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我有两个疑问。”卡迪亚牢牢抓住快要从身上被吹飞的罩袍,“我们究竟是要去哪里?而如果前者的回答和我所推断的一样,那为什么又用得到我为你指路?”

“啊啊,没错,那龙跟使剑的看起来都没有挪窝的意思,你想的肯定没错,至于第二个问题……”

格雷抬手,似乎试图抵挡迎面而来的砂石碎屑,结果却被一颗稍大的砖块将指掌击得粉碎,

“看吧?我当然需要对这里的一街一巷都清清楚楚的你告诉我这城里哪些楼比较经揍了,不然这身体可撑不到最后。”

“我倒是觉得没有这必要。”卡迪亚看着只是在说话间便迎风逆行时间般重构的手骨,“……算了,比起这个,还有一件事,那柄先祖灵魂使用的巨剑上从刚才起就在隐约闪烁某种光泽,不知你有没有也注意到。”

“哦,那个,”格雷顶着最后一阵风压勉强朝数秒前不知为何暂时停下挥舞停在半空的黑剑又看了一眼,“只能希望那姑娘在那么高的地方别吓着了。”

“姑娘?”

“我视力还挺好的,各种意义上——说到这个,”

骷髅伸手指指空眼窝,

“兵器不提,包里那玩意挺不错的。”

一瞬之间乱了阵脚,卡迪亚险些松开攥在手心的衣料,“……算是祖传的。”

“还真是啊。就要这么给她一介外人了?”

“继承衣钵者是她,‘外人’只能是我。”不过乔装侦探自然有自己的矜持一说,“如果那名神殿近卫军信中所写不假,那现在的她用这种东西就是正正好好。虽说事到如今那位的话有多可信有待验证,我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安然送到她手上。”

“‘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

“听着对我这一把老骨头真是挺不友好的。”

“你究竟是什么?”

“再说一次?”

“再说一次。”

“勇者之类的东西。”

“瑟德从建国起就没有勇者。”

“对。”骷髅眼眶中尽是风中砂土,张口无言,“‘事到如今’。”

半路杀出的侦探于是明白自己刚才起的离奇推论并无错漏,抬头仰视,“……事到如今。”

最后一次,巨龙绽开紫色光芒,似要吞没脚下二人。

爆破声几不可闻。

·

==

·

然后艾达理解了楚门的那声怪叫是怎么从喉咙里发出来的。

黑色石路一往无前,到处都是不知被什么刻下的沟壑笔画,拜此所赐轮胎和减震全部形同虚设,尽头是俯瞰之下的英雄堡,但再眨眼就变成了好像被整条路捅中肚皮的遮天蔽日的飞龙。

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见,除了往前只能往下,所以艾达选择往前。

符文?什么符文?哪里有符文?朝哪里开?这不是只能往前吗?

她想这样破口大骂,但和楚门一样,她张不开嘴。

煞有介事地擅自挂断通话很可能是件蠢事,但谁他妈会知道上面是这个阵仗,况且哪怕没挂断自己现在也本来就蹦不出半个字。

手腕扭到极限的结果并不明显,就算反过去用刹车也没可能停下来,无论如何都会加速,勉强不让这勉强不被称作摩托的四轮车在颠簸下四脚朝天或是摔下一边就已经花掉所有精力。

视界尽头开始泛出紫色,而自己甚至不需要想起,弹夹上有着什么颜色的加固符文一瞥就能够对上。那群法师的法术总是在颜色规范上严谨得莫名其妙,似乎就连这也有过什么条约,但自己没有兴趣更没有才能去关心这种事,现在也没那个空。

朝符文开,可然后呢?难不成自己要一起在终点炸开花?楚门就是为了这一刻才把自己带到这里?

