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隻蝙蝠逃也似的拍打翅膀飛竄出去,少女的長弓架在身前,帶有黑煙的巨鐮在精銀帶有金色閃光的弓臂掃過,彷彿在磨刀石上擦過一般,織夏將弓身上下迴轉,以卸力的姿態單膝着地向後滑行。金屬制的鞋跟與護膝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上,磨出一道重合的紋路。

拉弦,收放。

動作一氣呵成,三隻赤色羽翎的細箭從滿是黑影的斗篷中穿過,接着被彈開般的傳來兩聲宛如撥動銀線發出的清脆聲響,還有一聲擊穿肉體血液飛濺的酣暢聲效。

“唔啊啊啊~~~”

獸人百夫長斜下劈斬的巨斧被箭只截下,偏離軌道后從彼方頭頂十公分處橫掃而過,斧刃嵌入石牆之中刷拉拉地將其攔腰斬斷,剩下的一隻飛箭從獸人的右肩貫穿而過。

“唔啊~”

百夫長張開大口露出滿面獠牙呼喊着,單手拖動巨斧從身後掄向身前僅有不到他一半身高的彼方。似憤怒的咆哮,戰斧以破軍之勢揚起漫天的風沙。彼方被突然的狂風束住腳步,一手遮住仰面而來的沙礫,右手從左下方向上斜斬迎擊。

反衝的力量像被化解了般只將巨斧撞飛,單手握住斧柄末端的獸人因無法操縱失控的鐵餅而整個向後仰倒。

趁此時機,彼方俯身向前,以極快的速度拉動劍身,風暴頃刻間從右手緊握的月白色的劍刃中綻放開來,每揮動一擊,身後都會留下近乎透明的幻影以垂直前一刀的方向補擊。見到如此情景的織夏也因為眼前難以置信的劍技而遲鈍地忘記扣動弓弦,漆黑的鐮刀從自身前胸的護甲一掃而過,銀制的護胸瞬間化作一道閃光爆裂開來,接着劃開交領的白色外衣,露出內側在風動中若隱若現的誘人瓷質肌膚。

如果方才再稍稍遲疑片刻,恐怕已經最少斷掉了三根肋骨。

握着長弓的左手從左肋撤開,在下一擊到來之前騰躍至空中,在抱腿倒旋一周之後呈大字展開身體。巨鐮在地面掀起塵埃,才發覺沒有命中目標后,漆黑斗篷中布滿血絲的眼球才疑惑似的抬起朝天空看去。但此時俯衝的少女已經接近到面前,黑袍中的雙手急速抬起巨鐮在少女的身後空揮出去。

少女倏然拉動弓弦,十字花的利箭從右眼前約一拳的距離斜穿而過,在令人作嘔的漿液爆開之前,少女高抬右腳,散發出灼熱的火焰在黑袍的頭頂猛烈下劈,利用反力再次騰空,對準心臟的部位射出五連弓矢。

右眼漿爆出的同時,黑袍倏然張開不存在的雙臂,弓矢甚至沒有刺破殘缺的布料便下落不明。

“物理免疫。”

織夏自言自語着滑行從厄運之鐮虛無的下體穿過,回身射出三隻箭彈開掃向彼方後背的攻擊。

彼方的劍,終於在揮完第七道從上之下,實際應為十四連擊的斬擊后,力量耗盡似的停了下來。獸人滿身瘡痍地從半空跌至地面。但其擁有的超高防禦只從外形健碩而誇張的古銅色肌肉就可窺見一斑,因為肌肉的重量無法挺直的身子將致命弱點脖頸深深包繞在磐石狀的三角肌中。自己全力使出的劍技只在醜陋的肌肉塊上,留下連創傷甚至都算不上的豁口,並且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修復,右肩被利箭穿出的孔洞,如今幾近癒合。

“可怕的恢復力。”

彼方喃喃的同時,獸人緩緩起身,以雷霆萬鈞的力量撼動大地,接着以肩撞的方式將彼方翻滾着拋至空中。少年手中緊握着劍,在身體從空中回正的剎那從下迎擊,足有萬噸的力量傳至手臂,似乎聽到手骨裂開的聲音,但彼方咬緊牙關附上左臂的力量迎頭揮擊。

