”

“一口沒吃?”

“一口沒吃。”

對方敲了敲桌子,思索了好一會兒,才像是做出決定一樣。

“你知道裡面有什麼么。”

“哎?”我有些驚訝,“章魚燒的裡面能有什麼?”

“你的房東有養一條狗你知道吧。”

“嗯,我記得是叫‘雪糕’。”

他又一次嘆氣,疲憊感與無奈感交織在一起說道:

“它咬破了你的塑料袋,吃了那份章魚燒……然後獸醫從它的胃中,發現了人類的手指,以及一個結婚戒指。”

我的身體猛地僵住,當時的場景逐漸在我腦中復蘇。一想到那位冷漠的店員,我彷彿聽到那份食材在火的炙烤下發出‘滋滋滋’的聲音。

當我準備說些什麼的時候,發現他正交叉雙手,拖住下巴緊緊地盯着我的臉。一旦嚴肅起來,他的臉龐十分地有威懾力,於是我十分謹慎地試探道:

“莫非,那是老闆娘的手指和戒指?”

“咳咳……這得等結果出來才能判斷。總之,你現在先告訴我十二號晚上,以及十三號這一天你在做什麼。”

我不自覺地眯了眯眼,勉強對自己究竟陷入了一個什麼樣的狀況有了一個大概的了解。

“也就是說,需要我的不在場證明?”

“對。”他十分爽快地承認了這一點。

我慢慢梳理這幾天發生的事兒,結合記憶中這幾天都沒開張的店鋪,以及店鋪外停留的警車。得出一個結論——那位老闆娘很有可能已經遇害,而我則被警方鎖定為了犯罪嫌疑人。

若是自己要洗清嫌疑,倒也容易,雖說十二號晚上自己一個人在家,難以提供有效證明,但十三號我可是在咖啡廳待了一下午,那裡的監控肯定又把我拍下來。再不濟,店員應該也能認出我。實在不行的話,還能找高川他們幫忙證明。

不過,洗脫嫌疑雖說是十分容易,但我還不清楚這次的事件究竟只是一次普通的刑事案件,還是有着更深含義的‘異常’。

如果只是普通的刑事案件,突然將兩名調查員給捲入其中,稍微想想就覺得不可思議。並非不可能,但概率極低的事出現在自己身上,稍微感到有些不現實。

“證明有倒是有,不過……”我壓低聲音,湊近身子,問道,“是‘異常’?”

他的手指無意識中又敲了敲兩下桌子,沉思了好一會兒,才回答:

“眼下還不確定,至少得找到她的屍體才能進一步判斷。”

我點了點頭,隨即告訴了他咖啡廳里的監控記錄應該有拍到我十三號那天的行蹤。

對方將具體地點記錄下來,然後就像是心情放鬆一樣,露出興緻索然的表情。

“雖然一開始就覺得你不會是犯人,但真確定下來,又覺得沒勁。”

“那還真是抱歉。”

“最後還有一點問題,那個男店員你還有什麼印象嗎?”

“印象?大概就是寡言少語吧,而且大熱天還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感覺十分奇怪。”

“這樣。既然有證明,那你就回去吧。沒你事兒了。”

他將小冊子合攏起來放回懷中的時候,正巧手機也響了起來,他看了眼號碼后,朝着我揮了揮手。

“可以走了?”

沒有等到他的回答,他就一邊接着電話,一邊推開門走了出去。我想了想,一般來講也得證實我說的是實話,洗清嫌疑后才放人吧。就這樣收集完我的證言后就結束的審訊,比起案件的發生更讓人有些不現實感。

不過再仔細想想,我或許得感謝這位朋友,很有可能是因為他的幫助,才能讓我提前離開。一下子,這虛幻感就化為了沉甸甸的人情。

感覺好不容易才回到家裡,時間恐怕已經到了深夜。匆匆洗漱完,給手機充上電后,我便躺在床上,斷開了與這個世界的聯繫。

————

十二月十六日。

這一天是周日,對於大部分上班族來說,這一天也是休息日。所以,與我住在同一所公寓的竹本先生,今天並沒有像往常那樣早起。

當我吃完早餐從外面回來,見到他睡眼朦朧地推開房門后,才得出了這個結論。明明有充足的睡眠時間,他卻仍舊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樣。

“哎?水谷,你這是在警局待了一宿?”