路途过半,不停迸射的紫光掩盖余下景色,大半已不可视。

想也知道不是。

艾达不知道自己下一秒要做什么或是能做什么,唯一能确定的是从见到那人起就没有一件事是顺着他自己的计划来的,失控马不停蹄,预想无一兑现,没准从自己被留在破了个大洞的车厢里起那晚就是。

没准是真的。

没准他真的从那架飞碟上跳回地面还活到了现在,没准他真的认识什么能上天入地的精灵,没准那骷髅真的是跟他睡一具棺材的什么什么勇者。

他最好是有办法让自己也安全着陆。

余下不过五分之一,车轮似乎早已变形,好在难以言喻的异种血肉气味也早已排山倒海,失去日耀的铅色天空与紫光一道融化在身后,不必在飞龙体内担心跌落。

光芒之下,纹路开始显现。

艾达觉得自己在直视太阳。

深及骨骼处的刻痕在眼皮下烧灼,符文法术一旦目视便难以驱除,魔力量非同寻常就更是如此——肋骨第三排,心脏正前方,血肉迫不及待弹开剑刃回归胎内——谁会在自己的肋骨上刻下符文?

何种组合分辨不清,效果如何一看便知,趁着暂时还没有什么斥力把自己也认作潜在伤害源,艾达带着起爆器翻滚下地踏上肉块。沙滩车趔趄着滚向符文处,不出几米失衡翻滚起来,重重撞在粗厚的白肋骨上。

“哈!完、事,在这里开炸可、不得了,得先想、想办法出去。”扭头看去,只有遮盖外部景色的绛紫帷幕,以及正在竭力不被收束的骨肉脂肪弹开的黑色剑尖“……不行,这是把我也关进来——”

沙滩车撞击肋骨的后果即刻显现。强烈到难以称为冲击波的斥力从背后将黑剑连同一旁的艾达石子般弹出体外。

而她在那之前扣下起爆器。

·

==

·

隔着雾气看到地上一阵打雷一样的闪烁,还有一声和先前龙吼比起来只能形容作惨叫的悲鸣。回头瞧了一眼还在半空飘着的半裸兽人,看起来没有要捶胸顿足的样子,事情没准是成了。

可她人呢?

“……现在问这个可能有点晚,但你为什么不能用把我卷过来的那种云还什么的把炸药直接送下去?”

“啊?那我得知道你们的炸药具体是怎么用啊。”他好像没料到我开口第一句话是这个,“你们那些东西各自讲究都还挺多的,有些烧着了都炸不起来,还有些稍微碰破了就要糟,更不用提布置之类的,这种事有一个你们转生者当然还是拜托一个。”

“……还挺懂的啊。”其实连我都不太懂这个。

“是啊我经常见得到你们的收缴品。”

“另外艾达她、”

“用跟抓你一样的办法把她带出来了,现在应该正在地上的哪里躺着。”他摆手,同时总算缓缓降下,“区区一个站着不动的人我还是够得着的,轻轻松松——不说这个,你难道就没点别的表示吗?我们可是刚刚彻底弄死了一头千年不见还会再生的发狂飞龙啊?”

“不不你这云里雾里的我从刚才起就什么都瞧不见的你让我表示什么。”我对这面前的雾墙比划,“而且你就确定它死了吗?”

“要是没死它现在早就该爬起来了。”他降到和我一个高度,走到一边做了个手势,眼前云雾就散开大半,“你看?”

观感上像是落地窗。

飞龙扑倒在连着好几片像是街区一样划分的地界,从胸口破开的血洞不停地朝外灌,没有一点合起来的意思。

“你说得没错,她很聪明,肯定是相当准地炸到了防护的基底。”

“但那应该只是个那什么,防护符文吧?它会自愈这事我觉得——”

“没准是因为之前的伤口都被符文护着不致死呢?”他重新双脚离地,“不放心就验证一把。”

黑剑在面前山崩般挥落下斩,一声巨响过后重新抬起,我朝下张望,就看见被碾进地表的龙头稀碎零落的恶心模样。

也是,到这个尺寸什么都是棒槌。

“拍得这么碎也不知道能不能收拾起来……”

“满意了?”他这次跳回地面,“行了,你要是想回地面就闭上眼,我得先去把剑插回去。接下来还有一堆事要做一帮人要联络,你们几个可别跑了,我一会就下来。”

·

==

·

再睁开眼的时候,自己正站在一堆碎瓦砾中间,周围哪哪都是一股血臭。

要说为什么的话,那头龙的尸体正在自己面前。

“这就结了?”身后传来艾达脱力的喊话声,“你的,那啥,计划?”