如果是尋常的武器,正面接下崩山姿態的全力一擊絕對會連帶它的主人一起,在頃刻間被撕裂得血肉模糊。但是,自己手中白劍擁有神器品級,並且具有不可損毀的絕有特性。

劍身附加過天聲四散出更加強烈的光芒,宛如冬日初晴之夜空的一輪素月,蒼蒼茫茫地將凌冽的月輝拋灑向大地,岩石擠壓成的洞穴內壁上附着的沙礫,此刻宛如星辰般將洞穴完全照亮。

“哈~~~~~~”

嘶吼着的彼方神力似地將獸人搬開,厚重的實心板斧上,滋生出花崗岩般的三角崩口。將劍刺入地面平穩着地之後,越身向前將劍柄抵住右肩向後反拉,雙拳抱緊將劍突刺進獸人胸膛,接着使出扇形橫斬劍技“圓月彎刀”,雖然並未擊穿護甲,獸人的背後卻有弧形劍光閃過,被割裂開的背肌在藍色血液的噴流下發出反胃的聲響。

“咕嚕嚕...哇~~~~”

獸人咆哮着伸出右臂試圖捏碎彼方,揮出的手臂抓空之後,獸人百夫長主動放棄了戰斧,改用左拳風暴般的一擊。

“雪崩。”

從拳頭夾攜冰錐的旋風,彼方立即做出反應。

雖然等級天壤之別,但技能的本質並不會改變,更何況只是沒有生命與情感之存的怪物。這一招式少年早在對抗冰原石巨人中便見到過。

“那麼這樣如何。”

彼方將劍以標槍的姿勢投出,暴風眼中心即刻被藍色的光效撕裂開來。

利用全身重量下壓,白刃從另一側的手心露出,咯吱作響的應是骨骼開裂的聲響。將劍拔出,借力從粗糙如樹皮的巨大掌背脫出,以全力的刺擊反手蓋向獸人頭頂,宛如古剎銅鐘的久遠迴響震,巨人單膝猛烈跪向地面,整個山洞為之一顫的爆裂聲令一旁的厄運之鐮從黑影中顯現出來。

趁此機會織夏睜大雙眼,赤色的流光從手心逐漸覆蓋了整個弓臂,隨後演變為火焰熊熊燃燒。她緊緊將弓弦拉至側臉空放而出,片刻的沉靜之後,一束赤色長光從外圍的高空穿越山體,經過少女右側透有紅暈的側臉,剛好與握弓瞄準的左手食指兩點重合,匯聚熱量的光束在黑袍上擊穿出耀目的白光,不僅令織夏自己眯起雙眼。

洞穴地表的岩塊化作一條狹長的熔岩,獸人的腳掌踏在上面滋滋作響。

但卻毫不影響滿盈的鬥志,雖然被灼傷的HP條正極其緩慢地下降,但他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已經邁入紅血危線的樣子。扔掉巨斧的它不斷抱起巨石投擲,左右開弓終於被突破近身之後,彼方也被逼至沒有退路的牆角,獸人振足高舉起石碑大小的岩塊拍向彼方。

“如果這次沒能被黃泉斗篷保護的話,就永別了啊,織夏。”

心中做此告別的彼方以身為盾,將劍拉至身後:

“不管怎麼樣,一定都要活下去啊。”

甚至連聲音都無法發出,彼方在逐漸喪失的視野中,依靠大腦中僅存的最後圖像,向著身前最後一擊。

膠着萬分的織夏這邊,雖然距彼方僅有十步之遙,自己卻對那邊的戰況一無所知,只要分神片刻,厄運之鐮的鐮刀就會瞬間將自己毫無憐憫地殺死。即便十分擔心彼方的現狀,也不得不暫時放下這分擔憂的心情,專註於弓矢之上。

從戰鬥開始,已經過去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雖然從體力來說應該還有得耗,但精力卻越發沒有辦法集中起來,從十分鐘前,自己射出的箭第一次偏離目標之後,如今已每五隻就會有一隻脫靶。眼前黑袍的影像也在不知不覺間變得飄忽不定起來,好像分神一樣。

應該說是自己中毒了。

從黑袍下彌散出來的青灰色瘴氣不斷侵蝕着自己的意識,雖然擁有最高級別的避毒護具,但畢竟對手是災難級的首領,經過長時間的過濾,現在已經完全失效。如果繼續這樣下去,說不定自己都會葬身於此。