他見到我十分驚訝,似乎只注意到昨晚我有被警察帶走,但沒發現我晚上有回來。

“對。”

“還真是辛苦呢。”

我隨口應了一聲,又朝他隨意點了下頭后,便從他身旁走過。他也不在意,繼續打着哈欠,提着垃圾袋往屋外走去。

回到房間的時候,我稍微有些迷茫自己應該做些什麼。瞄了一眼時鐘,時針快要挨到標有數字‘10’的地方。

手機上有收到高川希望見面的邀請,不過被我拒絕了。現在仔細想想,他們三人組之間的戀情,恐怕沒有我想象的那麼簡單。葉莎對於飛鳥的態度,可比高川要……

百無聊賴的思緒無邊際地發散,正當我覺得這種行為實在太過頹廢的時候。恰巧手機響了起來,是昨天與我談話的刑警。一接通,他便單刀直入地說道:

“水谷,見個面吧——”

見面的地點就在被封閉的章魚燒店鋪門口,從我公寓趕過去只用了不到十分鐘。遠遠望去能瞧見那位刑警正靠在牆上,健碩的體格以及寬大的肩膀,與深棕色的風衣搭配相得益彰。

他的嘴裡還叼着沒有點燃的煙,閉目養神。而且他似乎能夠從來來往往的人群中辨認出獨屬於我的腳步聲,我一出現,他便睜開眼看向我。同時把煙從嘴上取下重新放回了口袋中。然後向我打了個招呼。

“喲,昨晚睡得如何?”

“馬馬虎虎吧。”

他點點頭,然後直接帶着我進入了這家店鋪。

一般來講,章魚燒作為一個小吃,大多數人購買時都是打包帶走,很少有人堂食。所以,這家店的內部其實並不大,在對稱放下六張方桌后,就顯得有些擁擠了。

越過門口旁的櫃檯,跟我一起的刑警朝着坐在裡面的一位身穿警服的年輕人打了個招呼。無視了對方詫異目光,將我帶進案發現場。用‘案發現場’可能有些不妥,因為到現在,警方其實還沒能夠確認這裡就是老闆娘遇害的地方。

緊閉的窗戶,天花板的白熾燈似是電壓不穩發出十分微弱的光線。食物腐爛的腥臭,與木質傢具腐朽的味道交織在一起,我揉了揉有些發癢的鼻子。將視線從正前方被塗抹成暗紅色的牆壁上挪開,問道:

“所以,今早是發現了什麼,需要我過來。”

“是‘異常’。”

一邊說著,他一邊隨意選了一張桌子坐下了下來,又朝我招了招手,似乎是打算就在此處交談,絲毫不在意自己正對面就是被血液塗抹的牆壁。我也只好客隨主便,在他正對面坐了下來,儘力不去想自己背後究竟有什麼。

我放緩呼吸,將注意力集中起來。他先是給我講解了這幾天發生在章魚燒店鋪的案件,從頭到尾簡單地梳理了一遍。

一言蔽之就是老闆娘遇害,嫌疑人是我當時見到的口罩男。在今早的新線索出現之前,這起事件都只是一件普通的刑事案件。

“……我覺得這起案件,與你肯定有關,所以才把你帶到這的。”

“所以究竟發現了什麼?”

他習慣性地敲了敲桌子,說道:

“今天早上在那面牆壁的角落裡發現了一個石雕。”他指了指我的背後,我並沒有順着他的意思轉過頭去,他聳聳肩拿出手機,一邊操作,一邊又繼續說道,“然後,在作為證物提交上去前,我繞了個遠路去了那位的古董店裡。”

石雕、古董店……結合起昨天晚上自己將某個損壞的雕像贈給店主。朦朦朧朧的線索結合在一起,我好像意識到了什麼,眯着眼睛詢問道:

“總不會是,維納斯吧?”