“应该说刚刚开始。”没空跟她握手或者拥抱,倒不是说不想,“首先这龙要怎么办我就没谱。”

“是吗?行吧,随你,反正我这可是给你也豁过不止一次命了,咱们这就两清了。”

“啊、啊啊。”

“你是从那个特别大号的先祖灵魂上下来的?是不是坐了朵云一样的玩意?”

“哦,对,说起这个,那里面还有个兽人叫我们先待着别动来着。他看起来地位好像还挺高的,说是跟王室有关,我在想,他没准能——”

“你他妈傻么那当然是赶紧趁乱跑啊听这种人废话。”

“这正好跟我之后要做的合得上。你看,我这种人,运气这么好的事情错过了可就难办了。”我回头,看见她正好走上前来,“而且也不能把龙就丢这——这个真的很重要。”

“那你就在这傻等着?”

“格雷呢?还有那谁,约翰。你联系过他们吗?”

“没,剩下的手机全不知道给颠哪去了。”她凑近打量一番龙头,“约翰我懒得管,格雷那家伙应该会自己逛过来吧?”

“……倒也是。”没准可以原地躺下睡一觉,“得。我说你,如果要跑的话,还是快点、”

“啊你不跑那就算了。”

“你别是喜欢上我吧。”

“那完全没你别多想。”

“直接即答我还是会伤心的。”

“就是觉得英雄堡这里这帮人都这样了别的地方可能也好不到哪里去,没去处的话不如至少跟个谁一块比较好。”她倒是先坐地上了,“你看,少说也互相过了一次命,我现在还真是没别人交情比跟你还深了。”

远处又是一声巨响,扭过头去,看到的是那尊物归原处的黑剑碑,加上握柄看起来确实比初见还要再高了少说三成。

灰色巨人在松手后应声消散于半空,考虑到来自地底的事实,像是回归云端一样的观感实在有点倒错。

四下终于彻底清净下来。

“……明明是第一步就闹成这样,之后要怎么着真是不敢想。”

“先说好,之后还碰上这种要卖命的事我可不干了。”艾达扯开话题举手交叉在胸前,“而且见势不妙我可是会溜的。”

“是是我知道。”

“然后,有一件事,关于这龙。”她的视线还是没离开眼前的龙尸,“我不懂魔法,这不用你说,但刚才那事怎么想怎么怪。”

“怎么说?”

“它身体里的是那个,防护符文,对吧?紫色的,跟我弹夹上的是差不多一类。”

“那个兽人是这么说的。”

“……为什么要把防护符文这种东西刻在体内?要不是它会再生这刻法根本没理由吧。”她说着又开始摇头,“不对,说到底谁刻的?总不能是这龙自己当年划开肋骨拿指甲写上去的吧?而且,再生跟防护应该是两回事吧?我破掉的是防护符文,最多炸了它一次心脏,这就不动了?格雷不是说它有、什么来着,‘不死性’吗?我看着它这死得透透的啊?”

“我也有差不多的问题……不过它现在至少没起来,就当它死了吧。”

“没准是伤到要害需要的时间更长之类的呢。那兽人应该是能随时再把那个大号先祖灵魂叫起来吧?”

“你这么问我也只能希望他能。”这么说来站得这么近还真不是个好事,“现在咱们的情况就是标准的万策已尽,跑也跑不远。”

“不必担心,在逃跑方面我有些手段。”突然插入的第三者,听来陌生但不能算完全陌生,“没想到两位居然也赶到这里了。我不会说这是命运,但幸运倒是算得上。”

“……呃,卡迪亚?”