雖然大概只要將這把弓焚毀殆盡,依靠太陽神米緹絲婭的力量應該能夠一擊殲滅所剩的半管血量,但如果這樣做的話,不僅彼方會死,連帶整個山洞中負傷的人都會頃刻間灰飛煙滅。

“這樣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織夏搖搖頭,將弓身傾斜四十五度,利用“破風之矢”強勁的后坐力,一舉翻越出殘破不已的山洞,接着在落地之前,朝左右的斜前方分別射出一隻弧形“麻痹之箭”。

洞穴的外圍積累了更多的致命毒物而顯出一片憂鬱的紫色煙霧,如果乘騎飛龍從高空俯瞰的話,應該像是發生了山火,高密度的濃煙在枯死的草坪間緩慢爬行。

必須要快些解決戰鬥。織夏定身將右腿後撤一步,以單膝跪地的姿勢朝60°角的天空蓄力開弓。

追尋而出的厄運之鐮剛剛走出洞口的剎那,兩隻在空中劃出優美弧度的箭矢發出幽綠色的光芒,先後在黑袍迴旋鐮刀而成的圓盾上,崩斷出電線短路似的火花。

麻痹效果本身就不會對B級以上的首領頭目生效,織夏這麼做的目的不過是拖延時間。

“箭牢。”

織夏在弓矢離弦的同時,呼喊出技能的名字。

在空中閃出一瞬間如北極星的十字銀光后,整隻箭矢帶着破風的聲音飛往高空,逐漸變得灼熱,最終如火流星般燃燒起來。

近剎那間的岑寂后,梨花暴雨般的白熾箭矢頃刻將在地面圍成直徑五十米的圓圈,無死角地從天空掃射。為此織夏不得不再次使出“破風之矢”將自己脫出覆蓋範圍,但在空中的時候,還是有兩隻箭矢分別擦破右臂與大臀旁的布料,燒灼出粉狀的灰煙。

皮膚有些燙傷似的痛感,但織夏對此早就習以為常。畢竟這樣的捨身攻擊,在前線的戰鬥中時有發生。

雖然用箭雨覆蓋自身的做法,實在稱得上亂來的第一次,不過好在受此一擊的厄運之鐮全身被箭只束縛,如要脫身的話,至少也要等白熾的弓矢自身焚毀過半。

織夏的視線中,厄運之鐮的生命值與剛才相比又削去了兩成左右的分量。

黑袍掙扎雙臂,手中旋舞的鐮刀像砂輪般不斷濺起星點火花。當少女將最後一隻箭放出之後,她躍升至樹梢閃過厄運之鐮單手發出的劍氣橫掃,在樹林多米諾般傾倒的前一刻倏然跳起,手腕輕輕一振,原本銀色的長弓全身綻發出華美的金色光輝。

林間的風不斷吹拂着少女略有稚嫩的臉龐,她跳躍起的身姿在空中劃過長距離的弧線,終於接近被困住的黑袍。

似乎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壓迫感,厄運之鐮停下手中揮舞的鐮刀,用僅剩的一隻眼球追尋少女的身影向上抬頭。

右手滿引弓弦至側臉,左手的食指與拇指分成九十度角呈瞄準的態勢,以倒懸的絕美姿態稍稍越過黑袍的後腦。

只有在這種時候,織夏的臉上才顯現出少有的凌厲之感。雖然疾風令自己的長發翻飛似的舞蹈,劉海也因此不斷拍打着額頭,但自己感到一股久違的澎湃在心中涌動。

火焰,應該說太陽般的熾火從她的右手纖指間綻開一株火苗,在風流的吹動下不斷向弓臂延伸,變成一隻熾白的灼熱光箭搭在左手虎口。她輕輕呼出一口氣,閉上眼帘靜候最佳角度的到來。

就是現在。

少女紅玉般的眼瞳中心映出火苗的倒影,旋風像蟬蛹般呈紡錘形地纏裹在燃燒白色火焰的箭頭之上,簌簌的烈風在荒草叢生的地面清出一片正圓形裸地。插入地表的萬隻箭矢熊熊燃燒,而厄運之鐮卻趁此機會擺動長袍,身形緩緩遁入黑影之中。

“天穿。”少女嘴唇微動。

撒放。

箭矢離弦的瞬間,少女指尖略過長發翻飛的鬢間,接着強烈的半球狀風流再次將自己拋升至更高的空中。匯聚光線的熱量而形成的箭只宛如出膛的炮彈爆發出三道震波,照亮整個黑夜的弓矢宛如雷雨天的雷鳴般一閃而過。自後腦穿越半個軀體擊穿的死神外表狩獵,厄運之鐮名稱之上的HP條轉瞬之間被摧毀殆盡。化作星光破碎前的悲吼聲被後知後覺的轟隆巨響掩蓋。