他把手機的屏幕轉到我這邊,刺眼的屏幕中,完好無損的石雕正印在上面,確實是名為‘沃爾道夫的維納斯’的雕像,不過並不是那極端的女性身體雕像,它的乳房只有兩個,比起我給予店主的那一個要正常許多。我抬起頭,用目光向它探詢。

“同一時期的考古物品,短時間連續出現兩件,若說是巧合,稍微讓我難以信服。而且這件物品,可是今早才發現的。明明就放在牆角那麼顯眼的地方,昨天卻沒能夠發現。這一點也十分奇怪。”

“你是說這是罪犯昨晚偷偷潛入這裡放下的?”

“有一定的可能。我懷疑,這恐怕是某種儀式。”

焦躁、不安,以及一絲無奈,人的聲音中其實蘊含著許多的信息。在發覺情況可能很糟糕時,我已經拿出了筆記本和筆,隨時準備記錄關鍵信息。同時盡量精簡自己的話語,詢問:

“有異常狀況么?”

隔了好一會兒,對方才開口,略顯沙啞的聲音。

“除了找不到屍體以外,其他倒是很普通……可就是因為找不到屍體,我現在才覺得有些不妙。”他嘆了一口氣,“聊聊其他吧,先告訴我,你的那塊雕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

“從古董店那,老闆應該有告訴你那塊雕像是怎麼回事吧。”

我學着他的模樣,敲了敲桌子。在這種場合模仿他的動作,令他的表情十分微妙。

“他沒告訴我你都經歷了啥,說這屬於你的隱私……整個人還真是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是啊……”

心情變得有些低落。我深吸一口氣,重新提起精神。

“事情簡單說起來,大概就是‘幽靈’吧……”

我緩緩開口,從遇到高川他們開始講起,一直到幽靈消失結束。

他雖然在努力表現自己聽得津津有味,然而實際上,他並不關心我口中的那幾個高中生的想法,只在我提起賀川的日記的時候,突然打斷了我一會兒。先是朝我確認一句:

“你說他的雕像是他上大學時在歐洲購買的?”

我翻了一遍筆記,確認無誤后,他便跑去櫃檯處,利用職位與資歷上的優勢,指揮那位年輕的警察:“去查一查受害者這對夫婦有沒有去過歐洲。”

等到年輕警察急匆匆地離開后,他才重新坐回我的對面,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在砸毀雕像后,幽靈的力量很明顯地減弱了。”

“砸毀?”他好像特別在意這個單詞,摸着下巴陷入了沉思。一直到我講完這次的遭遇,他都沒有再開口。

他的沉默讓我有些不安,我提醒他道:

“這種東西較真起來,可是能夠放進博物館裡的歷史文物。而且,在這次案件中也算是一個證物,你的同僚恐怕不會讓你拿去砸。”

“這種手段不到緊要關頭我是不會用的。而且這東西還在我車上,除了剛才那位小年輕,其他人都還不知道我發現了這個雕像。”

“問題不是這個吧?”

“安心安心。”

簡單提醒一兩句話,我也不再多言。別人的提醒對於他來說,恐怕只是耳旁風。當然,對於我也一樣。

“對了,這樣說來,這幾天你是不是都沒其他事兒了。”

我想了想,確認道:“可以這麼說。”

“既然如此,為了以防萬一。你就先跟我一同行動吧,反正若真是‘異常’的話,你肯定會被卷進來。”

我望了眼手機上的日曆,十二月的日曆上已經有一半的數字變成灰色。精神上的疲憊感讓我對此有些抗拒,想了想,最終我決定拒絕他。

“你說的還真是絕對。不過很可惜,我打算到那個時候再行動。”

“是么。”

他也不強求,在座位上沉默了好幾秒鐘后。見到他一邊發出無意義地吐息聲,一邊從座位上站起。我就意識到,我們的對話到此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