“啊呀被认出来了。”从一片碎石块后绕出的身影不仔细看可能会以为是什么会在西班牙乡村阴暗角落贩卖军火的流浪商人,“这该说是听觉敏锐吧?”

“顺带一提我五感都很棒。”

“合着格雷你最后还是碰上这货了。”

“他挑的路可帮了大忙了,不然我现在估计得是一堆碎骨头,可没法这么及时地过来。”骷髅兴高采烈地摆手招呼,“你们俩都还好吧?我看着都从天上摔了至少一次的。”

“……你看见了?”

“被卷进那个使剑的家伙里面之后就看不见了——好啦!不说这个!预先准备周到,接下来就轮到我来收拾残局。”

她就举着手那样一溜烟跑到了龙尸旁,看架势接下来就要爬上去。

“我们刚才还说这事呢,死了吧?这个?看着也没什么不死性的。”

“哦,对对,我其实也没想到你们能这么干净利落地彻底杀它个一次,一开始就觉得最了不起也就是拖一会,结果居然还能让我这么优哉游哉地散步过来,不错嘛那个使剑的——啊当然还有你们俩。”看骷髅爬墙(?)也算是头一次,“屠龙不管什么年代都是谈资,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今晚可以吃点好吃的,这年头都兴整点什么啊?”

以及是的,这段话里的重点只有“一次”这两个字。

“你说‘一次’。”

“啊是,不过别担心,这种只有块头大的家伙就算给了不死性也就跟现在的吸血鬼精灵之类的一样。心脏和头都给拍碎了,怎么说也得要一会才好得起来——”

血肉在句点再度收束,地面震动不止,征兆从散碎的龙头开始蔓延。

“格格格格雷——?!”

“看吧,还真是得多亏了你们把它打趴下这么久,不然我要是这会才到可就没法这么冷静地跟你们谈这事了。”骷髅在龙背上的站姿仍然稳固,“差不多也是时候了,我想你们挨那么近没准也看得出来,毕竟把防护符文卡在一眨眼就能长回去的肉里面这种蠢事能做出来的人可不多。”

“你别告诉我这跟你的剑有关系,你他妈可千万别——”

“别担心,我一抽出来它就死透啦。千年份的死,对现在的楚门你来说是件再方便不过的事了,没错吧?”

她一个箭步跨到已经重新抬起的龙头上,好像正在聚合的骨肉鳞片都不存在似地,朝龙的后脑伸出手。

——不可视。

寂静由某点的两端折射出日光,包裹住黑影。

骨中之物几不可视。

远超千年计量的认知。

只是一眼就足够理解,只能理解。

周遭景物尽数风化成灰,痉挛,不受控,血肉崩解,骨架风化发黄,不属于自己的物归原主,骷髅仍然伸出手。

雪崩,光明并非光明而是被剥夺黑暗,黑暗并非黑暗而是被双眼否决,几不可视,弹指一挥,永恒是一种欺骗正如呼吸,骷髅仍然伸出手。

骨中之物,或为剑之物,不可为人所掘之物,一切罪行的纪念碑,正因如此,永远如此,一切都被预先周到地原谅。

骷髅仍然伸出手。

手中之物

鍑哄彛鐨勮瑷�鍗虫槸閫歌劚鐨勮瘏鍜掞紝鏂囧瓧鐨勭儥鍗板嵆鏄潫缂氱殑榄旀硶銆�

绾㈡棩涔嬩笅鏃堕棿浠ヨタ鏄晠闃村奖姘镐笉鏄犲叆浜虹溂姘稿姭杞洖浜﹀睘寮规寚涓�鎸�

“……门?楚门?楚门?!”

“啊要糟他当时最早好像跟我躺过一个棺材,这家伙搞不好这下要——等等,天上那是不是有个什么?”

好像在溺水。

永远地。

·

==

·

再次醒来已是两天后。