織夏回正身姿,以半蹲的姿勢緩衝落地,瘦弱的身形擋在迷宮入口前。熾烈的火焰與熱浪頃刻間將少女吞噬。

************

空氣中彌散着一股焦灼的氣息,睜開眼睛的時候,視線的四周充斥着篝火般爆裂升空的星星火點。目及之處一片破敗的景象,不過從四周的痕迹來看,應該還在迷宮的內部。

還沒有死掉嗎?

比這個問題更先出現在我劇痛的頭腦之中的,是其他人哪裡去了。

整個洞穴幾乎被摧毀,如果按照隨機boss所能帶來的災害而言,天災級的首領應該能夠輕易摧毀格列爾特的城鎮吧。織夏她....

乾澀的眼角滿盈着並不令人感到滋潤的液滴,大概是缺水的緣故怎樣都不肯流下來。

果然又沒有救出嗎,這次還順帶害死了整個城鎮的人。

該怎麼辦呢,不如去死好了,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

全身乏力的我再次閉上雙眼。

但這恐怕也沒有辦法辦到,為了復活公會中的大家,在成為天命騎士之前還不能自暴自棄地死去。可是不死的話又會害死更多的人。

我因這股糾纏不清的矛盾而顫抖起來。

而與此同時,我才遲鈍地發覺自己正枕在一塊柔軟而不有彈性的物體上面,由於這般疑惑,緩緩睜開雙眼。

“你醒啦,感覺好些了嗎?”

熟悉到令人難以忘懷的聲音搶先一步刺激着我的大腦,眼淚在見到那縷搭落在我鼻尖的銀色長發之後,才帶着一股溫流湧出。

毫無疑問,織夏就在我的面前,她還活着。而她跪坐在地,我應該是正享受着膝枕的殊遇。雖然隔着來源於我自己的長發,卻還是能從耳邊感到一片貼合的絲滑觸感。

甚至連說話的力氣都提不上來,見我微動卻不出聲的嘴唇,她微笑道:

“不用着急起身的,再一會兒也沒有關係。”

她衣着破爛的樣子令我愈發擔憂起來,肩膀下的衣袖已經完全剝落,原本純白的棉質上衣染上了宛如調料盤被打翻的複雜顏色,除此之外的裙擺與其它各處,也都還留着被火焰灼燒出的空洞,身上穿戴的護具全都不見了,空氣中彌散着一股燒焦的糊味。

我久久盯着她同樣閉目養神的安靜臉龐,從這個角度,透過交領處被劃開的長縫,甚至連貼身的白色內衣都依稀可見,可我連喚起身為男性最原始衝動的精神,都全然不見了。

“我....睡了多久?”

終於在喉嚨凝聚出一口唾液,將它吞下之後,才得到一絲緩衝地問她。

“大概只有幾分鐘吧,從保持這個姿勢開始。不過那個時候你已經沒有意識了,所以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多久。”

“這樣啊...”

她的指尖將垂在我唇間的鬢髮別至耳後,好像明白我接下來的問題似的扶着我額頭。

“兩隻首領都被擊敗了,迷宮裡的人們也安全撤離,我們兩個都還活着。”

“這樣啊....太好了...”

我的瞳孔發散地望着頭頂廖遠的星空,只有半輪月亮從交錯纏繞的藤蔓與烏雲中若隱若現,一滴凝結水汽的露珠順着長葉落在我的眼角。

啪嗒...

“大家都很安全,誰都沒有死,所以.....”

似乎血液流經肺部,我的身體受到某種觸動般的拚命索取氧氣,每這麼做一次,就愈發難過起來。

“吶,”為了不被討厭,我還是先詢問了織夏,“可以把肩膀借給我嗎?”

緩緩將我扶坐起來,她面露微笑地告訴我說:

“隨你使用呦。”

再也抑制不住的眼淚,隨着身體的抽搐迸發出來。很沒出息地抵靠在她左肩泣不成聲。

我所身負的種種惡名,身為隊友殺手罄竹難書的罪狀,以及因為我的愚蠢而害死的人們...種種的一切,包括我拚命壓抑着的悲傷感情,將身體內注滿的水分破開似的湧出。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直以來為了避免再度發生公會團滅那樣的事件,總是很小心地在狩獵前翻找每一份詳細的資料,可即便這樣,與我組隊的人還是先後在我面前死去。毫無例外,每次都只有自己一個人帶着神明滿懷的惡意僥倖獨活下來。

如果可以從哪一場戰鬥中死掉的話就好了,像我這種差勁的人,連自殺的勇氣都沒有。

平白害死更多的人。

絕對,絕對,絕對不要再與任何人進行組隊,絕對不要再讓任何人因我而死,可能的話最好連狩獵的時間地點都選在少有人煙的高危夜晚。

“那些都不是你的錯。”

她輕拍着我的後背,像對待貓咪那樣溫柔地抱住我。

為此眼淚泄洪般的打濕她的後背,明明不想要哭得像小孩一樣,可是,怎麼也止不住。

“嗚嗚嗚啊....”

第一次感到救贖的寬赦感,好像只要跟她一起,就可以再也不用緊繃頭頂高懸的神經,可以滿懷希望地重新加入狩獵陣營,以及成為天命騎士的願望,似乎也不那麼遙遠了。

謝謝你.....你救了我第二次。

這樣的話,因為沉厚的嗚咽聲,大概沒有很清楚的表達出來吧,但她只是滿懷天使般寬恕憐憫與慈愛的微笑,輕撫着我的後腦。

如今已是深夜,因為某種心事遲遲不肯入睡的我坐在床上,原本想將剛才的話重新講給她聽,可她躺在我身旁的樣子,我卻怎麼也說不出來。

第一次和女孩子同床,這是十九年來從未有過的事情。雖然我們都先後沐浴過,穿着整潔的衣衫,卻還是沒有辦法就這麼簡單地將這種感情與心理衝動歸結一類。

即便她穿着白色交領睡裙的樣子,真的忍不住想要好好欣賞一番。

“怎麼了嗎?”察覺到我的異樣,織夏的指尖撫摸得我背好癢。

“不...不是很痛。”

這句話是騙人的,後背肌肉整個被切開,就算艾莉希婭的治療術簡單到通過包紮就能快速癒合,但也不是這麼快就能夠痊癒的。如果我看到脂肪層都被切開的醜陋樣子,自己說不定都會吐出來吧,真虧得織夏她能面不改色地幫我纏裹繃帶。

雖然,疼痛還是想令我叫喊出來。

我操作着包裹的窗口,將那柄直刀在我手中實體化。

“這把劍..”

即使在深夜的屋子裡,收在劍鞘中的劍仍舊隱約自發出月白色的柔光。

是時候和盤托出一切了,至少對織夏自己。

她起身坐在床邊,雙手扶着我的肩膀示意躺在她吹彈可破的白皙大腿上。雖然這麼做十分難為情,但似乎不這樣的話,我就無法繼續說下去。

“我在過去,很早之前加入過一個公會。”

織夏扶着我的發梢。

“那是一個規模只有七人,只有會長一名女生的小型群體。在那之前,我剛剛來到艾莉希婭的時候,結識了一名雙眼失明的女生,她叫蒂婭,小我五歲。之後的一段時間裡,我們都生活在一起。因為她沒有自理能力,因此一日三餐的花費都要由我一人解決,雖然食材都是最廉價的蔬菜,做飯的水平也沒有保障,但她一點也不嫌棄的樣子。老實說,剛來到這裡的那段時間,如果沒有蒂婭,我說不定早已瘋掉。”

“因為自身的一些原因,我從來不敢踏出安全區域進行狩獵,因此身上攜帶的索拉很快捉襟見肘。就在那個時候,我受到了公會的邀請。公會大家人都很好,相處也十分融洽,在他們的保護下,我第一次攜帶武器離開安全區進行狩獵,掙到了足夠維持一周生活的金幣。不過我卻沒有把這件事情告訴蒂婭,我不想讓她感到擔心,所以加入公會的事情就一直瞞着她,本打算等到自己的等級足夠安全后,再將蒂婭介紹給公會的大家,卻沒想到提前遭遇了C級首領魔翼龍的襲擊。就是兩天前殺掉的那隻。”

“那個時候我正在外圍狩獵,地震卻突然覆蓋了整個烏爾斯鎮,我傳送回城鎮想要救蒂婭離開的時候,卻因為自己的膽怯遲遲沒有抓住她的手,最後眼睜睜看着她掉進下方的深淵中。不光如此,還差些害得公會的大家一起喪命,為了救我,公會的大家積攢很久的全部積蓄,本來想要用來購買公會房的傳送水晶被使用掉了。”

“就是這間房子嗎?”

我輕輕點頭,因為實在無處可去,只好和織夏一起暫住在這間屬於我的屋子。

其實我根本沒有資格住在這裡,跟大家一起。

“後來回到旅館后,我從背包中看到這把劍,似乎是蒂婭留給我的遺物,還有這個...”我從衣領間摸出那枚稜錐型的青色結晶。“這是她一直佩戴的吊墜,當幾天後返回烏爾斯時,我只找到了這個。”

“所以,我都在想,如果當初讓她也早些加入公會的話,和公會的大家在一起是不是蒂婭就不會死了?如果地震的時候我能早些趕到她身邊,如果當時的自己不那麼膽怯的話,是不是就能抓住她的手救她生還。是我的懦弱害死了她。”

我在胸前緊握劍鞘的雙手不知不覺中被另一隻有些冰涼的手覆蓋,但她什麼也沒有說。

“再後來,和公會會長外的其餘五人穿越迷宮區返回的途中,突然遭遇了潛伏首領,危難之中我自己丟下了他們,從宮殿脫身。然後目睹他們被殺死,慘叫不已的全過程。”

胸口陣陣的壓迫感和反胃的感覺阻止我繼續說下去,但是不能就此打住,我必須忍着強痛繼續陳述自己無法被赦免的罪惡。

“回到公會的時候,甚至產生了‘沒有辦法向會長交代,乾脆殺掉會長好了’這樣卑鄙的想法,我找到一名叫辛迪的雇傭殺手,因為自己沒有辦法下手而去找人替代。雖然最終因為價格與某些原因沒有談攏,回到公會的時候卻發現會長留下了字條自殺了。”

身體顫抖着,手心的汗液將衣衫的內側打濕,但我卻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宛如死刑犯接受最終審判時的那樣。不知道此時的織夏心裡在想些什麼,不過就算再怎麼惡毒的咒罵,也是我罪有應得的懲罰。

根本就不配擁有關懷,像我這樣的人。

就連現在的身體接觸,都還在想着多佔有一會這種差勁的想法。

“我拋下自己的朋友於危難之中,甚至產生了將朋友親手殺死的卑劣想法。”雖然中途放棄,但仍是我一輩子沒有辦法洗白的罪狀。

我必須為此付出代價。

“我不怪你呦。”

因為聽到意料之外的話,我難以置信地睜開雙眼,恰與俯視着我的織夏四目相對。

“懦弱也好,丟棄朋友的惡性也罷,我不了解其中的詳情,所以很難說出‘這不是你的錯’,不過我會願意相信事情並不是你說的那樣極端,就算事實真的如此,也不會讓我對你產生厭惡之感。”

她的右手從我的手背拿開,緊緊揪着胸前的衣衫閉上雙眼。

“我啊,也做過類似的事情。”

無法相信她說的話,我睜大了雙眼。似乎察覺到我的動作,她沉靜的面龐閃過轉瞬即逝的自嘲。

“被你想象得如此完美真是我的榮幸啊,可是這都是真的,有過很多次,我因為自己的猶豫不決與判斷失誤害死的同伴不計其數。雖然沒有具體計數,不過絕對不在你之下。”

“怎麼可能,”我在她的大腿上稍稍仰起頭,“我可是害死過幾十人的。”

“因我而死的人應該早已過百了吧。”

她的眼角因風拂過而流出一滴閃爍星光的淚花。

“而且明明身為公會的副會長,卻時常耍任性地脫離前線私自跑到別的地方,就只這一點,就足夠差勁了吧。明明自己的夥伴都戰鬥在最危險的地方,我卻仍躺在屋子裡,安逸地欣賞夜空。”

我突然不知該說些什麼,只緩緩抬起右手,拭去她眼角晶瑩的淚珠。

“但是罪惡的衡量,赦免與否都是艾克利斯神明的工作。所以說,不管怎麼樣我都願意陪在你身邊,只要你不討厭我的話。”

因為聽到織夏這樣寬恕的表態,我的臉不合時宜的燒灼起來。將臉轉向窗外,一輪明眸皓齒的皎月從窗戶的一頭微微播撒着月光。確認看不到她的表情之後,我才遲鈍地回答道:

“我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